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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对花粉过敏的毛毯猫

1

基本的合同期限是三天——三天两晚。

“虽然可能会感觉稍微有点短……”

对着刚刚签完合同的顾客,店主总是这么说。从语调到表情,就像是描红那样正确地重复。

“超过三天的话会产生感情的。我担心猫会不想再回到我这里来了。如果这种情况发生的话,我觉得无论对您还是对我都是非常不幸的。”

不可以买断。同一只猫同一位客人,原则上也是必须间隔一个月以上才可以再次出租。

“我们是只提供出租的。”

强调的时候,店主冷静的声音里含有盖棺论定的意思,一如既往。

费用一点都不便宜。三天的出租费,加上相当于出租费几倍的押金——合计起来比在这个店主的宠物店里买一只纯血统的猫仔都要贵上一些。

但即使贵,来租猫的顾客还是络绎不绝。供出租的七只猫,从租户家回到猫笼,只待上一两个晚上,又要出发去一个新的、只有三天期限的新家。

出租的时候,猫厕所和猫食是附带给顾客的。要求顾客除了宠物店准备的猫食以外不要给它吃其他东西。“特别是洋葱、鲍鱼和带骨头的鸡肉,绝对不要给它吃!”店主叮嘱。

“洋葱对猫的血液来说是有毒性的,红细胞会被破坏,有可能导致贫血;鲍鱼呢,猫吃了耳朵会红肿起来,严重的时候会引发皮肤炎症,不及时治疗的话,发炎的部分会有脱落的危险;鸡骨头呢,嚼碎时会纵向地裂开,形成骨刺,刺到猫喉咙或内脏的话就不得了了。”

这时候会有记笔记的顾客、有表情吃惊地应和的顾客、有默默点头的顾客、有一脸即使你不说我也知道的那种不在意的顾客……顾客五花八门,反应也五花八门,其实也就是顾客养猫的经验不同,所以反应也完全不同。

即使对于第一次养猫的顾客,店主也会毫不犹豫地给予出租。但是会用有些强硬的口气叮嘱道:“绝对不要和猫一起睡!睡觉的时候一定要把猫放回这个笼子里,笼子里的毛毯也一定要像现在这样铺。哪怕觉得毛毯有点脏,也绝对不要洗。”

“猫是讨厌环境变化的。反复地被租赁,对于一般的猫来说会有很大的精神压力。所以……”

店主用一贯的语气、一贯的表情、一贯的声音说着这些话。从开始一直说到这儿,每次所花的时间,说不定也都完全一样。

“只能用这个毛毯!”

用于出租的七只猫,从出生开始就一直用着各自的几条毛毯睡觉。它们只要有从猫仔时期开始就用习惯了的毛毯在,到哪儿都能安心地入睡。

“以前漫画里不是经常有吗?去旅行的时候把家里的枕头塞进行李里箱的人,就和那是一回事儿吧。”

店主说着哈哈地笑起来,笑法也是每次都不变。

即使现在——也是那样。

“好了,这就交给你了,请多多关照,多爱护它一点哦。”

店主把放在柜台上的笼子推向顾客。

和店主差不多年纪——四十五岁左右的顾客表情紧张地把笼子抱在胸前。

“不要紧的,就一般地拎着就行。”

“哦哦……对不起。”

“没关系,这也不是什么要道歉的事。”

第一次,店主的脸上浮现出不类似固字描红般的笑容。

“不好意思,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养猫……”顾客重新拎好笼子,苦笑着说。

“不用担心的,它是只非常乖、喜欢黏人的小家伙。你从那个小窗口看一下。有点发愣的样子,很可爱,真的。”

顾客听话地一边提着笼子一边蹲下身子,从侧面开着的小窗朝里张望。

瞬间和猫四目相对。

猫裹在米色的毛毯里,就像店主说的那样,愣愣地朝这边看着。

三色猫——这是顾客的要求。

“……很可爱啊。”

“可爱吧?”店主心满意足地点着头,“刚刚一岁,还留着猫仔的样子,但已经成年了,很多事情都会自己做,正是最好的时期呢。”

顾客轻轻地点了下头,又朝笼子里看去。

猫也还是望着这儿。

用很小的声音,“喵”地叫了一声。

顾客抬起头。“哎,不好意思……”冲着店主说,“忘记问它叫什么名字了。”

“啊,这个呀……”店主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你觉得什么好呢?”突然反问过来。

“什么好?意思是说?”

“这只猫的名字,起个你喜欢的就可以。重复地叫它几次,它马上就会记住的。”

“是吗?”

“嗯,它可是很聪明的,这个小家伙。”

店主刚说“毕竟”一词后,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名字总是想要自己取吧?因为虽说只有三天,也算是自己的猫啊。”

店主笑着,眼光落在还没输入到电脑的租猫申请表上。

“啊,是石田先生,从今天起的三天,这猫就是石田家的一员了,所以你们给它取个好名字吧。”

“可是……在店里,它叫什么名字呢?”

“叫三毛,因为它是三色猫。我们取什么特别的名字也没用啊。总之,请和您太太、孩子商量,取个适合你们家的名字吧。”

店主的话音刚落,电话响了起来。

对着接电话的店主点了下头,石田纪夫走出了店门。

在走向停车场的途中,他再次回头重新凝视了店的招牌。

在常见的宠物店店名的旁边,写着“本店提供租猫业务”,“猫”这个字的上面,挤着假名注音——“ブランケット·キャッツ(Blanketcats)”。

上网搜索和进店的时候,完全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才恍然大悟。“ブランケット”就是毛毯。牵强地将“ブランケット·キャッツ”翻译出来,就是“毛毯猫”吧。

笼子比想象的要重。纪夫又迈开脚步,一边小心着不让笼子来回晃荡。

天空很高,也很广阔,有一种透彻的蓝。远处群山的轮廓晕开着,看起来模模糊糊。

春天——在西日本地区,昨天据说观察到沙尘了。

大陆的沙尘飞越了日本海,可毕竟还是飞不到东京。代替沙尘警报,今天气象预报发布了杉树花粉的警报。

东京郊外一带的山上种的都是杉树,纪夫虽然不受花粉过敏的困扰,但据这个季节离不开口罩的同事们说,最厉害的时候能清楚地看见在空气中飞舞的花粉。

以前妖怪漫画里不是有过吗?从工厂烟囱里冒出来的烟凝聚成人的形状,然后袭击人类……真的就像那个样子。如果把她带来这里,脸上的皮肤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想到这里,纪夫不由得苦笑起来。此时,笼子里传出了小小的打喷嚏的声音。

猫,也会打喷嚏的吗?

