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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坐在副驾上的毛毯猫

1

顾客的要求,一直都是黑猫。

和缅因猫——黑子生活了五年。黑子老了,作为毛毯猫退休后,顾客指名要的一直是第二代黑子,虽然是杂交猫但毛色非常光亮。

“也不是说不是黑色就不行。”

妙子在柜台一边等着黑子,一边和店主聊着。

平时妙子并不是这样多话的。然而等黑子的时候,总是说个不停,总是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三天两晚,从头到尾,会一直很兴奋。

“可是,黑猫很漂亮,不是吗?嗯,怎么说好呢,作为一个摆设非常漂亮,我是这么觉得的。”

店主一边敲着电脑的键盘办理着出租所要的手续,一边搭着话:“你说摆设,是吗?”

“这种联想,不好吗?”

“没有没有……联想的话,什么都可以的。”

“OK的吧?”

“当然。”

店主苦笑着,按了一下鼠标。画面上出现了租赁履历。正好隔了三个月。一如既往的节奏,春夏秋冬各一次。

“话说,以前的黑子,它好吗?”

“每天悠闲地过着呢。已经过了可以出租的年龄,剩下就是安享晚年了。”

“退休已经有两年了吧?还会不会记得我呢……哈哈,不可能的吧,它只是一只猫。”

“不是那样的,妙子小姐的事,它肯定记得的。您带它去了好多地方啊。”

“可大家都说猫是不会感恩的动物呀。”

“只是不像狗那么黏人而已。”

“不是说走上三步就全部忘记了……啊,对了,这说的是母鸡。”哈哈哈,妙子笑起来。

店主也迎合地笑着问道:“这次是去哪儿呢?”

“温泉。山上的温泉和海里的温泉。这次打算换场地泡温泉。”

“不错。”

“不错吧?”妙子挺起胸笑开了。

“那样啊,又是山又是海啊……”低着头自言自语的店主,抬起头说,“这次要不要带以前的黑子去?”

“可以吗?”

“黑子也老了,以后大概不会再有远行的力气了。趁现在精神还好的时候,想再让它去去山上和海边。虽然有一段时间的空当,但是和妙子小姐一起的话,我想让黑子去应该没有问题。”

“真的可以吗?”

“如果妙子小姐觉得可以的话。”

“……真的,真的可以吗?”

妙子故意含着下颚抬起眼睛看着店主,装出一副夸张的样子,想象自己是一个得到了一份出乎意料的礼物正半信半疑的小女孩。“真的吗?真的吗?”妙子扭摆起腰肢。

——都已经五十出头了,这是在干吗呢?头脑里还保持着清醒的一角鄙视着自己。但是,还是无法按捺住不同寻常地高昂的情绪。

第二代黑子也挺不错的。但是,还是比不过长年相处的第一代黑子。俩人——就是要用这个词。俩人一起旅行过好多次。和她——就是要这么说。

一直让它坐在副驾上。体形较大的成年缅因猫挺直脊背,有“载着”“带着”这些词所涵盖不了的存在感,称作“旅行的伙伴”才最恰当。这就和爱狗的人骄傲地让金毛犬坐在副驾上一样。

店主一边取消第二代黑子的租赁,一边说:“这应该是黑子此生最后的旅行了,让它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吧。”

妙子满面笑容地点头,目送着店主的身影消失在柜台后面,等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时,表情微妙地变得生硬起来。

好久不见的黑子和两年前最后一次一起兜风时相比,的确是老了。黑色的毛没有了光泽,曾经漂亮的胸毛也变得稀疏了。

把黑子抱进怀里,妙子问道:“黑子!还记得我吗?我是妙子。”黑子虽然不挣扎也不咆哮,可是也看不出有高兴的样子。好像整体动作迟缓,干啥都觉得累的样子。

“年纪是大了,可是没有病。大小便也都能自己处理。”

店主说完又加了一句:“再过半年会怎样就不好说了。”——黑子已经老到这个程度了。

妙子把黑子放进笼子,裹上毛毯。虽然宠物店离妙子停在停车场的车子只是一点点的距离,但是当猫离开宠物店时必须要给它裹上毛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猫知道从这时候起它作为毛毯猫的“工作”开始了。

被放进笼子里的时候,不知道黑子是什么感觉。妙子以前也一直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被毛毯裹起来的那一瞬间,黑子的目光总是凝视着某个点。有时妙子会猜想,缅因猫传说是“浣熊和猫的混血”,黑子因此而获得的独特且带有野性的锐利目光是否正洞穿着某个自己看不见的东西。

“那么,请多多关照喽。”

店主笑着说,笑容就像是浮在空中的肥皂泡般轻柔。

“我换了一辆车啦。”

妙子一边发动引擎一边对副驾上的黑子说道。接着,她耸了耸肩继续说:“不过,依旧是二手的小型汽车。”她解除手刹,叹了口气。

这次是长距离的兜风。目的地是信州深山里的一个温泉旅馆——大概要到傍晚才能到达。虽说已是四月中旬了,却依然有下雪的可能。

开出停车场时,妙子踩了加速,引擎发出刺耳的声音,车体带起的风声也很响。这辆车是最近流行的车厢比较高的车型,在高速以及山路的拐弯处车身肯定会晃得比较厉害。

“黑子,咱们另外去租一辆车吧?更大的,更好的。”

黑子那形状尖尖的耳朵微妙地动了一下。妙子自作主张地把它理解为赞成。

“你也年纪大了,拐弯时车子摇晃的话,说不定会从座位上摔下去的,不是吗?店主说了,你牙齿都差不多掉光了。”

现在,十二岁。算起来妙子第一次租黑子的时候,黑子应该是五岁。据说猫从八岁开始加速衰老,可以说和黑子相遇的时候正是黑子妙龄之时。

“我那时也只是四十多岁呢。算不算妙龄可就不知道了……但真的还年轻。”

在车载导航上查了一下附近的租车店。

“说起来,你的店主让人感觉有点微妙哦。虽说总是笑嘻嘻的,可是怎么说呢,笑容从来都不是发自内心的,或者说有种‘我其实什么都知道’的感觉。黑子是店里的元老了吧,你觉得怎么样?没有被虐待吧?”

