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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争鸣 规则人生(滕肖澜)

《规则人生》 文\滕肖澜

选自《小说界》(双月刊)2012年第5期

【作者简介】 滕肖澜:女,1976年10月生于上海,现在浦东国际机场工作。2001年开始写作,至今发表中短篇小说约六十万字。2006年4月出版小说集《十朵玫瑰》。上海作家协会会员。

1

朱玫接到姐姐朱慧那个电话时,就隐隐猜到了是什么事。

半小时后,她到了姐姐那里。姐夫高怀德也在。叮叮在睡午觉。姐姐为她冲了杯咖啡。其实她从不喝咖啡的,会胃疼。但她还是礼貌地拿起来,喝了一口。明明是在自己家,姐姐和姐夫神情却都有些拘谨,对着朱玫,像做错事的学生对着老师。

“玫啊,”朱玫从来搞不清姐姐叫的到底是“玫”还是“妹”,“叮叮——”

朱玫脸上带着笑,一颗心却提起来。

“叮叮——要不就给我们吧。”姐姐终于把那句话说出了口。

朱玫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嘣”的一下,断了。她努力不让笑容黯淡下去。这是个微妙的时刻,如果不笑,那就是准备翻脸了。可如果笑得太灿烂,那姐姐也会担心她是不是疯了。人家要的不是钱,不是东西,是叮叮——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的宝贝。朱玫觉得脸上肌肉有些僵硬,如果手头有面镜子,她很想看看此刻自己的表情,会是怎样一副怪样。

“哦——好啊。”朱玫故作轻松的声音,听着别扭极了。

姐姐走上前,激动地与她拥抱。她能感觉到姐姐把眼泪鼻涕都擦在她衣服上。其实哭的应该是她,但她一点儿也哭不出。堵住了。半晌,她机器人似的,举起手,在姐姐背上拍了两拍。

过继手续很简单。姐姐和姐夫都年满三十,有医院开具的不能生育的证明。收养的又是三代内同辈旁系血亲。所以很顺利,半小时就完成了。朱玫在“送养人”一栏签字的时候,手有些抖,心头刹那间空了一块。放下笔,瞥见姐夫不易察觉地舒了口气。公证人对双方说了些例行公事的话,朱玫一句也没听进去。耳朵嗡嗡的。

叮叮只有四岁,所以不用到场。走出民政局大门,朱玫想说回去再看一眼儿子,忍住了没开口。刚签完协议,眼下是个敏感的时刻。姐姐是亲的,姐夫却是外头人。不会生孩子的是姐夫。老实巴交的本地人,没有子嗣是要命的,何况还是男人那方面有问题,更是了不得的事。朱玫知道这事其实是姐夫的主意。她是个不够尽责的母亲,考研这半年,叮叮基本上是姐姐领着的,出钱出力,比亲生母亲还到位。朱玫觉得,是自己一步步把儿子送入了姐姐姐夫的怀抱。这份收养协议,说到底,完全是水到渠成。

“带着孩子,你这辈子再找男人就难了。”

那天姐姐和她谈时,把这个理由放在头里说。是将她的军。姐姐知道她的个性。单亲母亲,含辛茹苦独自把儿子带大,然后自己被岁月磨得失去光彩,转眼垂垂老矣——这不是她朱玫的风格。她是想活出些滋味来的。若不是这样,当初也不会跟了老赵。老赵比她大了二十多岁。她原先是想,有了孩子,尤其还是个儿子,这辈子应该无虑了。现在想来,她其实是有些冒险的,证都没领,便把叮叮生了下来。她原以为老赵是钻石王老五,谁知钻石倒是钻石,王老五却早不是了。他的元配在浙江某个地级市稳稳当当地过着日子,加上他分布在各个城市的女人,他一共有五个女儿六个儿子。所以,儿子对他来说也不稀奇。这一切,都是老赵死后,才清楚的。追悼会上,老赵的元配气势汹汹地杀到,皇后娘娘般威仪无限。她被打得措手不及。水晶棺里放着老赵生前的一套衣服。他连人带车跌进海里,葬身鱼腹,尸骨无存。浙江人到底还是老派,看在儿子的份上,她拿到了五十万。相对那上亿身家,五十万只是个零头。她跟了老赵五年,平均下来一年十万。朱玫都有些想笑了。

姐姐说了许多安慰她的话。“——说是给了我们,你想见就见,没人拦你。自己人,不比外头人,牢靠,肯定会对孩子好的,这你放心——”她知道姐姐的意思,其实是说她们姐妹俩自己。朱慧和朱玫是双胞胎,出生时便被遗弃,在孤儿院一直待到五岁。一对公务员夫妇领养了她们。几年后,疼爱她们的养父因病去世,养母随即把她们交给外婆抚养,自己改嫁。外婆——这个称之为“外婆”的女人,与她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却对这两个女孩着实不错。姐妹俩平平安安地成长到十八岁,外婆寿终正寝。——在孤儿里,她们算是运气不错的了。

姐夫想让叮叮改姓。姐姐把意思透给朱玫时,有些羞答答。朱玫爽快地答应了。孩子都让出去了,一个姓算什么。反正也不是她的姓。市区那套小两居,姐夫主动提出来让她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放心,没人管你。”姐姐又问她缺不缺钱。朱玫摇头。姐姐说,“要是缺钱就开口。”她笑着点头。感觉像是在卖孩子。但怎么办呢,已经这样了,还是洒脱些好,免得大家尴尬。再说这套房子她也确实需要,前几年靠着老赵,吃穿不愁,都忘记出来讨生活是什么滋味了。考研是想往身上镀金,但情况也不乐观,一时半会儿肯定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外面租房子,像样点的都要两千朝上。群租倒是便宜,但她行吗?一套百来平方的房子,横七竖八被隔成几十间,比火车上的铺位还要逼仄。她被老赵宠坏了,受不得这种委屈。这实在是要命的事。姐夫老实归老实,眼光也是毒的。看准了她朱玫走投无路,这时候提那事,十有九成。

房子是装修过的,家居设备一应俱全。事实上,这并不是姐夫在市区的唯一房产。几年前本地老宅拆迁,大大小小分了五、六套房子。他没卖,统统放租。到现在市值已是相当可观。朱玫觉得,还是姐姐有福气,当初嫁给姐夫只是图个稳当本分,压根没想过别的,谁知竟成了不折不扣的包租婆。反倒是她,自以为很会为自己打算,现在却是一塌糊涂。

简单收拾了一下。朱玫从包里拿出叮叮的照片,看了一会儿,摆在床头柜上。

一下午都在上网。晚饭懒得打理,煮了包方便面。吃到一半,手机响了。她接起来:

“喂?”

“重回人间了?”电话那头是许智慧,大学里的室友,心直口快,热爱八卦。“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我们都猜你大概是嫁去阿联酋了,成了王妃什么的。”

朱玫向她解释,自己只是离开上海,到外地工作。

“什么工作这么保密,都不通知大家一声——间谍吗?”许智慧讲话总是略带刻薄。

“跟个朋友学做生意,全亏了,都不好意思说。”

“现在呢?”

“从头开始,找活儿干。”

许智慧说周末大学同学有个聚会,问她来不来。朱玫犹豫了一下,说好啊。

“沈以海升处长了,你知不知道?”许智慧问她,“三十岁就升处长,前途无量啊,我们班这些人,就数他最牛了。”

朱玫停了停,说:“我那天有事,还是不去了。”许智慧在电话那头咯咯笑起来:“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都这么多年了,还避什么嫌啊?”

她又说那天大家都是携眷出席,“你怎么样,男朋友还是老公?”

朱玫说,没男朋友也没老公。许智慧便有些吃惊,说不会吧,想当年你可是班花级人物啊。朱玫说,什么班花,都是菜皮了。

周末聚会定在新天地的一家日式料理。朱玫到得比较晚。走进去,大家已经开吃了。见到她,靠门坐的几个男生立即喊出声来:“哟,玫瑰来啦!”朱玫微笑抱歉,说路上有些堵车。大家要罚她酒。她再三讨饶,说要不我就喝一杯吧,多了可不行。

喝完酒,她倚着许智慧坐下。一抬头,瞥见对面的沈以海,旁边坐着罗颖。朱玫对两人点头示意。罗颖说:“好久不见。”朱玫说:“是啊。”她说完别过头,与旁边几个同学打招呼。隔着桌子,能感到一阵炽热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

许智慧提醒她:“老情人在看你呢。”她嘘的一声:“人家老婆在边上。”

几年不见,同学大多变了容颜,老的老,胖的胖。讲话也不再是过去那样诗情画意,而是简单明了直奔主题。彼此都知根知底,谁是官,谁是商,谁有钱,谁没钱,谁得意,谁失意——唯独朱玫是一团谜。容貌身材一点没变。只是打扮朴素,周身没有一件名牌。言谈举止和风细雨,棱角磨平了不少。许智慧早露了口风,说她生意失败,现在还是单身。因此好几个男生蠢蠢欲动,为她夹菜倒饮料,像蜜蜂绕着鲜花。

朱玫上了个洗手间,出来时碰到沈以海。他倚着墙,显然已等了一会儿。

“六年不见了,”他走近了,凑到她耳边,“——我很想你。”

她嘴角挂着冷笑,并不停留,径直往前走。他跟着,中间保持着一小段距离。间或有同学经过,他礼貌地示意,落落大方地与朱玫寒暄:“你姐姐还好吧——”等人走开,他便又凑近了,问她:“这些年你干什么去了?我不信你真的是做生意。”

朱玫嘿的一声,停下脚步:“跟你说实话吧——其实我傍了个温州大款,当了小三,还替他生了个儿子。去年大款死了,我被大老婆赶出来,净身出户——你信不信?”