花粉过敏吗?

不会吧,纪夫一边想着一边打开了汽车后座的车门。

他把笼子放在后座前的地上,对猫说了声“一会儿就到了”。

猫又打了个喷嚏,似乎是作为回应。它不是像人那样“啊—嚏!”发出好大的声音,而是“啊咻”“啊咻”,发出好像是东西摩擦的气音。

“喂,你不会真的是花粉过敏吧?”

纪夫摇头苦笑着说道。

猫只是眯起眼睛,“啊咻”“啊咻”地不停打喷嚏。

车上了高速公路,横穿东京中心地区开往千叶新村住宅区。星期六往千叶方向的首都高速道路空得令人惊叹。早上去的时候遇上交通事故花了将近两个小时,回程把在休息区小歇的时间加进来也不到去程的一半时间。

在离家最近的地铁站附近停好车。用手机拨通了妻子有希枝的电话。以为她还在家里,没想到有希枝说“天气很好,一个人在家无聊,出来散步了”,为了消磨时间她刚刚进了车站前的咖啡店。

“那我去你那儿。”

“没事儿吗?把猫留在车上。”

“不把猫留车上,我带它一起过去。”

“可是,带宠物进吃东西的店,是不行的吧?”

“关在笼子里也不行吗?”

“不知道呀,要么我去问一下店里服务员。”

电话里传来待机时的音乐。

纪夫把身体深深地靠进车的座椅背里,叹了口气。

虽说只有三天两晚,但纪夫和有希枝都是第一次养宠物,此前没养过任何动物。

是不是有点太冲动了?正当纪夫感到有点丧气的时候,待机音乐戛然而止。

“服务员说放出来不行,但关在笼子里的话没关系。”

“是嘛。那我这就过去。”

挂断电话,纪夫扭转身看了一眼笼子。相当狭窄的空间,可猫却一直安安静静地待着。从宠物店出来那会儿连续不断的、像打喷嚏一样的声音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止了。

不知道是调教得非常好,还是生来就那种安静的性格,或者是睡着了,又或者……

纪夫突然紧张起来,跳下车,打开后座车门,一把提起笼子。好像是抗议纪夫粗暴的举动,笼子里传出“唔嘎”的低沉的叫声,笼子“咔嚓咔嚓”地摇晃起来。

“……还活着?没事吧?”

放下心的纪夫重新把笼子放回后座上。又叹了一口气,这三天真的能平安无事地度过吗?

“在笼子里再坚持一会儿吧。”

说着,他打开了笼子的盖子,给它换点新鲜空气。纪夫全身戒备,摆出一副绝不让你跳出来逃跑的架势,可是猫却只是乖乖地蜷缩在毛毯里面。

此时,纪夫脑子里想起了店主说的话:

“只有异常优秀的猫才能当毛毯猫的。”——虽然不知道被租到这个家庭那个家庭对猫来说是否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但任性的猫是绝对做不到的。

一同想起的,还有另一句话:和太太、孩子一起商量,然后给猫取个名字吧。店主好像这么说的。

纪夫关上笼子的盖子。

“妈咪已经在等着你喽。”冲着已经缩成一团的猫说道。不过,有希枝说不定更喜欢被叫作“妈妈”,纪夫想着,略歪了一下脑袋。

我自己是愿意被叫作“爸爸”的。如果是被儿子叫的话,“父亲”,也行。

“啊咻——啊咻——啊咻。”连着三下。

“嘿,你不会真的是花粉过敏吧。”

“啊咻,啊咻。”

“花粉过敏,绝对不会错。”

“啊咻,啊咻,啊咻,啊咻。”

“……你就这种地方跟你妈咪像啊。”

纪夫自言自语着,吞回了差一点要和声音一起溜出来的叹息。

坐在窗户旁座位上的有希枝,看到纪夫进来,就摘下了口罩,战战兢兢地深呼吸了一下。吸气,呼气,鼻翼扇动了一下,终于放心地露出了笑容。

“怎么样?还好吗?”

纪夫一边拉开有希枝对面座位的椅子,一边问道。

“刚才有点鼻子痒痒的,现在好像没事了。”

“今天花粉飘浮好像很厉害。”

“嗯,电视里也说了。如果跟着一起去接猫的话,这会儿说不定更够呛。”

有希枝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纪夫递过来的笼子。然后把笼子放在自己旁边的座位上,轻轻抚摸了一下笼子的盖子,十分温柔地对着猫说:“你好,请多多关照。”

猫的喷嚏又不知在什么时候止住了。

“很想早点看看,可是,又有点不好意思呢。”

“非常可爱哦。”

“三色猫,没错吧?”

“没错。说是一只一岁的母猫。”

“要了母的猫吗?”

有希枝一副非常意外的样子。然后,又满含歉意地问道:“你原来不是想要一只公猫的吗?”

“没有特别想要公的啊。再说,好像三色猫是只有母的。”

“是吗?”

“是的。据说雄性染色体是不可能同时有红色毛和黑色毛两种遗传因子的。虽说偶尔发生染色体变异会生出公猫,但概率最多也就是千分之一,而且外貌看起来是公猫,但其实并不是公的。”

“‘其实并不是公的’是什么意思?”

“没有生育能力。”

纪夫说着,眼睛看向窗外。店外面的人行道上,正好有一个母亲带着小孩走过。

“就和我一样。”

纪夫自以为说得轻描淡写了,但声音里还是微微带着颤抖。

有希枝没有接话。

2

纪夫和有希枝决定把连着客厅的那间六帖榻榻米[1]大小的和式房间给猫住,那里能晒到太阳,且没放什么家具,所以显得比较宽敞。

“如果猫抓破了榻榻米或者移门……”

“那点小事,没什么吧。”

“也是。”

两人一开始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反而倒是担心猫会不会不喜欢榻榻米的房间。

昨天晚上,有希枝曾说:“如果猫不喜欢榻榻米房间的话,那就把我的房间给它好吗?”