加速冲过了一个刚刚从黄灯变成红灯的十字路口,哈哈!妙子开心地大笑。

“你的名字叫黑子,跟你的毛色一样,完全没有文艺气息。”

不过我自己也是半斤八两——妙子在心里加了一句。

妙子,耐子。

其实,已经过世了的双亲原本是要给妙子取名叫“多惠子”的,但是占卦笔画的算命先生说“多惠子”的笔画数不吉利,于是改成了“妙子”[4]。然而结婚后日本女性多是要改姓的,因此之前姓名的笔画有多少都是没有意义的,妙子觉得自己的双亲完全没有想到这个情况。

第一次改姓是三十年前。总笔画数变成最不吉利的数字。

三年后恢复了娘家的姓。

第二年又改了一次姓。这次总笔画数又是最不吉利。

花了十年的时间,终于明白不吉利真的是不吉利,又改回了娘家的姓。

原本,决心再也不和谁结婚了,可是又有了第四个姓。那是四十岁的时候。这次——简直像编出来的故事一样,总笔画数还是最不吉利的数字。

本来,活到了四十岁,多少应该长点智慧了。一般会比较喜欢警世明言之类的,各种教训也应该听过不少了。可是……

“妙子”是十画。

如果改成“耐子”就是十二画,总笔画数一下子就变成干什么事都能顺利的运势数字。

要是取名叫“耐子”就好了。如果名字是“耐子”,那么也许跟哪个丈夫都不会离婚了……

车载导航查出了结果,半径十公里以内有三家租车店。两家是制造商的直销店,第三家是自诩专门出租高级进口车的店,还多少散发着有点坑人的味道。

“请确定目的地,请确定目的地,请确定目的地。”导航中年轻的女声不停地重复着。妙子骂了一句“真啰唆”,然后冲着黑子说:“难得的机会,我们奢侈一下怎么样?奔驰、宝马,或者沃尔沃,租一辆那样的吧?钱,有的是。有这么多可以随便花的钱,活到现在还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黑子,你觉得怎么样?”

黑子懒洋洋地晃了一下毛茸茸的尾巴。

“好,太好了!”妙子决定把这个动作牵强地解释为黑子很高兴。

奔驰S级型号的车有一辆空着。虽然原则上要求事先预约,但是妙子交了保证金——连那些习惯了一沓一沓钞票的店员也感到吃惊的金额。

本来好像也是禁止猫或狗乘坐的。妙子保证在车里绝对不把猫从笼子里放出来,并且预付了车内的清扫费,这个也是一个令人诚惶诚恐的金额数目。然而在离开租车店后的第一个红绿灯时,妙子就打破了承诺。

“怎么样,舒服吧?这个车是奔驰哦。如果买的话大概要一千万日元以上吧?我们开车兜兜风,如果中意的话,回家后就买一辆。”真的想买,也不是不行。

刚刚在租车店出示驾照时非常顺利地通过了,看起来黑子的事情还没有被发觉。

沿着双向六车道的路一直开就可以到高速公路的入口。开惯了小型汽车的妙子,感到开奔驰S级几乎可以说是在开巴士或者卡车。车内就像是客厅那么宽敞。右舵变成左舵也是一个原因,使得妙子感觉与其说是在开车,不如说是在操纵着一个完全不同以往的交通工具。

“声音真是轻啊,这个大概就是滑行的感觉吧。”

引擎声、车体带出的风声以及轮胎的声音。那是不注意的话耳朵都没反应的轻。妙子原来的那辆停在租车店附近停车场里的小型汽车,连熄了火之后都还会“咣当咣当”地响。

“黑子,你知道吗?那辆车的引擎声听起来是‘乒乓、乒乓、乒乓’的。真的,我真的不骗你。然后急刹车时是‘吱了、吱了、吱了、吱了’的声音,你不相信吧,但是是真的。”

黑子没有回应。年轻的时候就是几乎不叫的猫,上了年纪更加没声音了。

租给其他人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也一样。它会不会因为只是三天主人不同而改变性格?

妙子也算是老顾客了,可店主从来不说这些事。妙子有次问店主关于指定租黑子的其他顾客的情况,“是男的多还是女的多?这个说一下不要紧吧”。可还是没有得到回答。店主一直只说着同一句话:“只有出类拔萃且聪明的猫才能成为毛毯猫。”

黑子是否出类拔萃且聪明,妙子不知道。单从反应这点来看,似乎还是第二代黑子看起来更聪明。

但还是——这个黑子好。

妙子和黑子性格相合。

有黑子坐在副驾上的兜风,是最让妙子开心的。三天两夜的旅行,能消除掉妙子肩上三个月累积下的沉默之重。与第二代黑子相处的时候会留有一些沉默之重的残痕,但今天和久违的第一代黑子的重逢,让妙子意识到,以前与第一代黑子相处的时候总是不留残痕的。

“还有啊,我那辆车的雨刷声是‘欠款,欠款’,方向灯是‘累哒,累哒,累哒,累哒’的……”

无聊的话,妙子也能开心地笑着说。

对于这种兴致勃勃,自己也觉得会有点无语。

毕竟事隔两年了。

残痕也积累了好多了呢。

马上就是高速入口了。长野方向,没有交通堵塞。

正困惑着如何操作和自己原车位置相反的方向指示灯开关时,妙子想要变到最左边的车道去,将还不习惯的左舵方向盘转得太快了一些,后面的车辆驾驶者被吓了一跳,小心地放慢了速度,妙子便不慌不忙地变了道。