“好好说话。”他一副拿她没办法的口气。

“不信拉倒。”朱玫又要走。被他拦住。

他说他有个朋友开公司,缺个写写弄弄的文案,“是我兄弟,关系没得说。你要是同意,下周就过去,薪水我说多少就多少。”

朱玫摇头,有些嘲弄地,“你就不怕被罗颖知道?”

“我不告诉她,她怎么可能知道!”他道,“再说她那人你也清楚,放一百二十个心。”

“不能欺负老实人。”她拒绝了,“都是同学,不作兴这样。”

她回到座位。过了一会儿,沈以海才进来坐下,若无其事般。他还是和当年一样谨慎。席间有人问他和罗颖,准备什么时候要孩子。他回答:“现在物价这么贵,生个孩子养不起。”大家都说他矫情,“你要是养不起,那还有谁养得起?”

私底下,许智慧告诉朱玫,说这两人婚姻亮红灯了,“罗颖不是沈以海喜欢的类型,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她说罗颖父亲因为身体原因已经退下来了,“要不是她爸爸,沈以海别说处长,弄不好现在连科长都没当上。说得难听点,她已经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嘘——”朱玫提醒她,“别让人听见。”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许智慧压低音量,对她道,“这里谁不知道——你的初恋男友是个混蛋,斯文败类。”

离开时,朱玫收到沈以海的短信:“等我十分钟,我送你。”她忍不住朝他看去——他正和几个男生商量着去酒吧再喝一杯,罗颖说要先走,他把车钥匙交给她,又说让她先睡。罗颖没有多说,只关照了句“别喝太多”,走了。经过朱玫身边时,她客气地说“有空到家里来玩”,声音轻轻柔柔,一如学校里那样温婉。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印迹,原本清汤寡水的眉眼,现在看来,反倒是多了些韵味。身材也没有太走样。学生时期的美丽,多半是天生而就,而随着时光的推移,陆续有些别的东西掺杂进来,比如环境、保养、心情。高干子弟的气质,还有与世无争的个性,让她有种别样的舒服感觉。

“好啊。”朱玫微笑着与她告别。

很快,男生们也相继离开了。沈以海夹在他们中间,举止毫无异样。朱玫把一堆名片放进包里,起身要走。有男生提出要送她,她婉拒了,说坐地铁回去很方便。许智慧约她下周末一起去逛街,她答应了。

走到地铁站,果然看见沈以海等在那里。也不晓得他是怎样摆脱那些人,抢在她前头赶到的。朱玫想装作没看见,又觉得这样也没啥意思。索性原地停下。沈以海走过来,问她:“怎么,不走了?”她朝他看:“请你别这样。”

“我怎样了?”

“你自己清楚——现在你这算什么,寻我开心吗?”

“我说了,我很想你。真的。”

朱玫不禁好笑,“陈世美说很想秦香莲,谁会相信?——你还是快点回去吧,公主娘娘在家等你呢。”

沈以海停了停,“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朱玫摇头,“你有你的自由,爱追谁跟谁结婚是你的权利。娶个公主,少奋斗十年,不是蛮好?所以去吧,侍候好你的公主,等着飞黄腾达。”

她快步走向闸机,拿出公交卡刷了卡。沈以海紧紧跟着,也刷了卡。两人一前一后走下电梯。地铁没来,朱玫挑了个位置站着,沈以海踱到她旁边。

“你还是老样子,”他道,“讲话不饶人。”

“我说的是实话。”

地铁来了。朱玫走进去,车厢里人不多,她走到角落站着。沈以海依然是站在她身边。她头朝向另一边,只当他不存在。地铁启动时,巨大的惯性让她站立不稳,差点摔倒。他扶住她。她触到他手心的温度,很快甩开,拉住旁边的扶手。

“你这个样子,让我很心疼。”他看着她,忽道。

“我怎么了?”她忍不住问。

“刚才吃饭的时候,那帮女人都在讨论美容健身还有化妆品什么的,只有你一言不发,很落寞的样子。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大学里就用全套雅诗兰黛,班上第一个买LV的人也是你。可今天从你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你现在的处境很糟糕。”

她望向他,冷笑:“一边喝酒一边照顾老婆,一边还在观察以前的女朋友,累不累?”

“不用观察,一目了然的事情。”他道。

她笑容一下子消失,脸渐渐红了。

“什么意思,羞辱我吗?”她沉声道。

他连忙解释:“不是的——我只是替你担心。我希望你能过得好,希望你能像过去那样光彩照人。在我心目中,你才是公主。永远都是。”

朱玫嘿的一声,没说话。

“我会照顾你的,不管你有什么困难,只要你开口,我能做到的,一定帮忙。”

他再次劝她考虑那个工作,“我知道你在考研,可现在这个世道,博士生找工作都难。你也不是小姑娘了,又何必受那个罪。我把你当自己人才说的,朱玫,你不是读书的料,也不是能吃苦的人——就当给我个机会补偿当年犯的错,好不好?”

朱玫依然是不说话。下了地铁,她坚持让他回去。

“你要是再跟着,我就不走了,在这里站一晚上。你也知道我的脾气。”

他只好投降,原路返回。

回到家,朱玫给自己倒了杯水,手机响了,是沈以海的短信——“是否平安到家?”她没理睬,把手机关了,扔在一边。她猜他多半又去了酒吧,这么早回去反而露马脚,他没那么傻。沈以海的保密功夫向来都是一绝。当年他偷偷搭上罗颖,如果不是他自己坦白,她也许一直都蒙在鼓里。那时他比现在清瘦得多,书生气很重,学生会主席的位置,让他有机会接触到很多人。罗颖与他同届不同系,长相普通举止低调的女生,很容易被湮没在人群里,可他硬生生从无数优秀的女生中发现了她,沙里淘金般不易。

朱玫记得,他向她提出分手的那天,窗外沥沥下着细雨。他很严肃地说他和罗颖在一起了。初时她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没当回事。他把他和罗颖的合照给她看,两人抱在一起笑得很甜——她才知道这是真的。那阵子真的很难熬,人像死了似的。比老赵的死对她打击还大。对他,她是用了真感情的。这段维持了三年的大学恋爱,就这样以失败告终。

许智慧以为在朱玫“失踪”了六年之后,她是第一个联系她的大学同学——其实不是。早在一个月前,朱玫就约了个关系很好的师妹出来喝茶,这人甚至比许智慧还要八面玲珑,对校友们的情况了如指掌。因为这个,朱玫才能抢在同学聚会前,让许智慧“发现”了她,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为了这次久别重逢,她花了些心思装扮。干干净净是必须的,不能让男人看轻;妆不能不化,粉底用象牙白,不打腮红也不涂口红,透着些憔悴才好;首饰只是一根简单的项链,不镶钻石;名牌皮包和衣服那就更不必了。老赵不是个小气的人,元配娘子也没有赶尽杀绝,老赵送她的爱玛仕皮包和Tiffany项链,都好好地在柜子里躺着呢。只要她愿意,完全可以打扮得像个贵妇。但没必要。让老同学们去争奇斗妍吧,她只需要让沈以海心生愧疚就可以了。楚楚可怜永远都是女人的必杀技。何况她的处境也确实不佳。她需要一份不错的工作,还有后半生的依靠。沈以海说得没错,她不是读书的料,也吃不起苦。但她漂亮,关键时候也肯动些脑筋。三十岁的女人,该到了为自己打算的时候了。

再打开手机时,跳出来一串短信,都是沈以海发的。“怎么不回答?”“为什么关机?”“到家给我电话。”“我很想你,想得不得了。”“你准备一辈子都关机吗?”……朱玫觉得,比起当年,他更像个毛头小子了,竟这般沉不住气。

她不让他送她回家,他便无从知晓她的住址。但他迟早会知道。她和许智慧已重拾当年友谊,那个大嘴巴,又有什么东西是藏得住的呢?她等着,沈以海应该很快就会出现在她家楼下。这就是游戏规则。当年失去的,如今该还给她了。

2

朱玫第一天上班,沈以海亲自领着她去见老板。

“我大学同学,罗颖的好朋友。”他这么介绍朱玫。

老板连说“明白”。他亲自把朱玫迎进去,安置在一间独立的办公室,很宽敞,环境也好。他甚至问朱玫需不需要个秘书。朱玫有些被吓到了,连说不用,谢谢谢谢。

“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沈处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绝对照顾好,”他转向沈以海,讨好的口气:“要不,中午一起吃个饭?”沈以海嘴巴朝朱玫一努:“她去我就去。”老板笑着问朱玫:“赏个脸吧?”朱玫不说话,朝沈以海斜了一眼。