纪夫回答:“把我的房间给它更好。小希你的房间里有化妆品的味道。”

“你那么说的话……”有希枝嘟起嘴巴,“纪夫的房间里不是有很大的烟味吗?”

“我买了空气清新喷剂。”

“啊,你耍赖!那我的房间也喷一下就好了嘛。”

纪夫苦笑着点头表示同意了。原本就知道的,心里也决定好了的,一开始,只是稍稍逗逗她。

“反正只不过三天两晚而已。”

纪夫故意用看穿的表情、冷淡的声音说道。他希望有希枝会说“你讨厌”之类的话。

然而,相反地——说不定有希枝也是故意的,事实上内心像孩子般那样兴高采烈。

“嗨,你说,会不会马上就能抱抱它?”

“我想大概可以吧。因为好像是一只非常习惯和人打交道的猫。”

“我买了逗猫棒,你说它会喜欢玩吗?”

“会的吧,它是猫嘛。”

“可以和小猫咪一起睡觉吗?”

“这个啊……抱歉,不行。宠物店网页上也明确地写着。正如它的名字叫毛毯猫一样,被租到各种各样的家庭里去的时候,必须要和从生下来开始就用习惯的毛毯在一起才能没事。让猫离开毛毯是被严格禁止的。”

听着纪夫的解释,有希枝脸上浮出失望的表情,但立刻又振作了起来,“那我……”她仰起脸来。

“我去榻榻米房间睡总可以吧?我睡在猫的旁边,可以吧?对吧,对吧?”

有希枝说的时候,声音里带着雀跃,脸上写着兴奋,眼睛里闪着光芒。

“……这个嘛,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纪夫无奈地回答道,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眼光移向了别处。要不然,说不定自己也会情不自禁地跟着兴奋起来。

毕竟令他高兴的,并不是有猫来住。

他高兴的是因为有猫来住,有希枝会情绪变这么好。

好久都没有见到有希枝露出这样灿烂的笑容了。

在榻榻米房间里与猫玩耍的时候,有希枝的脸上也一直是这样灿烂的笑容。

只有一点不同于刚才,有希枝不把猫叫作“小猫咪”了,而是给它起了名字。“可以吗?真的可以吗?我自己一个人给它起名字?”嘴上说得挺客气的,可是她把猫从笼子里一抱出来,就毫不犹豫地叫道:

“你好!安妮!”

纪夫以为有希枝是取了《红头发的安妮》一书中主人公的名字,但是猜错了。

“也有一点点关系,但是安妮只是爱称,真正的名字是An-jyu。”[2]

有希枝让安妮坐在自己的膝盖上,来回抚摸猫后背的毛边。

“是电影《安寿和厨子王丸》中的Anjyu吗?”

“哪里呀。”有希枝笑了出来,“为什么要取悲剧里主人公的名字呢。”——的确,这没有道理。

“Anjyu用汉字写出来可以是‘杏树’。女孩子名字的笔画数,三十三画是最幸运的。我自己姓氏的笔画太少了,要让这只猫的姓名凑到三十三画可不容易呢。——石田杏树。”

有希枝在空气中比画了一遍数了一下,果然是三十三画。

“我的名字有三个字,跟我一样取三个字的话会容易一些,但这样纪夫你就有些可怜了。对吧?”

有希枝冲着猫,开心地笑着说道。

午后的阳光柔和地照进移门开着的榻榻米房间。在微微融化着金色的阳光里,有希枝抱着猫——安妮。

“真是很乖的小猫啊。”

“嗯……”

“怎么感觉它从以前就一直在这个家里呢。”

“嗯……”

“怎么了?”

坐在有希枝膝盖上的安妮,和有希枝一起扭转头看向纪夫。“不高兴了?”——两个家伙不明所以的表情也一样。

纪夫移开目光,回答道:“没事。”

“真的没有不高兴吗?”

“说了没事。”

“也许,是因为没让你早点抱抱安妮吧。”有希枝用有些恶作剧般的口吻说道,“就是不给你抱!”说着,一边把安妮搂进怀里。

“啊咻。”安妮鼻子发出了声音。

猫又打喷嚏了。

啊咻,啊咻,啊咻,啊咻……四个喷嚏声。

第四次的喷嚏,是有希枝的。

“安妮把打喷嚏传给我了。”

有希枝的笑容透过阳光,像是要逃避那梦幻一般的笑容。

“我稍微出去一下。”纪夫眼睛看向了时钟。

“你要去哪儿?”

“我去随便买点猫的玩具。那个宠物店里摆着猫攀爬架等玩具,我们家也买个比较好吧。”

只是三天两晚,太浪费了吧——然而有希枝并没说出口。

“要不要带着猫一起去?”纪夫试探地问道。

有希枝稍微犹豫了一下:“好。”停了一会儿接着说:“还是算了,我和安妮一起留在家里吧。和安妮一起外出,还是有点难为情。”

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纪夫也没有说出口。

“纪夫,你知道,年轻的新妈妈们不是有‘公园亮相’之类的吗?就是那个感觉吧。”

纪夫沉默着,脸上浮起一丝苦笑,歪了一下头。

纪夫很快地做好了外出的准备,冲着榻榻米房间说了声“我马上就回来”,而从榻榻米房间则传来轻柔的声音:“好,早点回啊!”