“到底是奔驰啊。要是我原来的小型汽车,现在肯定被后面的车按喇叭了。”

这样的好情绪真是好久都没有了呢。还得再高兴些才行。还要再聊好多好多,还要再开心地笑笑。

所以,妙子决定一开始就把压在肩上的重担全部卸掉。

“黑子。”

车开上了匝道。

“我……盗窃了……”

2

确切地说不是盗窃。

妙子犯的罪是贪污。

贪污了她工作了三十年的文具批发公司的运营资金,大约三千万日元。

这是一个与“家族式企业”一词几乎完全吻合的小公司。从不勉强地拓展业务,但也不缺乏积极向上的姿态,绝对是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企业一样。公司经营并不容易,但确确实实地在大企业相互竞争的空隙里谋得了生存的空间。

妙子一直深受社长的信赖。从现任社长的父亲——前任社长开始,到当时身为总经理的社长之子,都是亲切地直呼她名字的,妙子经手的账目一直是不用过目就批准的。

“他们都是好人。”妙子冲着副驾上的黑子说,“怎么说好呢,就像是《温馨剧场》中主人公给人的感觉,全都是好人。”说着,又踩了加速,虽然速度已经接近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

与社长一家的人品相对应,公司的员工也都是温文和蔼的人。当然,三十年的工作中,也偶尔有过一两次的冲突。性格有点扭曲的人、闲散怠工的人、莫名其妙找碴的人也不是没有。但是事情过去之后,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大家都是好人”。妙子嘴边浮起的微笑里只有一丝苦涩。

再过几年,应该就可以正常地退休了。在妙子退休前,从小时候起就一直“妙子阿姨,妙子阿姨”地喊着妙子的总经理的儿子也要进公司工作了,老社长甚至还对妙子说:“退休后再返聘你。”

完全没有任何的不满。

现在也是——没有不满。

将来,想起公司觉得不满,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也绝对不会发生。

“我真是太过分了。”

妙子喃喃着,冲着快车道上前面的汽车“叭叭叭”地鸣响喇叭。

后车窗上贴着“车里载有婴儿”标签的汽车,慌慌张张地逃进左面的车道里。妙子仿佛听见前车司机嘴里叫着“天哪”,看见其缩头的样子。

妙子切身体会到了奔驰S级的威严,或者说是威风,甚至是叫作威力的东西。

突然想起了非常崇拜进口车,但最终却只买了皇冠牌汽车的前任社长。现任社长一意孤行地买了雷克萨斯牌汽车作为公司用车时那满足的笑容也出现在她眼前。

三千万日元——那不是靠着利息或者转卖房地产存储起来的钱,而是从老社长开始,每个员工到处低头赔笑,磨破鞋底,在接待客户时完全抛弃自尊,一点一点攒起来的资金。经营困难的时期,这份资金的数额减少;顺利的时期,数额增加,这份资金的数额是公司经营的晴雨表。

现在,这份资金被妙子全部贪污了。

“我太过分了,真的是太过分了……”

黑子什么也没说,慢慢地伸展了身体,从驾驶座和副驾之间移到了后座。

以前开着小型汽车自驾游的时候,黑子总是扭曲着身体,来回于看着都感觉很挤的副驾和后座之间。而现在是奔驰的S级轿车,其副驾与后座之间的宽敞程度连成年缅因猫也能悠然地穿过去。

“小黑,我们在下一个服务区休息一下吧。”

黑子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声音,好像在说同意。

过了甲府不远,妙子开进了服务区,在休闲区域旁边的小林子里,让黑子玩了一会儿。

说是让它玩,但黑子已经老了。它慢慢吞吞地走着,离开妙子走了大概才两米,就好像累了似的躺了下来。

妙子坐在长椅上,喝着从自动售货机买来的纸杯装咖啡,漫不经心地看着黑子的后背。

年轻时相当有光泽的黑毛,现在干巴巴的,整体看上去让人感觉干涩。

店主给的猫食,也是给牙齿不好的老猫吃的那种,类似粥状的东西。

好像是喘不过气般,黑子“嘿呼,嘿呼”地呼吸着,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胸脯起伏着。

和第三任丈夫离婚的时候,妙子第一次和黑子相遇。这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

并不是因为寂寞。

第一次在杂志上看到租赁猫的时候,说实话,其实妙子感觉很无语。对以此赚钱的人,以及对只是三天两夜租猫的人,都感到无语。

虽然被好奇心驱使去租了猫,但小时候她就知道黑猫被认为是不祥的象征。

因此——指定了黑子。

和自己最相称的猫,就是不祥的黑猫。

年轻时读过的寺山修司的一首诗,还留在记忆里。

是这样的一首诗。

有一种,名叫不吉祥的猫,总是在我的身边,寸步不离。

和不幸成为一体的猫,肯定就是黑猫。妙子擅自认定着。

所以黑子的别名就是“不幸”。

让名字叫作“不幸”的猫坐在副驾上整整五年,春夏秋冬各一次,且为长距离的自驾游。

第六年和第七年,则是第二代的黑子陪伴着。但是,第二代黑子的毛色太有光泽,感觉比起第一代的黑子缺少深沉感。虽是和第一代黑子久别重逢,但妙子明显地感觉到了不同。名叫“不幸”的猫,只能是这第一代的黑子。

一只蝴蝶在“不幸”的旁边翩翩起舞。

“不幸”闭起了眼睛。

“不幸”打着哈欠伸展了身体。

“不幸”的耳朵微微颤动。

牵着爸爸妈妈的手的小女孩,发现了“不幸”。开心地叫唤着“好可爱”——可父母微微皱起眉头,其中一个说道:“开车要小心点哦。”另一个回答说:“明白。”

“不幸”躺着把头转向了妙子。

“那我们出发吧?”妙子说着,打开了脚边的笼子盖。

“不幸”慢慢地朝笼子走过来,钻进了笼子。

妙子盖上了盖子。然后提起笼子,站了起来。

在“不幸”的陪伴下,妙子继续旅行。

在通过了诹访湖的第一个出口后,便下了高速。

之后沿着蜿蜒的国道一路北上,拐进林中小道。距离只有一栋小楼的温泉旅馆大概还要两个小时的路程——到的时候肯定已经是傍晚了。

妙子打开了车载收音机。可还是没有有关贪污事件的报道。是慢性子的社长一家还没有发觉呢,还是因犯罪数额太小而上不了新闻呢?