午饭就在公司旁边的“苏浙汇”。清蒸鲥鱼、越式牛肉粒、蟹粉生煎。开了瓶红酒。朱玫上了个洗手间,回来时在门口听老板问沈以海:“真是罗颖的朋友,不是你的?”沈以海笑而不答。老板嚷着:“不承认是吧,那我自己去问罗颖——”

朱玫走进来坐下。老板问她:“听说朱小姐还有个双胞胎姐姐?”朱玫嗯了一声。他又问:“也和你一样漂亮吗?”朱玫笑笑:“我和我姐其实长得不太像的,是异卵双胞胎。”

一会儿,老板出去接个电话,留下沈以海和朱玫两人。沈以海凑近她:“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姐姐长得没你漂亮?”朱玫没理他。他道:“等哪天有空,约她一起出来喝茶,都几年没见了。”朱玫嘿的一声:“我姐姐很嫉恶如仇的,当心她在你茶里下老鼠药。”沈以海笑道:“你姐姐可不是你,没这么暴力。”

说是上班,其实就是喝茶看报纸上网。轻松得过了头,也是一种煎熬。好不容易到了下班时间,走出来,远远看见沈以海等在门口。立刻躲到一边,从后门走了。

地铁里,朱玫接到他的电话:“你人呢?”

她告诉他,她已经快到家了。

“你什么时候走的?我一直在大门口,没看见你啊。”他有些惊讶的口气。

“我也没看见你啊——咦,真是奇怪了。”

“到家给我电话。”

“哦,好吧。”

朱玫忍着笑,挂掉手机。一抬头,竟瞥见沈以海坐在对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由得愣了一下。沈以海走近了,在她旁边位置坐下。

“捉迷藏吗?”他道,“最近因为你,我老是坐地铁。”

两人一起吃的晚饭。沈以海聊起当年校园的事情,说第一眼看见她,就喜欢上了她。那天她穿一条白裙子,走在林荫小道上,阳光从树缝里淅淅沥沥地漏下来,她浑身都是金色的小圆圈——“漂亮极了,”他道,“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

“可你后来还是甩了我。”朱玫煞风景地提醒他。

“这是两码事。”他落落大方。

朱玫问起他这些年的情况。“一帆风顺啊,”她开玩笑,“罗颖爸爸退休了也就是个局长,我看你四十岁就能当上局长,退休时都可以当部长了。”

他笑笑,把话题岔了过去。其实朱玫很想知道他和罗颖的事,传言听得多了,但从未经本人证实过。沈以海似乎不愿多提罗颖,每次说到她,总是轻轻巧巧地带了过去。不褒也不贬,仿佛她不存在似的。他不提,朱玫也不便多问。

买单时,朱玫掏出皮夹,要付钱。“谢谢你给我找到工作——”这个理由冠冕堂皇,但还是被他拒绝了。他很大男子主义地推开她的手,把信用卡交给服务员。“让女人买单,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朱玫笑笑,没坚持。其实大学里他并不像现在这么绅士。他家里条件不好,几乎没有零用钱。朱玫是孤儿,比他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可她有门路弄到钱。比方说当平面模特,到KTV伴唱、推销保险,等等。那时吃饭多半是她买单,她还常给他买衣服、书籍。那场恋爱仅仅从物质上讲,也是她付出得多。

她依然是不让他送她回家。他同意了。其实从她接受他安排的工作那刻起,他便有些笃定了。他猜她会给他一次机会,也是给她自己。这些年他约会过的女人不止她一个。但毫无疑问,她是最让他牵挂的。那段戛然而止的恋情,让他遗憾到现在。同学聚会那天,看到她的一瞬,他是真的有些激动了。她身上有股磁力,一下子便把他吸了过去。

朱玫回到家,便给姐姐发了个短信:“我星期六过来,方便吗?”本来想打电话,又觉得还是发短信更合适些。到底是自己姐姐,要留给她拒绝的余地。不知是不是自己太敏感,这几次过去,都觉得姐姐跟以前不一样了,只要她一靠近叮叮,姐姐便在旁边跟着,防贼似的。这些都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连留她吃饭都是敷衍的口气。

姐姐果然说了个不方便的理由——“要去你姐夫的爸妈家。”朱玫差点想说“星期天呢?”到底是忍住了。否则就变成不识相了。

朱玫等在幼儿园门口,远远地看见叮叮走出来,迎上去,叫“叮叮——”。叮叮看见妈妈,开心地扑了过来。谢天谢地,孩子是四岁而不是四个月,否则她就真的彻底失去他了。朱玫一回头,瞥见朱慧朝这边走来。她抱起儿子,叫了声“姐姐”。

朱慧穿着家居服,幼儿园离她家只有两百米远。办了领养手续没几天,叮叮便换了幼儿园。“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姐姐的脸色有些尴尬。她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朱玫。

朱玫笑笑。昨天她也去看叮叮,可是扑了个空。以前那家幼儿园的老师跟她关系不错,告诉她叮叮转园了。于是朱玫今天便来到这里。她果然没有猜错。离家近,街道办的幼儿园,师资不怎么样,硬件设施普通。像姐夫那样的本地人,讲究孩子吃饱穿暖,对教育尤其是早教并不十分放在心上。朱玫作出完全不介意的样子,与朱慧说起叮叮最近好像胖了,“姐姐你给他吃什么好东西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将来减肥麻烦了。”

朱慧拿了块巧克力,亲亲热热地塞进叮叮嘴里,“减什么肥,又不是女孩子。”

她又问朱玫最近怎样,“新工作还适应吧?”朱玫笑了一下,“我那份工作,就算是白痴也能胜任。”朱慧提醒她:“别因为这个,就跟他纠缠不清。——你是吃过亏的。”

朱玫嗯了一声。

朱慧说要给她介绍男朋友,“我帮你物色了几个,你邮箱没变吧,我把资料发给你。”姐姐的口气有些公事公办。朱玫说好的。朱慧接下去便没话了。朱玫有些不舍地捏了捏叮叮的脸。如果放到以前,姐姐多半会邀请她回家吃饭。可现在没有,她甚至是逃也似的拉着叮叮离开了,干巴巴地留下一句:“有空过来玩。”

回到家,朱玫看到了姐姐发来的邮件。若干个男人的资料,附照片。有未婚的,也有离婚未育的。从这些资料上看,姐姐颇费了些心思,很客观地权衡了朱玫目前的情况,为她打了个综合分,从而物色了这些与她综合分近似的男人。这里头有小老板、金融业者,还有公务员。基本上有房有车,收入稳定。并且有着惊人的相似点——都是家在外地。当然也不太远,昆山、无锡、苏州……离上海不超过三小时车程。

意料之中的事。到底是自己姐姐,总算是江浙一带,没有挑新疆青海的。

朱玫拿起床头叮叮的照片,端详了半天。小孩都是喜新厌旧的,何况是她这个向来不怎么称职的妈。她有些伤感地,抚摸着照片上儿子的脸。下午接叮叮时,她带了儿子最爱吃的比利时巧克力,但看见姐姐拿出来的是普通德芙,便又缩了回去。没必要让姐姐难堪。再说男孩子也不该太娇惯。去年小家伙过三岁生日时,老赵在五星级酒店给他办了个派对,礼物是一套进口遥控赛车,有赛道的那种。——这种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姐夫不是老赵,姐姐也不是她朱玫,舍得花三位数给孩子买巧克力。姐姐姐夫都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从这点上讲,孩子给了他们,说不定反而是好事。

周日,朱玫到附近银行交水电煤账单。人很多,前面有二十来个号。她掏出手机玩游戏。一会儿,电话来了,是沈以海。问她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她说下雨天懒得出去。“那我过来接你,”他说,“吃你最喜欢的日本菜。”

她答应了。挂掉电话,看电子屏幕,号码纹丝未动。于是继续埋头玩游戏。

“小姐,这个号给你。”旁边有人说话。

她抬起头,先是看到一只手,两根手指夹着一张等号单,接着是手的主人——棱角分明的脸,眉宇间不失英气,胡须刮得很干净。深啡色的夹克,里面露出雪白的衬衫领口。她不由一怔。男人解释道:

“我刚才不小心拿了两个号,这个给你吧——还有一个就轮到我了。你在我后面。”

朱玫这才明白过来,说声“谢谢”,接过。电子屏幕开始跳号,男人走了过去。很快,又轮到了朱玫。刚好是那男人旁边的柜台。走过去,与他目光相接,朱玫礼貌地笑了笑。男人报以微笑。

套近乎的男人。多年来,朱玫早习惯了陌生人的示好。大厅里有那么多人,偏偏他把号给了她。朱玫很快办完了。走到门口,听到后面一阵脚步声,节奏有些欢快。

“哎——小姐!”