安妮也叫了一声,发嗲似的,拖着长长的尾音。

“哎呀,你这也明白啊?真聪明啊。”纪夫听到有希枝这么说道,但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没有再去榻榻米房间看上一眼,逃跑般地出了门。

在开车去附近的家居用品商场时,纪夫连续不断地抽着烟。他不是要品尝烟的味道,而是想要咬着过滤嘴的感觉。

“不会有问题的。”他对着自己说,“那个叫作担心病。”他轻轻地骂了自己一下。

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事。只不过是几天前就开始期待的猫,终于来了而已。有希枝不是好久都没有那么高兴了吗?我真是的。我自己不也是……反省了下自己,很开心的,今天,非常地。

以前的周末一直都是非常安静地度过的。虽然两个人并不是没有话好说,但和那些从早到晚有孩子在家里跑来跑去的家庭相比,自己的家几乎就像是家里人都外出了般的安静。有好几次快递员来按门铃,开门稍稍晚了一点点,快递员就果断地塞进了无人收货的通知单。

“3LDK”——三间房加大客厅和餐厅,对于夫妻两人来说足够了,甚至还太大了些。两人分别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时,七十多平方米的一半以上,都是没有生气的空间。

他们俩没有孩子。

正确地说,他们俩生不了孩子。

原因在纪夫身上。虽然性生活没有问题,但精子量极其少,精子的活力也很低。

发现这个事实是在三十岁以后。他们去接受不孕治疗的第一天就知道了的。怀孕的可能性不是零,但无限接近于零。

如果说没有失望,那是胡说。但是无论怎样失望,这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除了想开点没有办法。

——没孩子也不错。

在四十岁以前,也不是故意逞强,的确就这么想通了。

但是,夫妻俩都到了四十岁的时候,安静突然变成了寂寞。黑白色为主色调的客厅,也微妙地令人感到冷清。

今年的元旦,看着朋友寄来的贺年卡,连有希枝自己也没想到会突然泪水盈眶。

那是一个每年都会寄来贺年卡的朋友,寄来的贺年卡上印有其家人的照片。在惯例的祝贺语句的下面,有亲笔写的问候语:

老大今年四月就是中学生了,生下来像猴子那样的婴儿长得这么大,真令人感慨。

朋友的寻常的近况汇报,出其不意地触碰到有希枝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部分。

关于孩子,在感叹“啊,孩子长这么大了”的时候,人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眨着红红的眼睛,有希枝自言自语道:“肯定很开心吧,非常开心吧。”说着,她的泪水滑下面颊。

只要一次感觉到寂寞,那份寂寞就再也不肯消失了。

包围着纪夫和有希枝的这份寂寞,与其说是眼前的寂寞,不如说是想到从今往后安静将要一直持续的未来的寂寞。

“孩子,只是添麻烦。把房间搞脏不说,还会吵闹得令人烦。”纪夫的一个朋友这么说道。

另一个朋友则说:“没有什么比不存在需要你抚养的人更好的事了。”

又有其他朋友说:“孩子不就是人的‘未完成形’吗?你试试看,让人恼火啊。你会想我为啥要这么辛苦地照顾这些家伙!”

有希枝的闺蜜中有人抱怨说:“真不该为了生孩子带孩子而辞了工作。”

当面听朋友说这些的时候也就那么认同了,但现在不同了。像是扑克牌或者黑白棋的棋子被翻过来了一般,那些话从“有孩子的父母的抱怨”变成了“对没有孩子的夫妻的安慰”。

——也许你想太多了,是朋友自然会那样说吧。

——别把我想得那么坏好吗?闺蜜们是不是会这样生气。

最近两年,纪夫和有希枝都几乎没有叫朋友来家里。去朋友家的次数也非常少。

和人的交往变得少之又少。

安静的周末,更加安静,以至于寂静。

“养只宠物吧。”提起这话题的是纪夫,大约在一个月以前。

“如果养宠物,我要猫。”有希枝立刻回应。

现在住的公寓是不允许养宠物的。如果真的打算养猫则必须搬家。公寓是泡沫经济时期——还没有开始不孕治疗时——买的。将来会有一个或者两个孩子,正是想象着这样的情况而做出的一个代价高昂的决定。

二手房市场现在极其不景气。不知道有没有人会来买这套房子,就算有人买,到手的钱恐怕也很难还清房贷。

但是,有希枝却很爽快地说:“没事,钱总归会有办法的。”几乎有现在立刻去房产市场和宠物商店的劲头。

哄了半天,才决定先租一只猫,过几天有猫的日子试试,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于是,安妮来到了家中。

有希枝露出了久违的孩子般的天真笑容。

这样不是也挺好的吗?

在家居用品商场买完猫的玩具后,去房产市场绕一下,让人先评估一下公寓能卖多少钱吧。纪夫心里这样想着。

纪夫在宠物用品贩卖区犹豫了一阵。

在考虑买还是不买这个问题之前,纪夫感到有点失望。在他的眼前陈列着好几种猫攀爬架。缠着给猫磨爪子的麻绳的将近两米高的杆子上,安装着鸟巢一样的小屋子,还有各种隔板、楼梯等。安妮的租赁期结束后完全没有其他的用途。即使搬家后养猫,这种看着就有廉价感的粉红色或天蓝色宠物玩具也很糟糕。

这样的东西放在房间里会破坏原有的格调……

带着失望的表情,纪夫找到了售货员,询问有没有黑白色的猫攀爬架。

售货员完全没有表现出抱歉的意思,干脆地回答说:“没有。”

“那是说,全!部!都是这种小孩子喜欢的颜色吗?”

对于纪夫的带有指责意味的询问,售货员也只是随便找了个“因为猫就喜欢可爱的颜色”的理由搪塞了过去。

纪夫气愤地离开了售货员,再一次审视猫攀爬架。

涂色注重体现木纹,设计处处圆滑没有棱角,有些略过分明的色彩……感觉和什么东西很像。啊!想起来了,大概是十年前频繁来往的朋友家里孩子的玩具!

曾经以收藏了二百多张日本的老摇滚乐和民谣摇滚唱片而自豪的朋友,后来把唱片架让给了儿子摆放超合金或是其他材料做的机器人。“有孩子了就没办法了,什么都只能以孩子为中心。”说这话时,朋友一脸“这样也挺不错”的表情。

“原来如此。”纪夫不由得点头,又一次叫来了刚才的售货员,指着一个猫攀爬架笑着说,“就要这个,我就这样带回去。”

3

数码相机的内存转眼间就用完了。

纪夫对抱着猫又摆了个姿势的有希枝苦笑着说:“等一下。先得把刚才拍的存到电脑里去才行。”

“这么快就满了?”有希枝吃惊地问,“照相机没坏吧?”