“不过,哪样都行。”

妙子笑着继续开车前行。

在国道旁的加油站加一下油,妙子顺便给旅馆打了个电话。虽然预约的时候已经确认过了,但还是不放心地再问了一遍猫是否可以一起入住。

几年前冬季自驾游时,因为接受预约的旅行社和酒店之间没有沟通好,办理入住手续时被拒绝过。当时她并没有发火,和“不幸”同行,发生这种事也不奇怪,妙子坦然接受了。

结果,那天在一家破旧的汽车旅馆里住了一晚。天花板上嵌着镜子,黑子在圆形的床上蹦跳,想要触摸到镜子里的自己。那时的妙子还年轻,黑子也年轻。

加完油,妙子冲着黑子说:“最后的冲刺了,加油!”然后又自己回答了一句:“噢!”

黑子在副驾上弓着背,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妙子对社长一家和公司绝对没有任何仇恨,也并不是怎么都想要那三千万日元。妙子感同身受地知道,这三千万日元对公司而言有多少分量。

“被抓到之后,肯定要问贪污的动机是什么。到时候要说什么好呢……”妙子思索道。

这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世上有那种心理不平衡而有盗窃癖的人,妙子虽然不是不能理解那种癖好,但她自己和那种人却不一样。

“黑子,如果是你,你打算怎么说明呢?”

黑子没有回答。

“可是,真的,我也不知道,这事要怎么说才好呢。”

如果勉强找相类似的人的话,好比把花坛里盛开的鲜花全部摘下来的小孩子;或者小心翼翼地把积木搭得很高,然后推倒的小孩子;还有给非常钟爱的丽佳娃娃穿上喜欢的衣服,认真地梳好头发,紧紧地抱在怀里之后,突然把丽佳娃娃的头拧下来的小孩子。

可是,自己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啊!

“这说得过去吗?”妙子苦笑着。

拐入林间小道后,路灯没有了。两侧耸立着山脊,连夕阳也几乎照不进来。一下子暗了下来。打开了车前灯,照出前面苍白的一段路,车内显得更加地幽暗。

“嗨,黑子……我怎么会这么不走运的呢?”

虽然妙子之前就把和三个丈夫离婚的细节都告诉过了黑子。

第一个丈夫奔着小三去了。

第二个丈夫是个酒鬼加赌鬼,还不上班。

第三个丈夫的前妻生癌死了,带着个孩子过来。他是个老实平凡的工薪族。但是太老实、太平凡了,拿跟妙子亲热不起来的孩子完全没有办法,最后以“考虑到孩子的心情”为理由与妙子离婚。

“最近有个朋友对我说,我的男人运这么差是因为前世的冤孽,叫我去庙里找个灵婆驱一下邪,还说可以介绍一个给我认识,哈哈,傻不傻,笑死了……”

对面开过来的车几乎一辆也没有。

大概是气温降低了,车前窗上起了一层雾气。

空调的开关很快就被找到了,可是无论怎么按,送风口都没有动静。

“哎,哎,怎么回事?”在妙子困惑时,后车窗与边窗上也起了薄薄的一层雾气。

没办法,算了,就这么开下去吧。

“黑子,你怎么样,作为出租猫的一生,过得开心吗?或者也不太开心?”

随口问了一句后,突然发现——应该在副驾上的黑子,消失了。

妙子伸出右手去副驾摸索,什么也没碰到。

“哎,黑子,你在后面吗?什么时候换位子的?太暗了,一点没注意到哦。”

想回头看看后座确认一下,但林间小道沿着河,正好急转弯连续不断,前车窗的雾气还是没有消散,且自己对左舵还是不太习惯。妙子这会儿连看一下反光镜的时间也没有了。

“黑子,黑子!难道你睡着了?”

还是没有回答。后面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睡着了?”

妙子放慢了速度,犹豫着要不要把黑子放回笼子里,正好这时看到路边立着目的地旅馆的指路牌,写着还有两公里。

“马上到了啊,那就这样直接去旅馆。”

妙子踩了加速。车前灯的光似乎比先前弱了。

河里的雾气弥漫开来了。

妙子的车刚在旅馆的门口停下,一位穿着和服外套的老人就从旅馆里走出来,好像正等待着妙子的到来。

打开驾驶座的车窗,妙子报了自己的姓名,又加了一句“有猫一起住宿,请多多关照”。老人和气地笑着说:“好,知道的。”好像说这不是什么大事般,笑容深邃。

“你的朋友们早就到了呢。”

“什么?”

“你的车停在这里就可以了。”

老人说完先进屋去了。

妙子惊讶的表情变成了苦笑。她松开安全带,回头去看后座,嘴里叫着黑子。

“让人犯愁啊,好像把我和其他顾客搞混了。我们——”

妙子张着的嘴却说不出话来。

黑子,不在后座。

把车顶灯打开,座位上的确没有黑子的身影。

妙子慌慌张张地下了车。

打开后车门,后座的下方没有,又张望了一下驾驶座和副驾的下方,哪里都不见黑子的踪影。

于是,她又转到副驾,打开车门。手指微微发颤,嘴和脸颊也抽搐起来。

“黑子?小黑,你在哪儿?”