果然没错。朱玫回过头,看他。男人顿了顿,“这个——你的包拉链没拉好。”

她一愣,看去,提包果然敞开着。“谢谢啊,”她把拉链拉好,“不好意思。”

“你一个女孩子,又是刚从银行出来,”他道,“安全第一。”

朱玫心里笑了笑。好久没听人叫她“女孩子”了。她又说了声“谢谢”,径直走了。隐约有种感觉,他一直跟在后面。转弯时,她朝后面看去,他果然在十米开外。

到了楼下,他依然是跟着。朱玫不禁有些反感了,想这人真麻烦。索性停下来,看着他。脸色不怎么好。男人走近了,迟疑了一下,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开了防盗门。随即用手撑住门,努嘴示意她先进。

轮到朱玫惊讶了。“你住这里?”

“我住你家楼上,前天刚搬来,”他自我介绍,“我叫邵昕。”

晚饭时,朱玫向沈以海说起楼上的新邻居,“他倒是知道我住在楼下,我都不怎么留意周围的人——”沈以海道:“美女都特别引人注意。”

他又问她:“帅吗?”她回答:“还可以,而且很有风度。”

“在漂亮女人面前,就算是瘪三,也会装得很有风度。”相比从前,沈以海讲话刻薄了许多,很不给人留情面。朱玫见过他和老板说话,说是朋友,但看样子应该不像。老板一口一个“沈处”,鞍前马后的,谦卑得过了头,而他则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说话随心所欲。像上级对下级。

老板开给朱玫的薪水,她自己见了都难为情,可沈以海却置之淡然。“以我给他的好处,就算比这翻个倍,也不过分。”朱玫问他是什么好处,他便不肯说了。其实就算他不说,朱玫也能猜到几分。她知道外面怎么称呼沈以海和他的同行——“土地爷”。手头一个章敲下去,那边就能听见哗哗的数钱声。沈以海说得也没错,那样规模的房产公司,白养一个闲人算什么,开个三、五十万薪水又算什么。广东人说“湿湿水”,就是这个意思。

沈以海送了一件礼物给她。她打开,是一条白金脚链。

“把你的脚拴住,你就跑不掉了。”他有些暧昧地说。

他送朱玫回家,提出要上楼坐坐。朱玫没有反对。线扯得太紧,风筝容易断。见好要收。她说刚买了些不错的普洱,“领导同志应酬多,饭局多喝酒多,喝点普洱最好,能消食——你看你,跟大学时候比,腰身最起码粗了五寸。”她半是撒娇半是关心的口气。

“你怎么知道?你量过?”他笑得不怀好意。

刚进门,便遇见白天的男人——邵昕拎着一袋垃圾,走得有些急,差点撞到两人身上。朱玫吓了一跳。“是你?”邵昕看清是她,连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朱玫说声“没事”,拉着沈以海便上了电梯。“就是他,白天银行碰到的那个。”她道。

“冒失鬼。”沈以海撇了撇嘴。

普洱的确不错。以至于沈以海喝了一杯又一杯。茶越喝越多,话越说越多,手脚也越来越不老实。朱玫指着墙上的挂钟,提醒他:“过十点了。”

“罗颖和同事去九寨沟了。”他朝她看。

朱玫哦的一声,“那,再坐一会儿吧。”

“坐一整晚,行吗?”他直截了当。

沈以海一直“坐”到早上才走。朱玫去小区门口买豆浆油条,回来时,他还没醒。男人上了三十就不再年轻了,稍一折腾就容易乏。朱玫拿着油条,调皮地点着他的鼻子,一下又一下。他霍的睁开眼睛,把她搂在怀里。

“今天调休算了。”他在她耳边撒娇,“我想再待一天。”

“行啊,你待着,我去上班。”她笑道,“你是领导,我可是小兵。”

“你是领导的领导。我什么都听你的。”他捏住她的下巴,轻轻摇了摇。

朱玫搭他的车去公司。路上,她说有个朋友的朋友,也做房地产生意,想买块地,“也不知道风声是怎么露的,那人竟然知道我是你大学同学,多半还知道我们谈过恋爱——你别为难,行就行,不行我马上回了他。”

“如果不是关系太近的,没必要惹这麻烦。”

“明白。”朱玫点头。

停了停,沈以海问她:“晚上再来接你好不好?”她反问:“罗颖什么时候回来?”

“早呢,还有三天。”他朝她笑。

有同事到香港出差,朱玫托她买个卡地亚的男装手表,“买给男朋友啊?”同事问她。她微笑不语。“那你算是大方的。”同事评价。

连着三天,沈以海都在朱玫家过夜。其间罗颖打来过电话,应该是问家里怎么没人。他回答,加班。朱玫发现这男人是有些欺人太甚了。这么粗糙的借口,连编个像样点的谎话都不愿意。也只有罗颖那样的女人才能忍受。朱玫问他:

“万一被她发现,怎么办?”

“那就离婚。”他轻轻巧巧地说,“再跟你结婚。”

朱玫心里嘿的一声。她才不会把男人在床上的许愿当回事。她猜他和罗颖应该很久都没那事了,以至于他有些急吼吼得过了头。连老赵都不如。老赵在床上还是相当怜香惜玉的,上了年纪,难免稍有些力不从心,但底子摆在那里,五个女儿六个儿子的爸,十来个情妇的男人,二十岁不到就结婚有了娘子,练的是童子功。

周末,沈以海总算是回去了。朱玫有晨跑的习惯,隔了三天,又恢复正常。

沿着门口的林荫小道,跑了一半,迎面撞上邵昕。“朱小姐——”不经她同意,便自说自话地调整方向,与她并肩跑着。朱玫拿掉随身听的耳机,懒洋洋地说声“你好”。

“天天跑步啊?”他问。

她嗯了一声。

“看得出。”是句精简的恭维话。

朱玫嘴巴一撇,笑纳了。她故意放慢脚步,希望他能跑到前面去。可他的节奏总是与她一致。她索性停下来,往相反的方向跑去。他总算识相,没再跟上来。

她状态不错,跑了差不多有两公里。回到楼下,远远看见邵昕在那里压腿,做伸展动作。她慢腾腾地过去。他朝她挥手:

“跑完啦?”

“嗯。”

“我这人走路有些重,”他没头没脑地,“没吵着你吧?”

她一怔,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哦,没事,楼上挺安静的。”

见她要走,他快速地递过来一张名片,“我也不是经常住在这里,万一我不在的时候,楼上漏水了或是着火了,就打我电话。”

朱玫接过,啼笑皆非。硬塞名片的事她也碰到过,但这样莫名其妙的借口,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忍不住道:“万一着火了,打你电话也没用,直接打119了。”

他一想也是,笑笑,有些尴尬。朱玫把名片放进口袋,说声“再见”,上楼了。

趁着天好,把被套床单拆下来洗。她有些洁癖,沈以海身上那股酸腐的肉呷气,她受不了。忙了一上午,阳台上晒得满满的,倒把太阳挡个严严实实。她给自己泡了杯茶,坐下来看报纸,一瞥眼,见到茶几上的名片。“邵昕,嘉兴市公安局技术科,软件工程师”。

年龄相仿,江浙一带,工作稳定。

楼上房子的业主也是姐夫,当初为了放租,便没有上下打通。朱玫猜想这人应该是姐姐精心挑选的,硬生生地搬到了她楼上。短短几天,便巧遇了三次。原来人生真的是舞台,做人跟做戏差不多。早上,她远远看到他在那里原地打转,见她来了,便做出跑步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过来——二战时,德国人的雷达不如英国人,信息晚了,难免被动。他视力不及朱玫,其实该戴副眼镜的。那才是追女孩的诚意。

朱玫站起来给茶杯续水,顺手把名片扔进垃圾桶。

3

许智慧找朱玫一起逛街。聊起朱玫的新工作,她问:“当文案有意思吗,整天写写弄弄,不枯燥吗?”朱玫说还好。她又问:“怎么不找沈以海呢,他有的是办法。”

朱玫笑而不答。她和许智慧的关系从来谈不上十分亲密,何况还隔了六年。从南京东路逛到南京西路,基本是只逛不买。许智慧挽着她的手臂,高跟鞋让她走路姿势像是小腿骨折刚打完石膏。

喝下午茶时,许智慧说她最近在销售一个日本牌子的塑身内衣,叫迪娜魅。

“日本销量第一,刚刚引进国内,文胸内裤加高筒袜,一套五千多。”

“这么贵?”

“贵是贵了点,不过真的有用,日本人又不是傻子,否则哪来的销量第一?我跟你讲,现在还是直销价,等正式上了柜台,一万都不止。”

她问朱玫要不要买一套。朱玫笑笑,说再考虑考虑。

经过卡地亚专柜时,朱玫特意进去看了一眼。托同事买的那只男装表,标价为九万多。怕许智慧起疑,她又让店员拿了好几只女表出来试戴。许智慧一旁叫起来:“不得了啊朱玫,顶级名牌。”她笑笑,压低声音:“试戴又不要钱。”

与沈以海见面时,朱玫把那只卡地亚给他。“朋友的朋友让我给你的,我实在推不掉,你要是不收,我就再还给他。”沈以海嘿的一声。朱玫冷眼旁观,见他先是犹豫了一下,随即把表戴上,抬高手臂对着灯光,“这个表——”他沉吟着,“总得要十来万吧。”

“大概吧,”朱玫问他,“怎么样,收还是不收?”