真没话说,纪夫苦笑得更明显了:“你看看都几点了啊。”说着,他指了指墙上的挂钟。

“哎呀,已经过八点啦……”

“是的呀,我肚子早就饿了。安妮大概也饿了吧?”

纪夫装腔作势地揉起肚子来,可有希枝看也不看他一眼:“对不起啊,安妮,把你饿坏了吧?”说着便把猫搂进怀里。

安妮有些痛苦地伸了伸脖子,但并不挣扎摆脱,乖乖地被有希枝抱着。从刚才开始差不多有一个多小时,安妮被有希枝抱在膝盖上,无法自由行动,但毛毯猫大概是受过这种训练,也可能是这只猫比较特别,总之它非常听话地待着。

纪夫吃了准备好了的晚餐,给安妮吃了猫食。有希枝很遗憾地表示“想给猫吃亲手做的食物”。可宠物店店主严厉地“关照”过不能给它吃宠物店规定食物以外的东西,理由是如果猫在出租所在的家庭里不断地改变食物的数量和种类是会生病的。

纪夫偷偷地看了一眼在吃饭的有希枝。有希枝脸上浮着浅浅的笑意。目光里闪动着温柔,说的话一字一句荡漾着轻柔。只有他们两个人度过的那些周末里,曾经有过这样的表情吗?

“吃完饭去外面走走怎么样?”有希枝提议道。

“带上安妮吗?”

“嗯,我觉得让它呼吸一下外面清新的空气会更好。”

“狗是必须要遛的,猫……”

“而且,”纪夫接着说,“如果被谁看见我们带着猫可就不好了。”

这个公寓毕竟是禁止养宠物的。

接着,他又加了一句。

“还有花粉症。”

“我不要紧。”

“……是说安妮呢。”

究竟是花粉症还是鼻炎,目前还不得而知,但安妮的喷嚏一直打个不停。没事的时候也是如此,一旦开始打起来,就得打上一会儿。

“可是,房间里的粉尘也会引起打喷嚏的。那还不如呼吸点外面的空气,不是吗?”

有希枝蹲下去看着正在地板上吃着食物的安妮:“对吧,安妮也想要出去走走吧?”

安妮抬眼看了一下有希枝。有希枝甜甜地学了一声猫叫,安妮也回应般“喵”地叫了一声。

“你看,你看。”有希枝开心地笑起来。

这有点作弊吧,纪夫心里想。可拿她没办法,只有苦笑的份。但这样让人心里痒痒的苦笑,到现在为止好像也还没有过吧。

当他们知道生不了孩子的时候,两人曾经约法三章。

“既然无法为人父母,那么作为生物的我们之间就没有联系的纽带了,我们有的仅仅是世俗的‘夫妻’关系。”

有希枝这么说道。纪夫虽然觉得她的话有点牵强,但心里还是明白她想要说的意思的。

“没有联系纽带的两个人一起生活,要一直过下去,我认为必须要考虑周全才好。”

相互不过分干涉——于是两人卧室分开,各人一间带门锁的房间。

财务的基本原则是相互独立——新开一个账号,两人每月从自己的工资里拿出相同的金额放进去,用于日常生活开销。

不按“丈夫”和“妻子”的概念来分配家务,尊重对方的个性——这是他们相互称呼“小希”和“纪夫”的缘由。有希枝在公司里仍然用自己娘家的姓,大门口的姓名牌上,两个人的姓同样大小地排列。

“也就是说,最大限度地给对方自由……如果不这样,只有两个人的生活,最后绝对会像煲汤煲到水都烧干一般。”

有希枝想说的这个意思,纪夫也能理解。没错,的确会那样。

但是——相互尊重对方的自由本身,你不认为也相当地不自由吗?

有时,偶尔,纪夫也想这么问。

但是没有自信能百分之百地说得像开玩笑般,因此从没能说出口。

自从被医生宣判“基本上没有怀孕的可能”的那天开始,已经七年多了,两个人从没吵过架。快要发生冲突的时候,两个人会分不出先后地自觉让步。就是想避免吵架,纪夫内心其实是害怕吵架的,有希枝肯定也是一样。

只有两个人的生活,如果吵起来,没有站在中间立场的人劝解,也没有赞同自己且站在自己一边的人告诉自己“是你不对”,甚至连可以吐嘈的人也没有。

“两个人”,单纯就是“一个人”加“一个人”。“孤单一人”和“孤单一人”以“互相尊重对方自由的好伙伴”的形式联系在一起。

但是,这和所谓的“夫妻”,总感觉哪儿有点不同……

最近,纪夫时不时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让安妮在夜深人静的公园自由地玩耍。

它的玩耍,并不是像狗那样和主人追逐,或者接住主人扔的肉骨头玩具。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后,立马“嗖”地蹿出去,蹿进了空地四周种的低矮灌木丛里,就再也不见身影了。

“没事吗?真的还会回来吗?”

“会的,店主说只要毛毯在这儿,就绝对会回来的。”

“可是,也该让人看看在玩些什么呀。”

有希枝好像泄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略微嘟起嘴说:“它就好像终于摆脱了包袱一样利索地跑掉了。”

“猫大概都是这样的吧。”

“就算是这样……就不能稍微表现出一点点感谢,或者一点点亲热吗?”

有希枝回想起来,刚刚在房间里拍照时也是,虽说乖乖地配合自己摆各种样子,但是安妮看上去并没有高兴的感觉。

“我没有觉得它不高兴。”

“你看可能是看不出来。但是,我抱着它,就能感觉得到。这小家伙,只是在表面上配合。”

“你想得太多啦。”

“是真的。纪夫你是不是有点迟钝啊?”

“啊咻——”灌木丛中传来安妮打喷嚏的声音。距离比想象的要近。

“啊咻,啊咻,啊咻,啊咻……”

连续不断的喷嚏声,夹杂着枝叶的摩擦声渐渐地远去。

“安妮也许在听我们说话。”

纪夫开玩笑地说道,有希枝也故作滑稽地耸了耸肩,好像在说“这下糟了”。

“可是,究竟怎么才好?”纪夫问道。

“什么‘怎么才好’?”