妙子弯下身在黑暗里摸索,空荡荡的什么也触摸不到。

“冷静,冷静……”妙子一边告诫自己,一边直起身子。

从旅馆里传来团体客人热闹的笑声。

都是——听起来很耳熟的声音。

3

不管怎么找都没找到黑子。

半路上掉下车去了?——再怎么样,这个应该不会吧。

比妙子先下了车?——这个更不可能。

从旅馆里传出来的团体游客的笑声,使满心无助的妙子内心更加不平静。

听着耳熟的声音。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没错,每个声音妙子都很熟悉。说话人的脸庞也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大家都笑着,大家听上去都很幸福。

但都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妙子摇起头来,向左右使劲地,摇了一次又一次。

笼罩在周围的雾气更加浓厚了。她吸一口气,白色潮湿的雾气直接进入胸腔,感觉呼吸困难。潮湿的空气躲在喉咙深处。

旅馆里传来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个孩子的声音,一个男孩的声音。

“妙子阿姨。”男孩子呼唤着。

不是幻觉。男孩子的声音确确实实在呼喊着妙子。清脆的声音,甚至有些过于清脆。

“妙子阿姨,还没来,她在干吗呢?”男孩子问道。

“马上就来了。”一个成年男子回答道,“只是稍微晚了一点而已。”

妙子的五官扭曲起来。

男孩子是总经理的儿子太郎。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岁的太郎,用上小学那个时候的声音,在旅馆里说着话。

回答太郎问题的是他的父亲——经理。经理则用着现在四十多岁的声音。

“妙子阿姨,能不能快点来啊……”

仿佛被太郎的声音引导着,妙子摇摇晃晃地迈开了脚步。

走进旅馆。

刚才穿着和服外套的老人,脸上浮着亲切的笑容,指着走廊尽头的移门:“这边请。”

“……猫不知道去哪儿了。”

“知道的,我都知道。”

“猫跑丢了,刚才还在车上的,不知道去哪儿了。”

“嗯嗯,我知道的。”

“喂……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儿是哪里啊?”

“大家都在等着你哦。”

“喂!”

“大家,一直都在等着妙子小姐呢。”

老人又一次用手示意着走廊尽头,请——很长的走廊。地板发着黑色的光——外面的雾气不知从哪儿渗透进来。

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脱了鞋,妙子沿着走廊走去。

移门被拉开。

“妙子阿姨!”

太郎探出脸来,脸上笑开了花,“快点,快点”地示意般招着手。

在他身后,是年近古稀的社长。

“妙子,你来晚了。大家都等累了。”

社长是现在的模样。

旁边又探出社长太太的脸庞:“妙子你来得这么晚,我都担心是否发生了交通事故呢。”大概二十多年前,前任社长太太因为与妙子合不来,于是经常露出对着妙子发牢骚的面容。

妙子挪不开脚步。可是,身体在继续往前。

雾气越发浓厚了。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点腾空的感觉。

在大客厅里,公司的员工都到齐了。有昨天还在一起工作的同事,也有几年前就已退休了的人。年纪也各不相同。有以年轻时的容貌喝着酒的人,有以现在的模样拿筷子夹着生鱼片的人,也有好久不见而令妙子感叹“这人以前是留这样的发型”的人,也有妙子忍不住要冲过去说“请赶快把单子交上来,你总是不准时”的人。

大家笑容满面,用明快的笑容接纳着贪污了可以说是公司命根子般运转资金的妙子。

大家还不知道贪污的事吗?……

突然,妙子想起来,不对啊,问题不在这里,用力地眨眨眼睛。

幻觉——这肯定是幻觉。肯定是在做梦,否则这不可能。

但是,大客厅里所有人的姿态声音,栩栩如生,完全不像是在梦境中。桌上小煤气灶上煮着的火锅,飘来味噌的香气,有人递过热好的日本酒,妙子喝了一口,也的确有酒的味道。

“妙子阿姨!”

太郎亲热地缠在妙子周围。

“妙子阿姨,你怎么哭了呢?”

“……我没哭,看啊,没有流眼泪吧?”

“是没有流眼泪,可是你在哭。阿姨……你们说,妙子阿姨她现在在哭吧。”

周围听到的人都一齐点头。

这不可能。

可是,这不可能。

“妙子阿姨,别哭了。”

太郎从背后抱住妙子说:“不要再哭了。”

声音从背后渗透到心里。高亢的童音,却显得异常柔和。妙子想起来,男孩子的声音曾经是这样的。

太郎坐到了妙子的膝盖上。

“太郎,自己坐好。这样不乖哦。”太郎的妈妈——经理的太太笑着责骂道。

经理也一边端起小酒杯一边苦笑着说:“真是不好意思啊,这小子平时被宠惯了。”

“啊,爸爸,说‘这小子’不礼貌哦。”

“真烦人哪,你就会说歪理。”

“不是歪理,真的是不礼貌哦。对吧,妙子阿姨?”

“对。”妙子摸了摸太郎的头。

太郎有点痒痒地耸了耸肩,又抬头看着妙子说道:“不要哭了。”

“……我真的在哭吗?”

“嗯,在哭。非常伤心地。”

“我没有伤心啊,见到大家,想起从前的事,很高兴呢。”

不是应景的客套,非常自然地,从心里流淌出来的话。

“是吗?”太郎也高兴地问道。

周围的人脸上的笑容也更深邃了。

妙子让太郎继续坐在自己的膝盖上,有点困难地喝了一口酒。

一股热流温暖了胸口。

“妙子阿姨,别哭了。”

“……我在哭吗?我真的在哭?”

“在哭呢,阿姨,什么事那么伤心呢?有伤心的事吗?”