他停了停,“你那朋友还说了什么?”

“那人倒是上路,说就算不帮忙也没关系,大家交个朋友。”

沈以海哧的一声,更像是自言自语:“交朋友?——朋友那么好交啊?”

朱玫不说话,走到旁边倒茶。等了一会儿,听他咕哝“东西我收下了”,心里顿时一松,又折回去,担心的口吻:“不会惹麻烦吧,别因小失大。”他摇了摇手:“我心里有数。”

本来约好晚饭出去吃,可朱玫说要亲自下厨,又说外面吃不安全,万一碰见熟人那就尴尬了。“我是无所谓,孤家寡人一个,你沈处可不一样,是重点保护对象。”她又问他,“晚饭想吃什么?”他有些暧昧地指了指她的鼻子:“吃你。”她笑起来:“我可不行,肉老得都煮不酥了。”

朱玫在厨房择菜,听见沈以海在客厅给罗颖打电话,说晚上要陪领导,让她自己吃。电话那头应该是叮嘱了两句,类似于“少喝点酒”之类的,他回答“晓得了”,便挂了电话。朱玫听到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知道他到了身后,故意装作不察觉,果然一双手从背后环绕过来,抱住了她的腰:“说吧,你准备清蒸还是红烧?”

吃完饭,送沈以海上了车。回到家不久,听见有敲门声,还当是沈以海落了东西,过去一看,是邵昕。神情有些狼狈。朱玫问他:“有事啊?”

“我钥匙丢了。手机又没电。麻烦你和你姐姐说一声,给我开个门行吗?”

又是丢钥匙,又是手机没电。倒也凑巧。——朱玫想,第四次了。

半小时后,朱慧带着备用钥匙过来。上楼开了门,便下来找朱玫。“这男的长得不错啊。”她道。朱玫心里嘿的一声,嘴上道:“男人不是女人,光长得不错没用。”

“听说是工程师。”话题一步步近了。

“是啊,嘉兴人。”朱玫笑着朝姐姐看。

“嘉兴也没啥不好,又不远——看着人也不坏,是个老实人。”姐姐直截了当地表明看法。“现在这个社会啊,还是老实人可靠。”

朱玫问起叮叮,“小家伙好吗?”朱慧回答:“好,当然好。”朱玫想再问些细节,但看姐姐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又缩了回去。她拿出两套小孩衫裤,“前两天买的,姐姐你来得正好,也省得我再跑一趟了。”朱慧接过,朝她看:

“好像又瘦了。一个人住,吃东西是不是老没规律?”

“还好。你也晓得,我这人不会委屈自己的。”

“自己当心。”

临走前,朱慧在鞋柜上留下一瓶八宝辣酱,“自家做的,比外面买的干净。要是不愿做饭,就拿这个下面条。”朱玫心里暖了一下,说“谢谢”。

站在阳台上,看着姐姐的背影渐渐远去。朱玫想起小时候在孤儿院里的情景。小朋友们都很羡慕她们,因为是姐妹俩,便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孤儿”。五岁那年,院长把她们带到公务员夫妇面前,她看到一双温暖的眼睛。养父是个好人,其实他并不需要两个孩子,但还是坚持把姐妹俩都收养了,“不忍心把她们分开——”他非常喜欢她们。因为养母的关系,让朱玫很早便意识到“女儿是妈妈的情敌”,何况还不是亲生女儿。朱玫从不当着养母的面亲近养父。家里谁说了算,她一看便知道。养父很迁就妻子,甚至称得上是“忌惮”。朱玫也不刻意讨好养母,知道讨好了也没用。养母是块冰,凑上去只会把自己冻坏。朱玫的眼光比朱慧更长远,她甚至想到这两人也许会再生一个孩子。因为养母从来没有真的死心过,家里始终弥漫着呛人的中药味,她天天逼着丈夫喝药。当然这担忧随着养父的早逝,便完全消散。养母再婚后,又生了个儿子。朱玫在外婆家见过那孩子,长得很胖,手臂像大腿一样粗。

姐姐与姐夫结婚时,才二十四岁。是媒人介绍的。只见了一次面,朱慧便对妹妹说,想和这个人结婚。朱玫知道她的想法,姐夫有房有地,人又本分,是个好人选。姐姐骨子里其实是个自卑的人。觉得自己没家没底,有男人要她,就该早早嫁了。朱玫就不会。读书多是一个原因,关键还是天生性格不同。姐姐的人生小心翼翼,是往里收的,一眼望得到底;而她是向外张的,每走一步都像掷骰子,不知结果会如何。

除了不会生育,姐夫其实真是不错的。“是ED,”姐姐把这事告诉她时,一副快哭出来的神情,“就是那个,什么性功能障碍,你懂不懂?”朱玫当然不会不懂。当初养父也是这个病,她偷看过养父的病历卡。养父吃的那个中药,姐夫也一直在吃。可惜没用。朱玫的一个朋友在中医院当护士,托了她,每次朱玫配好药,再给他们送过去。也省得他们排队。

八宝辣酱味道不错,稍咸了些,过粥最好。沈以海再来时,朱玫拿这个给他吃。他赞不绝口,“姐姐的手艺真是没得说。”朱玫嗔道:“又不是你姐姐。”

“你姐姐不就是我姐姐?”他厚着脸皮。

朱玫又提了那事。报了个数字。沈以海沉吟了一下,“浙江人就是钱多啊——”

“到底会不会有风险啊,”朱玫在他身边坐下来,贴心贴肺地,“我这个中间人做得心惊肉跳,就怕到头来害了你——”

“我要是有事,下半辈子就靠你养了,”他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你肯不肯?”

“我有什么不肯的,你肯让我养,我求之不得呢。”

她又问他,什么时候见个面?他想了想,说,就下周吧。她说下周急了些,“吊吊他才好呢,别显得我们急吼吼的。”他说有道理,“那就再下周。”

他有些意味深长地朝她看,“中间人好处不少吧?”她白他一眼,鼻子里出气,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自己人,你拿好处我也开心啊——说吧,拿了多少?”他逗她似的口气。

她伸出脚,脚上那根白金脚链闪光锃亮。“喏,就这个好处。”

“好好说。”他道。

“你的好处,就是我的好处。你拿了好处,开心了,我的好处也就来了。”她一脸认真。

“不恨我吗?”他停了停,“——和罗颖结婚的事。”

“恨,怎么不恨?恨得牙根都痒了,”她作势在他头上打了一拳,“女人啊,就是贱,真的喜欢上一个人,不管他对你怎么样,恨是恨的,但到头来心里想的还是他。希望他好,希望他一切顺顺当当的——”

沈以海伸臂一揽,把她抱在怀里。“你啊,说得我眼泪都快下来了。”

依然是在家里吃。两人俨然老夫老妻般,熬了粥,配八宝辣酱。朱玫自己糟的鸡爪,拌了万年青,还有一碟皮蛋豆腐。小菜清粥,吃得也有滋有味。朱玫问他,“平常在家里,罗颖都做点什么好吃的啊?”

“她哪用动手,都是阿姨做的。”

“好福气啊。”朱玫叹道。

“好什么?”沈以海嘿的一声,“她男人喜欢上另一个女人,这也叫福气好?”

“讨厌!”朱玫笑骂。

临睡前,朱玫在浴缸里放满水,准备舒舒服服泡个澡。然而刚泡没多久,便发现天花板在渗水,水一滴滴地落在浴缸里。——楼上漏水。她慌忙起来穿了衣服,冲到楼上敲门。敲了半天都没人应。应该是不在。朱玫有些懊恼,想,早知道便不把名片扔了。现在只能通知姐姐了。拿起手机正要拨号码,忽想起手头有一把备用钥匙,还是上次姐姐临走时留下的,说万一有急事能派上用场。朱玫急急地找来钥匙,开门进去。

冲到浴室,打开门,便看见浴缸里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水漫出来,流了一地。她一惊,想这人不会是死了吧。叫了他两声,都没反应。不由真的急了,连忙打“110”。

电话里说半小时内到。朱玫对着浴缸里那个赤条条的男人,不知如何是好。正要转身出去,忽见挂在浴缸的手臂动了一下。还当自己眼花。停下来,见手臂又动了一下。

“哎哟我的妈!”忽的,男人抽筋似的弹起来,水花溅了朱玫一身。

警察赶到后,把邵昕臭骂一通,说:“洗澡都能睡成死猪,全世界就你一个!”,连带着把朱玫也骂了进去,“搞不清楚状况就报警,死人活人都分不清!不会推他一把吗?”