“猫究竟要不要养?说不定还是不养的好。”

“嗯……还是想养。”

“我觉得还是狗比较亲热,会跟在主人的屁股后面。”

“但是狗养不了啊。我们都要上班,谁都没时间带狗散步啊。”

“这倒也是。”

原来选猫做宠物,就是因为猫不太费事,可以随便扔在一边而不去管它。借用有希枝喜欢的说法就是:猫比狗更“自由”。

“喂,纪夫。”

“嗯?”

“你说我最近是不是变得任性了?”

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问题,纪夫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没有。”隔了一小会儿他才说出这么一句,听起来有点言不由衷。

有希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望着覆盖着云层的朦胧夜空。

“啊咻,啊咻。”远处传来了安妮打喷嚏的声音。这次好像跑到相当远的地方去了。既然特意来到公园玩耍,就应该在空旷的地方玩,它却钻在灌木丛里。不过,在哪儿玩是安妮的“自由”,纪夫的嘴角又浮起苦笑。

“我自己还是觉得自己变得任性了。”

有希枝继续抬着头望着夜空,静静地说道,“上班时也是,其他时候也是。看着不顺眼心里上火的事越来越多了。”说完叹了口气。

年轻同事说的不伦不类的敬语,让人听得难受;今年年初开始客户那边负责联系的科长换了一个人,这人总是抖脚,看得人心烦;电脑也让人抓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换的软件不匹配,总是死机;公寓的绿川太太把可燃垃圾混在不可燃里一起扔,难以饶恕;下班时间绿川那帮人在公寓门厅里大声地闲聊,令人讨厌……

“可这种种感觉,和任性不是一回事吧?”

对于纪夫的异议,有希枝也同意:“找不到恰当的词啊。”

隔了一会儿,她才补充说:“是不是可以说,不如己意的事越来越多了。”然后又订正道:“对于不如己意的事情越来越敏感,或者是越来越没有应对的能力了……对了,免疫力!是免疫力越来越低了。”

以前觉得无所谓的事,现在会纠结;以前觉得可以“算了”的事,现在无法容忍。

纪夫终于有点明白了。

她也许的确是变得有那么点“任性”了。

只有两个成人的生活,基本上就没有不称心的事。两人都自觉遵守着“约法三章”,没有捣乱的人。希望安静的话,安静可以一直延续。夫妻俩交流的时候也绝没有人会来打断。

自以为活得非常地“清爽”。

这种“清爽”不是指房间的整洁或者家具的格调,而是指生活本身,比起那些家里有不听话的孩子乱跑乱抓的、有同居老人不得不护理的或者有令人头痛的邻里关系的同事们来说,纪夫他们活得“清爽”得多。

但是,就像平时太注重清洁的人碰到一点点细菌就会生病一样,现在的“清爽”生活,或许也同样使人的神经变得异常脆弱。

“那么,你想养猫是因为……”

纪夫没有把话说完,有希枝轻轻地点了点头。

“单纯的非常可爱当然也是一个理由,除此以外,是想要有一样让人不得不照顾的存在,一样让人嘴上说着‘真烦人’,可还是必须关心的存在。”

“……这个存在,如果会一点点地成长,是不是更好?”

“那是当然喽。”有希枝点了点头。

纪夫抬头凝视夜空。轮廓模糊的弦月低低地挂在天边。春天的夜空,和清澈的冬夜不同,仿佛披着一层面纱,朦朦胧胧的。

纪夫缓缓地吞回了刺着胸口、欲破腔而出的话——你不就是想要一个代替孩子的事物吗?

肯定,这就是正确答案。

正因为肯定是正确答案,所以不能说出来。

两个人在公园的长椅上并排坐着,缓缓流淌的时间依旧“清爽”。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安妮还是没回来。让人好像突然想起来那样,时不时能听到几声打喷嚏的声音。虽然能确定还在灌木丛里,可完全没有回来的意思。

“吹下口哨叫它……那是只对狗管用吗?”

有希枝开始感到无聊,笑着没话找话。她合拢起外套的前襟。

白天温暖得令人微微冒汗,可夜里气温降了不少。

“小希,你先回家吧。”纪夫对着她说。

“不要紧。”有希枝回答道,“真是变得很脆弱了呢。人想回家了,可这种想法完全无法和猫沟通。”

“我说,小希……”

“什么?”

“还是不要养猫了吧。还是挺费劲的。因为肯定会尽是不称心的事。”

有希枝喉咙里发了个含糊的声音,既不是点头也不是摇头地转动起脑袋。

“还有那……”

纪夫正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灌木丛里咔嚓咔嚓地响起来。然后,“吱——”传来短促的——别的、更小的什么动物的叫声。

“这次的叫声,是安妮吗?”

“不知道……”

两人站起身来,看向发出声音的灌木,只见安妮慢慢地走了出来,嘴里叼着一只老鼠。

有希枝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瘫坐在长椅上。

4

有希枝无法再去抱猫了。

“它又没吃了老鼠。”纪夫苦笑着说,“抓老鼠玩对猫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啊。”对吧?他轻轻抚摸已经被放回笼子里的安妮。

“虽然是那么回事……还是难以置信……有点想吐。”

有希枝非常恐惧地扭头避开笼子。

纪夫又抚摸了一下安妮的头,凝固在脸上的苦涩浸透到心里。

“猫可不是洋娃娃或者玩具。也要拉屎,也会生病的。”

“这我知道的。”

“还有……”

“什么?”