太郎说着,在妙子的膝盖上转了个圈,面向妙子,伸手抚摸妙子的下颌。

“不要哭了。”好像擦去了妙子流到下颌的眼泪。

“妙子阿姨不要再哭了。阿姨这么哭,我也要哭了。”

太郎声音里带着悲伤。

然后他抚摸着妙子的下颌,接着又说:

“我们大家,谁都没有生妙子阿姨的气。”

雾气蔓延进大客厅来。

坐在妙子膝盖上的太郎的重量消失了。

围着妙子的公司同事们的笑容也渐渐消失在白色的雾气里。

“妙子阿姨,不要哭了。”

太郎的声音仿佛从头顶上空传来。

“沙沙——”感觉膝盖上多了个干燥的东西。

沉重的雾气裹住了太郎,这团雾气消失的时候——膝盖上留着一个小小的头骨。

妙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喉咙的深处,“啊——”的一声发出哀鸣。

“妙子。”经理叫道。“妙子。”经理的太太也接着叫道。一阵雾气覆盖了两人的脸,雾气消失的时候,穿着旅馆和式浴衣和外套的两具骷髅看着妙子。

每个人,都变成了骷髅。每个人,都看着妙子。

“为什么?”不知道是谁问道。

“我们大家不是一直都很友好吗,为什么?”又有人问道。

啊!啊!妙子的喉咙里不断地悲吟。

“但我们不生你的气。”膝盖上的头骨说,“我们谁都没有生妙子阿姨的气哦。”

想要把头骨拂去,可是手却动弹不了。想要站起来逃开,但身体瘫软站不起来。

“妙子阿姨,别哭了。”

“妙子,你不用哭的。”

“是啊,妙子,你已经流了很多泪了,可以了,不用再哭了。”

“妙子阿姨,笑笑吧。”

“对啊,妙子,你平时不是一直笑呵呵的嘛。”

“妙子,别再哭了。”

雾气滚滚涌来,一点点把妙子包围起来。

在白色的雾气渐渐遮蔽视线时,妙子看见骷髅一个一个落地粉碎,膝盖上的头骨从下颌开始散开,不再是头骨的形状。

妙子抱住膝盖上的头骨。在头骨粉碎跌落前,手上切切实实地留下了人的感触,令人如此怀念。

雾气完全消失了。所有的一切都在雾气里融化殆尽。

远处,传来了猫叫。名叫“不幸”的猫,从雾的那一头,很远处,慢慢地,慢慢地走过来。

露天温泉。

妙子泡在用岩石围起来的温泉池子里。

黑子在一块像屏风般用于遮挡视线的大岩石上面弓背坐着。

妙子“啪”地轻轻拍了一下水,确认自己的耳朵听见了水声。

呼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在温泉水里来回按摩着自己的手,中间又拧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再次确认自己是回到了现实的世界里。可是突然妙子感觉悲从中来。

“黑子……”妙子看着屏风的上面,“你为啥恶作剧啊?”

黑子仿佛没听到一般,无动于衷。

“你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妖猫的?”

老到快要死的猫会有魔力,还是叫什么的神秘力量——儿童阅读的秘术杂志上常有的那些奇谈怪论,对现在的妙子来说,能够非常自然地接受了。

“黑子,你是生我的气,所以才给我看那样的景象的吧。”

还是——自己在心里默默地接着说,还是原谅我了,所以才给我看的呢?

黑子什么也没回答,也不可能回答。

比夜色还要深的黑色身体,慢慢地伸展开,在岩石上趴了下来。

“结束了吗?”

妙子不觉得那只是一个噩梦。

“喂,黑子,你还会再使那样的魔法吗?”

想再一次把太郎抱在膝盖上,这次一定要紧紧地抱住他。

“黑子,你回答我啊。我们是朋友,不是吗?我们认识了好长时间,不是吗?”

如果再一次见到公司的同事们,刚才没能说的话,一定要告诉他们。虽然自己很可能是痛哭流涕地诉说。刚才没有哭,但大家都说自己哭了。那么,这次……太郎会不会说:“妙子阿姨,你笑了。”会不会很开心地那样说呢?

黑子爬了起来。

“嗖!”一下子跳到旁边的岩石上。比起夜的黑色,背后森林的黑色更加深沉。而比森林的黑色更加深沉的则是黑子身上的黑色。

柠檬黄里稍稍掺和着一点绿色的眼睛,在夜色里发着光。“不幸”凝视着妙子。

妙子无法移开目光。

“大家都是好人,真的,大家都是好人……”

就该让他犯愁——那样的人周围多的是。可在公司同事里,妙子想要报复的人一个也没有。

“为什么啊,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做了那样的事……”

妙子心里有种不是反省或后悔这类词汇所能表达的感觉,绞得她十分心痛。

“黑子,你都明白的吧?”

黑子沉默地盯着妙子。

“我们是朋友。”

黑子还是没有反应。

妙子慢慢地站起身来,从温泉里站起来。赤裸的身体上,在肚脐的附近有一道疤痕。

“我得了癌症。”妙子笑了,“已经是晚期,开了一刀,说是已经没救了。”

黑子这时才第一次,“喵”地叫了一声。

4

妙子半夜里被冻醒了,索性起床,来到放着台灯桌椅的外间,打开落地窗。弥漫在中庭的冰冷的雾气立刻潮水般地涌进房间。

比东京显得更长的黑夜,一时半会儿还没有破晓的样子,空气里有股青苔的味道。虽然从来没有在这样的深山密林里生活过,但不知道为什么有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妙子在椅子上坐下来,喝了一口昨晚没喝完的啤酒。啤酒已经完全没气泡了,但喉咙感觉少了刺激,反而让啤酒圆润地滑进了食管。

房间的黑暗突然动了。睡在里面房间地板上笼子里的黑子起来了。

黑子悄无声息地穿过房间,来到了外间。“早上好!”妙子打招呼,黑子只是沉默地爬在妙子对面的椅子上——“不幸”又来到了身旁。

“现在才刚刚四点,你也年纪大了,开始早起了吗?”