“我怎么知道他是死是活,万一他真的死了,”朱玫反唇相讥,“我总不能破坏现场吧。”

警察恨恨地离开了。剩下两人。邵昕不停地向朱玫道歉,说有些感冒,吃了药,想泡个热水澡,谁知竟然睡着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朱玫经这一折腾,有些胸闷。二话不说便下楼了。到家正要关门,一双手从外面撑住,邵昕挤了半个头进来:“真的很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要把道歉进行到底。

朱玫“哎哟”一声,也顾不得礼貌了,把他的头往外一推,“砰”地关上门。

早上起床,刚走到客厅,便觉得哪里不对,往外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只见阳台上吊着一张很大的白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别做早饭,我买来了。”随风飘荡,像一面白色的旗帜。再仔细看去,发现白纸是用一根竹竿牵着,一头粘在上面,从楼上吊下来的。朱玫原地愣了几秒钟。这时有人敲门。

不用说,自然是楼上那位。两只手都拎着食品袋。

“豆浆油条还是汉堡咖啡?”他一脸殷勤。

朱玫不说话,朝他看。

“怕吵着你睡觉,只好用那个。”他嘴一努,示意阳台上的白纸。

“那现在呢,怎么知道我起床了?”她问。

“我在下面,看见你家窗帘打开了。”

朱玫一怔,随即意识到他应该在楼下站了很久。对面楼的人多半已看到这边阳台上的“白旗”了,也许会想象成“小两口耍花枪”。

朱玫脑筋飞快地转动着,考虑是不是该接受。

“豆浆加汉堡也行。自由搭配。”男人的玩笑不伦不类。

朱玫皱了皱眉,有些无奈地,“汉堡咖啡,谢谢。”

他识相地退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说一句:“昨晚真的很抱歉——。”朱玫不咸不淡地回答“没关系”。可见吃人家嘴短是没错。简单一顿早点便让她那些难听的话缩回了肚里。

吃过早餐,下楼。毫无悬念的是——他等在楼下。

“早!”他响亮地打招呼。

朱玫嘿的一声,想,早上又不是没见过面。

她朝地铁站走去。他不紧不慢地跟在旁边,两人之间保持着几十公分的安全距离。“我是嘉兴人,”他自我介绍,“零三年上海交大毕业。现在嘉兴公安局搞技术工作。”

朱玫忍不住好笑,这人有些自说自话。再说不是给过名片了嘛。

“嘉兴上班,”她问他,“为什么在这边租房子?”

“我停薪留职了,在上海读MBA。”

他和她一起坐地铁。同样都是二号线,方向也一样。她以为他是顺路,谁知到了站,他竟然说要往回坐,“转十号线——”朱玫大跌眼镜,“那你刚才南京东路站就该下啊?”

他连连摇头:“反正时间还早,我不急——”

朱玫这才晓得他是陪她,“你真有空。”她嘲他一句。他不以为忤:“我倒真的蛮有空的,你要是愿意,我可以等你下班一起回家。”

朱玫停下来,板着脸看他。想这个人是真的傻呢,还是在装疯卖傻。

他说声“再见”,到对面等车去了。朱玫愣了一会儿,想,姐姐也不挑个好点的。

这天晚上回到家,在大门的把手上发现一张叠成条的纸,打开——“我晚上包了虾肉馄饨,要不要一起尝尝?”朱玫摇了摇头,拿出笔,在纸背后写上“我有儿子的,别浪费时间了。”把纸叠好,走上楼,夹在门把手上。

一晚上都没动静。朱玫有些后悔,好像过分了些。女人拒绝男人也要有风度。她很少这样情绪化。她自己晓得,这阵子有些急躁。当然是为了另一个男人——沈以海始终没把那事说定,不紧不慢的态度。说是再下周,却一直没个准话。他不提,她也不便多催。他是个多疑的人,催得紧了,他就往后缩了。当年他和罗颖结婚,她着实伤心了一阵,却没有纠缠他。否则就不值钱了。男女间的事是这样,别的事也是这样。

虾肉馄饨到底是送来了。第二天早上,她打开门,邵昕的笑容与白天无异,但只说了句“尝尝看”,便退了出去。朱玫闪过一丝内疚。亏得他这样,否则真要决裂了,楼上楼下的,也难看。她说声“谢谢”,双手接过。关上门,听到楼道里噔噔的脚步声。

馄饨味道不错。居然是原只的虾仁,像广式点心里的虾饺。加了麻油与香菜。早饭吃这样的美味,有些奢侈了。朱玫想,若真是这男人亲自做的,倒也难得。

沈以海那边总算有了动静。“我星期六晚上有空。”

“你有空,人家不一定有空呢,”朱玫拿手机拨了个号码,“喂?”与电话那头商量了几句,放下电话,对沈以海道:“这周六,中午十二点,国金中心的苏浙总会。”

“你去不去?”他嬉皮笑脸。

“我不去了。你手里拿张《新民晚报》,我让他拿张《参考消息》,你们自己接头。”朱玫一本正经地道。

“调皮。”沈以海在她脸上摸了一把。

周六,朱玫为沈以海引见了贾先生。贾先生五十来岁,穿一套丝绸的中装,手里拿把折扇,举止儒雅。他推荐沈以海尝尝这里的“拆烩天麻鱼唇烩鱼头”。

“我提前三天预订的。”他亲自夹了一块给沈以海,“沈先生试试看,味道不错的。”

沈以海说“谢谢”,又问他是怎么认识朱玫的。他回答:

“本来也不认识的,一个朋友牵的线。”

朱玫补充:“是我高中同学。”

酒过三巡,贾先生说了想法。那块地他是志在必得。他单刀直入,问沈以海:“现金好不好?美金、英镑,还是欧元?我可以在瑞士银行替你开个户头,把钱直接存进去。”

沈以海脸上笑容不改,心里暗自吸了一口气。目光瞥过旁边那张名片——“达博瑞德房地产有限公司,董事长,贾瑞德。”

结束后,贾先生派司机送沈、朱二人回去。黑色的宾利房车。司机穿着制服,戴着白手套,礼貌地为两人开关车门。贾先生站在车外,与两人微笑挥手告别。

到家后,沈以海便问朱玫,怎么认识这人的。朱玫嘿的一声,“都说了几遍了,朋友的朋友,怎么,你不相信?”沈以海不说话,坐在一边似是思考。朱玫为他泡了杯茶。

“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她道,“有什么伤脑筋的。”

沈以海嘿的一声,依然是不说话。

略坐了一会儿,沈以海便说要走,朱玫也不留他。送他到楼下。待他离开后,又上了楼。一会儿,有人敲门。她过去开门,——是贾先生。

贾先生走进来,到沙发坐下。她顺手关上门。

“怎么样?”他问。

“茶也不喝,话也不说——很少见他那样沉不住气,”她笑笑,“被镇住了。”

“正常。”他也笑了笑。

“那只卡地亚表,钱是我垫的。”她提醒他。

他拿出皮夹,给她一张信用卡,“刚办的金卡,额度五十万。”

她接过,摇了摇头,“帮你办成这么大事,才五十万——你越来越小气了,老赵。”

4

沈以海找了个工商局的朋友,让他查一下“达博瑞德公司”的底细。很快,朋友传过话来,说这家公司是两年前注册的,老板是杭州人,资金手续一切正常,没什么问题。

罗颖看到沈以海手上的卡地亚表,“新买的?”她问。

“朋友送的。”沈以海随口答道。

罗颖并没多问。沈以海也懒得细述。这表太招摇,只在出去玩的时候戴,上班时并不戴。他才不会给自己惹麻烦。

罗颖父亲肝病发作进了医院。沈以海陪罗颖去医院看他,与老丈人寒暄了几句,便退了出来。回去的路上,罗颖说起她有个远房表弟,还没女朋友,让沈以海帮着留心。

“要漂亮的,家境也要好些。我表弟娇生惯养,吃不得苦。”

“我周围都是小公务员,”沈以海嗤的一声,“长相普通,又拿的死工资,配不上他。”

见到朱玫时,沈以海拿这个当笑话告诉她,“你问问那个贾先生,认不认识什么富婆,年纪大一点,或是离过婚的、死了老公的,都没问题。”

朱玫说她刻薄,“好歹也是罗颖的表弟,积点口德。”

“也不晓得哪里冒出来的表弟,听都没听过。”

沈以海说下周要去苏州开会,问她去不去。“说是两天,其实只开一天,另外一天自由活动。”朱玫说不去了,“苏州都去过八百回了,澳洲倒还差不多——不过我有自知之明,澳洲你肯定带罗颖去了,也轮不到我。”

“没有的事,”沈以海抚了一下她的长发,“在我眼里,她是狗屎,你是天使。”

朱玫笑笑。

周五是叮叮生日。朱玫等着姐姐给她打电话。礼物是早就买好了的,但姐姐不提,她不方便过去。——总算姐姐的电话如期而至。“叮叮的生日,你不能不来——”朱玫心里暖了一下。姐姐又关照说:“空手来就行,别买东西,小家伙什么都有。”朱玫不觉好笑,她是亲妈又不是客人,跟她有什么好客气的。又有些悲凉,想儿子过生日都要等着别人邀请,这么失败的母亲,全世界也只有她一个了。