“最后还会死的。”

有希枝像个生气的小孩子那样,依然扭着头。

纪夫默默地关上了笼子的盖子。省略了一句想要说的话。猫还会生孩子的——他觉得这句话不能说出口。

“回家吧。”

说着提起笼子,有希枝没有吱声,倒是在笼子里裹着毛毯的安妮“喵”地叫了一声。

“小希,回家喽。”

纪夫又催促了一声,迈开了脚步。有希枝沉默着跟了上来。

从公园到家慢慢走了五分钟左右。眼前林立着一大片公寓大楼。周末的夜晚,路上没有其他来往的人影,但公寓大楼几乎每家每户都亮着灯。

路过一个告示板,上面张贴着少年棒球队招募队员的广告。旁边是一张标题为《留给孩子们一个美丽的地球》的环保公益广告。

“安妮归还后打算怎么办?”纪夫一边走一边问有希枝。

“……怎么办,你是说?”

“猫,还养吗?”

“我怎样都可以。”纪夫心里想好了。无论有希枝做出怎样的决定,他都同意。

隔了一会儿,有希枝回答道:“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猫可是任性的小东西啊。”纪夫笑着说。

有希枝不开口,只是“咝咝”地吸着鼻子。

明天的花粉指数好像比今天还要高很多。安妮会怎么样呢?是否真的有花粉过敏的猫呢?有希枝想着,歪了一下脑袋,仿佛心意相通,笼子里传出打喷嚏的声音——“啊咻,啊咻,啊咻,啊咻……”

“今天晚上打算怎么办?和安妮睡一个房间吗?”纪夫好奇地问道。

“能给它擦擦嘴巴吗?”

“不能吧。”

“给它洗澡也不行……猫好像讨厌洗澡吧?”

“是的,猫不喜欢洗澡。”

“虽然有病菌、寄生虫之类的,住一个房间问题应该也不大。可是,如果有跳蚤,那就有点让人受不了。”

“啊咻,啊咻,啊咻……”安妮不停地打喷嚏。

“纪夫,宠物店的店主有没有说起毛的事?它会掉毛的吧?”

纪夫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有希枝没有停下,又接着问:“会留下气味吧?”

纪夫歪了歪头,又叹了口气。

安妮的喷嚏终于停了。

离新村公寓很近了,每个窗户里的灯光都亮得晃人眼。纪夫和有希枝家那种控制亮度的间接照明,大概和这幢公寓中全家团聚的气氛不相称吧。两个人生活略显空荡的“3LDK”房间,如果有孩子大概会感觉拥挤吧。和那些家庭的周末相称的大概会是更多的无奈,更多的平凡,更多的喧闹,更多的局促,更多的……

纪夫很小声地说了一遍刚才未说出口的话。

“猫还是别养了吧。”

他也不等有希枝回答,就盯着自己的影子大步地往前走去。

那天夜里,安妮睡在纪夫的房间里。

在盖子开着的笼子里,安妮裹着从生下来就相伴在一起的毛毯,几乎听不到呼吸声,就这样安静地睡着。

纪夫半夜里突然醒来,感到房间的空气里多了那么一点点湿润。

除了湿润,以及让鼻子的深处感到有点毛茸茸的味道,还有非常微妙的一点温度。

脑子一半还在睡梦中,纪夫一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吃剩了什么东西就睡着了。

——“啊,是猫!”他想起来时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纪夫也不开灯,便坐了起来。

没有涂颜色的笼子,在黑暗里浮现出灰白的轮廓。

“安妮,睡着了吗?”

没有回答。没有回答才是当然。纪夫又苦笑了起来。

“你挺傲慢的嘛。相当有存在感哦。”

他学着孩子的口吻说道。原本是想要掩饰一下自己的尴尬,真说出来,听起来却挺不错。话语如流水般顺畅地流淌了出来。

“小希,她生闷气自己一个人去睡了。”

说着想起来不应该对着安妮叫“小希”的,于是他又重新说了一遍。

“刚才妈妈发火了。”

纪夫感到心脏“怦”地跳了一下。有点像小时候,在海里游泳,游到脚踩不到底那一瞬间的感觉。

“妈妈从来不会大发雷霆的。总是那样不说话,‘哼’的一声便回自己房间去时,就是在发火呢。那种时候,再多说啥也没用的。只有让她去冷静冷静。”

哎,我这是在说啥呢。纪夫感到有些无聊。可又开始对着猫自言自语起来。

“爸爸我也是相当小心呢。”感到心脏又“怦”地跳了一下。

“……随便说说的哦。”

纪夫闭上了嘴,怦怦跳过后的心脏感觉有点沉重。他感觉自己有点犯规了。

在这个屋子里,和有希枝以外的谁说话,真是好久都没有的事了。哪怕是冲着猫说话,哪怕不会有回答。毕竟现在这个房间里自己不是一个人了。

因此,应该算是违反规则了。

星期天一早开始天空就朦朦胧胧的。飘着很多云但没下雨。风很大,潮湿的,意外地吹着温暖的风。有点像梅雨季节。

“要下雨就干脆点下呀……”

有希枝“咝咝”地吸着鼻子抱怨道。虽然刚刚点了花粉过敏用的眼药水,一起床就不停地吃着含有甜茶精(据说是对花粉过敏有效的一种成分)的硬糖,但完全没有效果。

早上电视新闻里的“花粉快讯”报道说今天的花粉指数将达到这个季节的最高值。

“今天你最好别出门。”纪夫说。原本有希枝期待着和安妮一起过个“外出的星期天”的,可这会儿只能“嗯嗯”地点头答应了。虽然比前一天情绪好了不少,但她还是没有把安妮抱在膝盖上的意思。

安妮百无聊赖地在榻榻米房间里转悠几圈坐一会儿,又转悠几圈坐一会儿的。对特意去买来的攀爬架,不知是颜色不喜欢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表现出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还时不时地打个喷嚏。

有希枝早饭只喝了一点汤。一半是因为鼻子堵塞,身体有点昏沉,一半是因为看见安妮就忍不住想起昨晚的老鼠,喉咙有些堵滞般吃不下东西。

“我知道不是安妮不好……可真是抱歉。”

“要么我现在就把猫送回宠物店去吧。提前一天的费用如果不要求退款的话,我想店主应该会接受的。”

“那太可怜了。不要紧,今天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反正工作的资料也需要赶出来。纪夫,你和安妮玩吧。”

“那小希……我们还是不要养猫了吧?”