说完,又喃喃自语道:“啊,不对,猫是夜间活动的呢。”

代替回答,黑子“嗖”的一声跳下椅子,从开着的窗户走了出去。两三步的工夫,黑子的背影就融进了夜色中。如果夜间狩猎是猫的习性的话,黑猫也许有着最优秀猎手的素质。

开着窗等了一会儿,黑子没有回来。妙子拢了拢浴衣的衣襟,抬起了脚,光脚踩在地板上感觉有点凉。她不愿意去拿外套袜子,可这样在外面寒冷的雾气里待着,说不定会感冒。

“黑子,我再去睡一会儿。挺凉的,我要关窗户了哦。”

院子里一片寂静,完全感觉不到黑子的气息。

没办法,还是去拿外套吧。这样想着时妙子走回里间。

可是——那里已经不是里间了。

眼前是笼罩着雾气的湖面。

原先放着被褥的地方,坐着一个女孩。齐眉短发,穿着背带裙,小学生模样的女孩。

“究竟是哪里不对头了呢?”少女说,“你的人生,从哪儿开始变成这样‘不幸’的呢?”

妙子苦笑起来,没有开口。她对着少女说:这样说有点不地道吧。少女愉快地耸了耸肩。

“你想见谁?”少女问道。

少女似乎在表达你想见谁我都能让你见到。她目光狡黠地看着妙子。

妙子的脑海里浮起了几个人的脸庞,但每个脸庞都像肥皂泡般,飘了一小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留在那儿的,只有雾气中的少女——那最令人怀念的笑容。

“生气了?”妙子问,“是不是怪我把人生过成这样?”

少女说:“嗯,是有点失望,不过,不怪你。”

“我一直都在努力奋斗……怎么会这样?真不明白,干什么都不成功……讨厌的人、讨厌的事,多得让人无法忍受。不用一件一件说,你都明白吧?”

听到这里,少女默默地点头。

“这是第一次。”妙子接着说,“第一次背叛别人,第一次伤害别人,第一次想让他人也头疼一下。”

被告知是癌症晚期时,妙子十分意外,却没有感到死有什么可怕。而是有一种现在的年轻人被老一辈人强烈批评的感觉。游戏结束——“自己的人生”这部漫长的连续剧马上就要剧终了——类似于这样的一种感觉。

不会有皆大欢喜的结局,也很难期待峰回路转。可是,想到自己将要离去,在这个世界上不曾留下任何痕迹,妙子突然悲从中来。

对于自己在“不幸”的下坡路上一路滑落的人生,妙子忍不住想要张牙舞爪,哪怕是留下浅浅的,就像猫的抓痕般那样的痕迹,妙子想要留下后,再结束。

“为什么?”少女问,“为什么选了他们?”“对你一直都很好的人,为什么你要背叛他们?”

“别用‘你’来称呼我!”妙子尖叫起来。声音被雾气吞没,好像耳朵里浸水时那样,只听得见远处模糊的声音。

少女接着又说:“即使被你伤害也能原谅你的人,其他还有好几个吧。为什么选择了他们?你为什么伤害那些你最不想伤害的人呢?”语气既不是责备,也不是埋怨,只是淡淡的疑问。

“别用‘你’来称呼我!”

妙子又叫出来。一把抓起桌上的酒杯,打算朝少女扔过去。

可是,声音和刚才的情景一样,被雾气湮灭,妙子抓起酒杯的手心里,空空如也,变成只是无力地握着拳。

“你究竟想要在哪里留下抓痕呢?”少女说道。

语气不是想要得到回答。好像是在教训小孩子,让小孩子好好地体会一下沉默的分量那样,语重心长。

妙子目光直视少女,一动不动地强硬着。

少女“扑哧”地笑出了声,重新“正确”地说了一遍刚才的话。

“我,究竟想要在哪里留下抓痕呢?”

顺着沿河的林间小道开回国道的途中,初夏的阳光像是埋伏在那里一样,几次急转弯之后依旧迎面刺来。

“今天看起来会很热。”

“喵——”副驾上的黑子,看上去好像不太起劲地应和了一下。

“去海边说不定会晒伤的。”

全身覆盖着体毛的猫是不是也会晒伤呢?黑色的毛,这种天气够呛吧?妙子心里想着。

上了国道后,朝着北方,加速。今天晚上预约了建在延伸至海岬上的旅馆。三天两晚的旅行,进入后半段了。同时,妙子做决断的时刻也越来越近了。

“哎,我说,你的魔法还能使几次啊?”

黑子稍稍伸展了一下,又弓起了背。

因为两次幻觉,妙子见到了想见的人——那些出发时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的人。

“社长他们,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是还没发现账户里没钱了,还是发现了,现在正慌慌张张地找我呢?”

真的,他们都是些好人。

正如少女——以前的妙子说的那样,伤害那些人的理由,一个都找不到。

“说不出为什么……黑子,你应该知道吧?”

因为黑子是猫。

它不是对主人忠心耿耿的狗,而是云淡风轻、随兴所至、我行我素的猫。

黑子在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仿佛是对妙子的话表示同意,也可能正相反,它对妙子的话不屑一顾,或者嗤之以鼻。

车子开过一个很长的隧道。在隧道的当中,看到一个分道的指路牌。从这儿开始,一路下坡,直到日本海,大概有一百公里。

“和黑子一起去了好多地方。多得都记不清到底去过哪些地方了。”

妙子记得有一次办好入住手续一进房间就扑倒在床上痛哭起来。还有一次,在手机动不动就没有信号的年代,在电话亭打电话的时间比开车的时间还要长。另有一次是醉得恍恍惚惚,一夜荒唐。又有一次,她半开玩笑地说要路上随便叫上一个男人,结果还是没有搭讪的勇气,长夜独眠。还有,在高原的牧场上停下车,打开全部的车窗睡午觉。以及一整天停在河边,只看那流水奔腾不息的那次……

每次,黑子都在副驾的位置上。

没什么亲热的举动,可也不吵着要下车,“不幸”一直陪伴着妙子。

“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妙子说道。

方向盘打向右侧,越过中央线,转过了弯。

对面没有车开过来。

下一个转弯也同样地越过中央线,还是没有反向车驶来。

在第三个转弯之前,妙子切回了转向右面的方向盘。

“哎,”妙子苦笑道,“不可以给别人添麻烦。”

“呜……”黑子低低地吼叫了一下。

眼睛盯着妙子,全身的毛翻起波浪。

“发火了?”