生日晚餐安排在“必胜客”。姐姐姐夫都是不爱下馆子的人,这次算是破例了。叮叮喜欢吃比萨和烤鸡翅。席间气氛相当不错。姐姐郑重其事地拿出一套进口的火车玩具,作为叮叮的生日礼物。价格应该不便宜。小家伙高兴得合不拢嘴。朱玫也买了一套拼图,相比之下,就低调得多了。她感觉自己像是小皇帝的亲母,贵人答应什么的,而姐姐是皇后,小皇帝归她抚养,自己只有偶尔探视的份。朱玫注意到,叮叮都不怎么叫自己“妈妈”了,往往是看一眼,目光便匆匆移开。并不定格。好像对面坐着的这个,真的只是个客人了。

姐夫新买了一辆途安,说是双休日可以带孩子到近郊玩。吃完饭出来,姐姐抱着叮叮坐进后座,又问朱玫,“要不要送你一程?”朱玫摇头,“旁边就是地铁站,方便的。”朝儿子挥手,“再见啊,叮叮。”

“跟妈妈说再见。”朱慧搂着叮叮,教他。

“妈妈再见。”隔着玻璃,叮叮挥了两下小手,声音嗡嗡的。

车子渐渐驶远。朱玫觉得心头涩涩的,像发毛的嗓子眼,又麻又痒又难受。还不是那种能找人倾诉的难受。其实是有些丢脸的。连生闷气的理由都找不出来,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地上一块小石头,朱玫扬起脚,像孩子那样,把石头踢得老远。

到家还有十来米,远远看见阳台上站着个人——是她楼上。凭直觉,她猜他应该在看她。她回到家,不开灯,黑暗里坐了一会儿。随即缓缓地踱到阳台上。

木头人似的站了片刻。忽的,她伸出头,反转着朝楼上看去——楼上那人刚好也探出头,想看她。两颗脑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比起平常,这样别扭的见面方式倒是少了些客套,直奔主题。“你在看什么?”她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

“那你呢,你在看什么?”他反问。

“我在看你在看什么。”像绕口令。

楼上那位笑了一下。“刚回来啊?”

“儿子过生日,给他庆祝去了。”朱玫觉得自己像个被催眠的犯人,问什么答什么。

“哦,”他停了停,“现在才九点不到,要不,上来坐坐?”

几分钟后,朱玫敲开了他的门。他已倒好了一杯橙汁,茶几上摆着开心果、杏仁、话梅之类的零食。“晚上不能喝茶和咖啡,喝点果汁比较好。”他把橙汁端给她。

朱玫接过,“谢谢。”

“儿子怎么没回来?”他问。

她朝他看。猜他以为她在开玩笑,儿子云云。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夜晚,她忽然很想找个人说话。叮叮太小。姐姐以前倒是可以,现在不太方便了。沈以海只是个棋子,自我感觉很好的棋子,以为他这棵回头草还值得她啃一啃。老赵倒是偶尔可以用来发嗲,但年龄摆在那里,有代沟,况且他最近应该也没这个心思。

如果不是欠下一屁股债,走投无路,老赵不会装死。韩国去了一趟,整了个双眼皮,脸型也修了修,现在即便是他的元配娘子站到跟前,也未必能一下子认出他。公司是早就注册的,用的假身份证。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本就是他的风格。半年前他把想法告诉朱玫,“我只信任你——”他说得贴心贴肺。朱玫没有拒绝。他瞒住了他的元配,他的爹妈,他的五个女儿六个儿子。她是唯一的知情人,甚至还称得上是同谋。他把车子推到一挡,看它缓缓跌进海里,又扔了一只鞋子进去。她在家里报的警。老赵的遗书写得很煽情,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来世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什么的。当着警察的面,朱玫没有哭,一副上当受骗百感交集的模样。她对那个过来做笔录的女警察说“我跟了他六年,只有在遗书上他才说了老实话。”她很明白“虚虚实实”这个道理。真话串成的假话,没人拆穿得了。所以老赵是对的。他看准这些妻妾当中,只有朱玫是个可用之才。

“要开电视吗?”邵昕问她。

朱玫摇头,“坐下来——陪我聊聊吧。”

他似是有些意外,但还是坐了下来。

话题从叮叮开始。她告诉他,生叮叮的时候不怎么顺利。羊水早破,孩子脐带绕颈两圈。生产过程持续了一天一夜。只有姐姐陪在她身边。

“那个时候我才觉得没有妈妈是多么惨的一件事。我姐姐没生过孩子,什么都不懂。我躺在床上,就想,要是我妈妈在该多好啊。至少,有她在,我不会那么害怕。你不晓得,那时我认为自己大概快要死了,脑子一片空白。医生让我用力,可我身体像棉花,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医生把叮叮送到我面前,我还以为那是梦——”

“哦,”他停了停,问,“你丈夫呢?”

“我没有丈夫,和叮叮爸爸只是同居。他做点小生意。”她一笔带过老赵的事。

“明白。”他点头。

“我是个自私的人——”她说这话时,瞥见他有些异样的神情,想,又何必跟他说这个。她当然不能告诉他,叮叮是她一门心思送给姐姐的。老赵那事,她是把半个脑袋别在了裤腰袋上。公安局是一桩,高利贷又是一桩,老赵的温州家里,到现在都有人往墙上泼红漆“欠债还钱”。叮叮跟着她,多少要担点风险。送给自己姐姐,没比这更妥当的了。为这事,老赵是有些不高兴的。可拗不过她。她说,你有六个儿子呢,送掉一个也没什么。她半开玩笑。他没有坚持,也不敢。没她在外面替他打点,东山再起只是句空话。

“你是不是喜欢我?”她忽地问他。

邵昕怔了一下,“嗯,有一点。”

她笑笑。这人与她之前的男人们有些不同。

“你很漂亮,”他似是考虑了一下,“而且很可爱。”

“漂亮不能当饭吃,”她提醒他,“我不适合你。像你这种铁饭碗,人也不难看,会有好多小姑娘排着队争你。现在女多男少,你机会多的是。”

又坐了一会儿,朱玫说要走。邵昕拿了两个粽子给她,“前两天回家时买的,一个甜的,一个咸的。”朱玫接过,“好久没吃到正宗的嘉兴粽子了。”

“泡个热水澡,人会舒服些,”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应该是想到上次的事,有些尴尬,“嗯,再喝杯热牛奶,做个好梦。”

回到家,朱玫真的泡了个澡。洗到一半,手机响了。她拿起来,是邵昕发来的短信:“去阳台,地板上有东西。”她怔了怔,想这人搞什么名堂。

阳台地板上果然有东西。—— 一个纸叠的飞机。她拿起来,展开,纸上有字:

“本来想当面跟你说的,但觉得还是写在纸上比较好。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法院判我跟着爸爸。没多久我爸又替我找了后妈。我后妈对我很好,每天都做好吃的东西给我,还给我买玩具,接我上下学。说实话,我亲妈都没她对我这么好。可我还是想我的亲妈,每次她过来看我,我都会拉着她的衣服不放她走,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我举这个例子是想告诉你,不用担心,亲妈就是亲妈,别人对他再好也没用。你儿子最喜欢的人肯定是你,不管怎么样,他都不会不要你的。”

朱玫看着,有些好笑。这人的意思好像是说,她是不怎么称职,但完全不必担心,因为她是亲妈。亲妈有恃无恐,亲妈笃笃定定——字迹有些潦草,应该是匆匆而就。她还是第一次读写在纸飞机上的信。这种中学时代男生女生的把戏,竟让三十岁的她鼻子酸了一下,什么东西从鼻尖直往上漾,暖暖的。

楼上有动静。她猜他此刻应该也站在阳台上。这个人,好像很喜欢搞这些名堂,一会儿竹竿上吊“白旗”,一会儿又是叠纸飞机。朱玫忍不住露出微笑。这个本来郁闷的夜晚,倏忽一下,好像变得有些意思了。

第二天,晨跑时遇到他。“技术不错啊,”她道,“不怕飞到楼下去吗?”

“是飞下去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又捡了上来。失败了两次,第三次才成功。”

“好胃口。”她心里这么想,嘴上什么也没说。朝他笑笑,跑到前面去了。

沈以海送了一对钻石耳环给朱玫。朱玫没有推辞。比起前几天他得到的,这些只是毛毛雨。他无论如何不肯转账,一定要现金,还要美元。朱玫把一个很厚的信封交到他手里,脸上带笑,心里却在骂“乡下人”。害她在银行兑换了半天。

“那个贾先生,”他看着她,有些意味深长地,“你们好了多久了?”

朱玫不意外。沈以海不是傻子,某些地方还相当的敏感。老赵和她到底不是演员,眉里来眼里去的,许多东西藏也藏不住。她说:

“也没多久。刚认识。”

他停了停,“这才像你,朱玫。”

朱玫以为接下去会是各走各路,钻石耳环权当最后的礼物。谁知并非这样。沈以海再次表达了对她的倾慕,“朱玫,你身上有种谜一样的气质,最吸引我。”

与她吃饭时,他忽问她:“我和你这样,贾先生不会找人卸了我一条大腿吧?”