有希枝大概是昨天晚上自己一个人仔细想过了,基本上没怎么犹豫就默默点了点头。

“要不还是养狗?或者热带鱼,那些不太费事的?据说爬虫类也挺不错的。”

“哪个都一样的。和纪夫两个人一直这么‘我行我素’地活到今天,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突然来个有生命的东西,感觉都像是添乱。”

“可是……”

纪夫吞回了没有说出的话。

这样的话,我们不是依然寂寞吗?感觉这也是违反规则。

“纪夫,谢谢你了。”

有希枝突然换了明快的语调。纪夫挺直了脊背,想问“谢什么”之前,有希枝接着说道:“谢谢你让我遇见安妮。我很任性,对于不如己意的事物很脆弱,而且,从现在开始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安妮让我明白了这些事实。必须做一下才能深刻认识到的事情真的是很多呢。”

“……这样真的好吗?”

“也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反正,想要猫按照我的意志去行动,这本身就是任性。安妮,谢谢啦。哦,应该说对不起啦。”

说话间鼻涕流了下来,有希枝赶忙抽了张纸巾。

“不好意思,头晕晕糊糊的,我再去睡一会儿。”说着,有希枝一边用餐巾纸揿着鼻子,一边起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纪夫没有挽留。

听着有希枝房间的门“砰”地关上的声音,纪夫无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还是回去吧,安妮,我这就送你回家。”

安妮令人意外地待在攀爬架上。在最高的格子上趴着,直瞪瞪地俯视着纪夫。被直视的目光压倒,纪夫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空气中依然飘舞着很多花粉吧。奥多摩或秩父地区的花粉,在风向这边吹的时候,据说会飞越东京湾,一直飞到这儿——千叶。

真是了不起啊,忍不住有点佩服你们这些花呢。你们这么努力地想要传宗接代。不惜令人生厌,也不知道有没有授粉的机会,只管一心一意地播撒出花粉,其实你们伫立在山坡上时,是不是也背负着难以忍受的寂寞?

纪夫收回了思绪,视野边界突然掠过一个影子。

回过头去——比回头更快,安妮从攀爬架上一跃而下,冲着榻榻米房间的移门,“喵”地尖叫着伸出利爪。移门的裱纸被撕开的同时,里面的小木格也被拉断了。

一开始纪夫都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安妮一边发出野兽一般的叫声,一边在榻榻米房间里飞窜。接二连三地抓坏移门、和式窗户纸、榻榻米的草席。跳上攀爬架又马上跃下,这次利爪伸向了和式的衣柜。

它从纪夫脚下一穿而过,闯进了客厅。跳上矮柜,把矮柜上的相片架、花瓶、台钟一个一个地推到地上。

玻璃花瓶碎了。纪夫也被这个声音惊醒了。

“安妮!停下!”

可他完全抓不到安妮。

纪夫弯着腰追赶安妮,脚抽起了筋。腰撞上了沙发旁边的立地灯。灯倒了下去。房间里响起了灯泡炸裂的声音。

“安妮!停下!给我停下!”

他的小腿撞到了桌腿。

从架子上掉落的CD,稀里哗啦地砸在了纪夫的头上。

安妮又跳上餐桌,咖啡杯、碟子、装色拉的玻璃盆都被一一扫向地面,然后它又用前爪像推保龄球瓶那样,把还几乎是满的两升装的橙汁纸盒推翻在地。纪夫趴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橙汁在雪白的地毯上渲染开去。

“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吵……”

回到客厅来的有希枝,在客厅门口惊呆了。

安妮从餐桌上一鼓作气地跳下来,连蹦带跳地跑了一圈,又一跃……这次一头扎进了厨房的洗碗池里。

“什么呀?怎么会这样?”

有希枝一边用抹布擦着地板,一般带着哭腔问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不是说好乖的、聪明的小猫吗?”

“……我说了我也不知道。”

纪夫一边夹着叹息回答道,一边捡着曾经花了好多钱买下的意大利名牌Richard-Ginori杯子的碎片。

合同上明确写着,猫的恶行引起的损失,店家不负责赔偿。是不是上了那个店主的当了?纪夫怒目看向安妮。安妮这会儿已经完全安静下来,正舔着自己的前爪。

足足花了一小时终于收拾完房间,纪夫和有希枝不约而同地坐到地板上,背靠在墙上。四目相对,有希枝喃喃地说道:“真是够呛。”

“嗯,真受不了。”纪夫立刻回答。

他们两个人的“清爽”被搅得面目全非。休假日的安静被打破了。

“不过……”

有希枝看着都是窟窿的移门,却说:“怎么反而感觉蛮爽的。”

的确,纪夫点头表示同意。

“养猫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嗯,这下完全明白了。”有希枝装作一本正经地说道,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叫着,“安妮,过来。”她并张开了双臂。

安妮“喵”地叫了一声,跑向有希枝。

“刚刚那么浑身湿淋淋的,这会儿已经干了!”有希枝感叹地说着,抚摸安妮的脊背。

可是安妮刚刚跳进的是浸泡着脏碗的水池,所以毛脏兮兮的。

“必须去洗澡了。”纪夫提醒道。

“让它洗澡很难吧?”

“说不定又要发狂……不过,我们两人一起的话,应该能行吧。”

在说“两人一起”——的地方,纪夫故意略微加重了语气,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内心的情感有没有传递给对方。有希枝只是盯着安妮说:“绝不输给你哦。”

安妮好像被挠了痒痒般伸展脊背,“啊咻,啊咻,啊咻”地打了三个喷嚏。

“哎呀,你刚刚弄湿了,这下感冒了吧。”

正说着,旁边的有希枝也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纪夫无奈地笑着,站起身走向浴室。

从淋浴的喷头里放出热水。是热一点好呢,还是像对待“猫舌”[3]般,用温一点的水好呢?纪夫手上调节着水温,心里涌起了喜悦之情。

偶尔这样,也挺好的。

也不管身上穿着衣服,拿着喷头让热水从头上淋下来。偶尔这样,也挺好。

“喂,快点来啊,热水已经出来喽。”纪夫呼唤道。

代替回答的是重叠在一起却一大一小的两个喷嚏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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