“你冲我发火又怎么样。”妙子移开视线,“不挺好的嘛,反正你也没多久好活了……陪我一起走吧。”

“呜。”黑子不断吼叫着。

能看见海了。

车载收音机里报道了贪污事件。

妙子被称为“负责会计的女性员工”,目前警方“正在搜寻这位被怀疑与贪污事件有关,去向不明的女员工”。有点像电视里的两小时一档的侦探节目。

停在临时停车场里已经超过时限的小型车,大概也被人举报了。从车牌号可以查出那是妙子的车。于是警方在附近展开调查。从租车店的记录里可以发现妙子租了一辆奔驰车。

妙子更希望能从宠物店的线索被查到,而不是租车店。不过这种愿望实在毫无意义。

来到了沙滩边上。夏天这里是非常热闹的水上乐园,不过现在那些小吃店“海之家”的简易平房还没有搭起来,连散步的人影都见不到。

安静的海边。

妙子下了车。打开副驾的门,黑子也像老奶奶那样“哎哟哟”地下了车。

沙滩反射的阳光让人眩目。应该买一个遮阳帽和太阳镜的。

“黑子,猫喜欢游泳的吗?”

好像哪本书上看到过,猫讨厌毛被弄湿的。

“可是,缅因猫不是说是猫和浣熊的混血吗,浣熊应该会游泳的吧?不对吗?……”

妙子一个人自言自语着,朝拍打着浪花的海边走去。

黑子也不同寻常地——像狗那样,跟在妙子的身后。

妙子深深吸了一口海浪的气息,慢慢地呼出。停下脚步,重复了几次深呼吸,将胸腔里的空气彻底换了一遍。

在妙子做深呼吸的片刻里,黑子超过了妙子,朝着海浪继续前行。

它完全没有被海浪吓到,甚至连踌躇的样子也一点都没有,黑子的大个子,左——右——左——右地摇摆着朝海里走去。

“黑子!”

黑子义无反顾地继续向海里走去。

“黑子,我呢,今天……其实打算,在哪儿……”

要说的话卡住了。

“死”这个字,从喉咙口滚回了肚子。

黑子走入海里了。

一个浪头淹没了它。

开始脚还努力地站在潮湿的沙子上,但被浪头卷起,身体飘飘地浮了起来。

“黑子,危险!”

妙子跑起来,来不及脱鞋,也顾不上裙子的下摆拖到海水里。

黑子在离海边大概一米的地方挣扎着。

妙子伸出手几乎就要够到黑子的时候,又一个浪头打过来,把黑子的身体又朝海里拉过去一点。

“黑子!”

刚刚离海边一米的距离,现在二米、三米的……大概完全湿透的黑毛使得身体变得沉重,黑子在波浪之间时隐时现,渐渐地沉了下去。

妙子发不出声音地心里悲鸣着,下半身浸到水里追赶着黑子。

腰部,胸部,肩膀,下颌……脚踩不到水底了。呛了一口水。鼻子深处感到刺痛,咸苦的海水渗透了双眼。

妙子全力游泳。拼命地朝前伸出手臂。指尖碰到了黑子的毛。

波浪袭来。黑子的身体远了。妙子再次伸手。

波浪袭来。“呜啊——”黑子嚎叫了一声。

波浪袭来。钻进妙子耳朵里来的海水,击打着鼓膜,仿佛有人在骂着:笨蛋!笨蛋!笨蛋!

是令人怀念的声音。好像是早就过世了的妈妈的声音——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躺在干燥的沙滩上,妙子的脸颊有点刺痛的麻痹感。

“你瞧你都干了什么?”

她微微瞪了一眼躺在一边的黑子。湿漉漉的毛上沾满了沙子,黑子好像忘记了刚刚差点就要被淹死,正用鼻子嗅着埋在沙子里的木头碎片。

“黑子,你看着像天妇罗或者沾满了面包粉的炸大虾哦。”

妙子想要开个玩笑轻松一下,可是看着黑子,眼里却涌出了泪水。

刚才没有说出来的那个“死”字,不知道是沉到了腹底还是被海浪粉碎了,现在已经无影无踪了。

“刚才那个……是最后的魔法吗?”

黑子没有回答。

“怎样都行吧。”妙子翻身仰卧,举目望向蓝天。

“黑子。”

海浪的声音渐渐地变远,眼睑变得沉重,睡意笼罩了妙子。

“黑子……以后我们再一起自驾游。我们是好朋友。我要是死了,你就什么地方也去不了了……你也加油努力变得长寿……”

妙子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腹部手术的疤痕,对着疤痕自言自语道:“癌宝宝。”脸上浮现的苦笑又瞬间消失了。

“癌宝宝,咱们也一起再自驾游吧。我们友好相处。我要是死了,你也什么地方都去不了了呢。”

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刹车。开门。关门。妙子躺着睁开眼睛,看见一辆警车停在了奔驰的前面,穿着警服的警官看着车牌号,拿起了对讲机。

妙子轻轻地合上眼睛。

“黑子,我们以后还去自驾游……”

黑子抬起身体,来到妙子的身边,贴着妙子躺了下来。

妙子闭着眼睛,抚摸着黑子的脊背。抚摸着“不幸”。她从眼睑的缝隙里,看见沐浴着阳光的睫毛,轻轻地晃出七彩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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