朱玫一本正经地回答:“放心,他没有黑社会背景。”

他依然到她那里过夜。并第一次向她聊起了罗颖。他说罗颖是个很适合当老婆的人,从不给丈夫添麻烦,很懂事。朱玫想,通常被称为“懂事”的女人,遭遇都好不到哪里去。“外面肯定都传疯了吧,”他道,“说我要跟她离婚,是不是?”

朱玫笑笑。

“不会的,”他一锤定音,“就算我再怎么不喜欢她,也不会跟她离婚。”

“耗她一辈子。”朱玫来了句。

“离了我,她活不成。”这男人脸皮真厚。

“她不会找人卸了我一条大腿吧?”朱玫躺在他怀里,抚弄着他那几根稀疏的胸毛。

他笑起来,“那可说不准。这女人吃死我爱死我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别怕,我给你当保镖,天天守着你。”

“就你,肚子上一层肥膘,还保镖呢。”朱玫在他肚子上重重捏了一把。

早上,沈以海先起的床,洗澡,喝水。朱玫半梦半醒间,听到他一声大叫“哎——”,连忙起床,奔到客厅。一看,阳台上照例是竖起一面“白旗”,上面用粗粗的字体写着:“我去永和大王,你要甜浆还是咸浆?”

沈以海朝朱玫看。朱玫耸耸肩,解释道:

“楼上来了个比较热情的邻居。”

她拿了支美工笔,在那段话后面加上“咸浆,谢谢”。很快,“白旗”升了上去。楼上一阵窸窸窣窣。脚步声,还有开关门的声音。

沈以海一旁看着。“这可不像你,”他道,“小儿科得一塌糊涂。”

他赶在咸浆送到之前离开了。朱玫在阳台上朝他挥手告别,一瞥眼,远远地看见邵昕走来。两个男人擦肩而过。沈以海有意无意地瞥过他手里的“永和大王”袋子。朱玫不自禁地笑了一下。浇花。那株新栽的蟹爪菊开得正艳。

咸浆和鸡蛋饼。邵昕自己是甜浆加油条。他说豆浆就该喝甜的,咸的不对味。朱玫说小时候甜浆喝多了,都喝反胃了,“隔壁就是一家豆浆店,因为离得近,所以天天喝。关系好,老板糖还放得特别多。”她说外婆其实没什么钱的,养母的抚养费也给得不多,可她从来不苛待她们姐妹俩,“很好的一个老人,如果没有她,我和姐姐现在还不知怎么样呢。”

“世上还是好人多。”他道。

朱玫笑笑。心想明天或许该换她去买早饭,总是吃人家的,挺不好意思。又想这么礼尚往来,不是那个意思,竟也像那个意思了。好像也不是很妥当。这人实在是有些奇怪,明明知道她的事了,竟也不松手。男人没有不在乎这个的。况且还有个孩子。朱玫从没跟这样的男人打过交道。是痴情么?——她觉得这个词用得隆重了。她当然不会自卑,但无论如何,今时今日的她,似乎已经当不起这个词了。

她正胡思乱想,瞥见他在看自己。“你在想什么?”他问。

“在想,”她半开玩笑的口吻,“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对人好不需要理由,”他道,“你外婆也不是亲外婆,你说,她为什么对你好?”

“因为,”她想了想,“法律上,她毕竟是我的外婆。”

“那么,你住在我楼下,是邻居——这个理由可以吗?”

朱玫微笑了一下。“明天换我买早饭,你想吃什么?中式西式都可以。”

第二天,她早早地起了床,煎蛋和火腿,配番茄片,淋上千岛酱,夹进隔天买的法包。牛奶里倒了坚果麦片,水果是猕猴桃和草莓。拿个托盘捧上楼。

他显得十分惊讶。“你平常早饭都这么讲究吗?”

朱玫很郑重的口气:“上海人就是这样,就算自己再怎么节省,招待客人一定要最好的。实话告诉你,我平常都是泡饭酱瓜对付。”

他又问:“不是说买吗,怎么又自己做了?”

“自己做省钱。物价飞涨,省一点是一点。”她发现对着这个人,心情便会变得很轻松。

“那明天还是我来吧。”他憨憨地回答。

朱玫笑笑。想起当年大学里,沈以海追她时,也是抢着替她买饭。男生动作快,往往老师一说“下课”,一个箭步便飞了出去。她到食堂时,多半已排着长龙。通常“长龙”的前面,会有一人敲打着碗边,响亮地叫她名字:“朱玫,这边,这边——”因为这个,她总能很快便吃上热汤热饭。——好像是男人的惯招。只是,那时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会在一场恋情中全心全意地付出,以至于跌得很重。现在不会了。除了自己和叮叮,她不会对任何人全情投入。

老赵得到了他期望的那块地。价格低得离谱。朱玫因此更加鄙夷沈以海。这家伙当学生会主席时,满口仁义道德,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为这事,她半真半假地嘲他,“年轻时的理想去哪儿了?光想着捞钱了?”他回答得厚颜无耻,“年轻时太天真,现在脚踏实地了。”

“眼光很不咋的,”老赵说她,“横看竖看,都没觉得他哪里好。”

“是初恋。”她道,“初恋就是用来后悔的。”

老赵的想法是,再过一阵,等公司运转起来,拿了钱就走。“去加拿大,带上你和叮叮。”老赵到底是老江湖了,说话滴水不漏,“你也晓得,我这人有那毛病,喜欢女色。要说这些女人里头我最喜欢你,你肯定不相信,会觉得我在瞎说。但到了这一步,除了你和叮叮,我真的是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你是聪明人,该晓得我这番话是不是真心的。”

朱玫沉默了一下,“叮叮给了我姐姐了,要不回来了。”

“亲生的孩子,还能要不回来?”

“给了人家,就是人家的孩子了。法律有保障的。”

老赵沉吟着,“那就给她钱。”

朱玫嘿的一声:“你以为孩子是东西啊,可以用钱买?”

“三十万应该差不多了吧?你姐姐姐夫工资也不高,这个数目应该可以了。”

老赵说这话的神情,自信满满。好像姐姐姐夫是他的某个客户。他的大脑是奔腾高速处理器,几秒钟便能权衡周全,得出一个数据。就像当初与朱玫商量给沈以海多少钱那样,说是商量,却完全是他拿主意。说多少是多少。朱玫只是个摆设的参谋。

朱玫想说“滚你妈的蛋”,脸上却是微笑了一下,“我姐夫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你晓得他那几套房子加起来值多少?再说了,”她停了停,朝他看,“是我亲姐姐。你不在的这段日子,叮叮都亏得她了。”

“好吧,”老赵点头,“再加二十万。明天我打到你账上。——什么时候能搞定?”

“不超过两周。等我消息。”

“你办事,我放心,”老赵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到了加拿大,我们就结婚。”

“谁稀罕!”朱玫哼的一声,白他一眼,“你再去找个年轻漂亮的吧,替你生一打儿子。我这种老菜皮,不值钱了。”

老赵笑起来,在她脸上摸了一下,“你是老菜皮,那天底下就没有小白菜了。”

朱玫看着他,眼圈渐渐红了,忽的,上前一把抱住他。老赵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让开,却被她抱得紧紧的,挣脱不了。“你怎么了?”他诧异地问。

“现在才想起我们母子,当初你干吗去了?”她俯在他怀里,呜呜咽咽,“等你这句话可真不容易啊,九死一生啊——你晓得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的?提心吊胆,替你担心,也替自己担心。生怕你被人抓住,你完了,我也完了,叮叮也完了。我们一家三口全完了。我真后悔,当初不该跟着你。你自己说,我跟着你这些年,得了什么好处了?你说你有什么好,糟老头一个,又笨又难看。凭我的条件,什么好男人找不到?我真是瞎了眼了,脑子进水了,才会这么死心塌地地跟着你——”

她边说边哭,越哭越伤心,眼泪鼻涕全擦在他衣服上。老赵轻拍她的背,哄孩子似的口气:

“好了好了,不哭了,哭成水泡眼,我可不要你了,啊?”

她依然哭个不停。抽抽噎噎的。

“说好了,一到加拿大,马上领证。”他道,“后半辈子我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对面就是穿衣镜,她看见自己哭肿的双眼,一副小女人撒娇卖乖的神情。她看不见他的脸,猜他此刻必定是志得意满。也只有他,才有那种魄力,借尸还魂死而后生。这样一个修炼成精的男人,谁若是把他的话当真,就是傻瓜加笨蛋。

他以为她不知道,他已经订了下月独自去新西兰的机票。现在科技就是这么先进,拷张电话卡,就能监听到他所有的手机内容。他不声不响换了脸变了身份,而他的元配娘子,却被他的债主们逼得几乎要跳楼。这样一个连结发妻子都不管不顾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对她有情有义?给钱,把叮叮要回来什么的,都是噱头。他自然是要稳住她,毕竟她知道他太多的事情。这个节骨眼上,他要全身而退,非得她乖乖的才行。

许智慧的男友,在银行技术部门工作。朱玫一连买了三套“迪娜魅”内衣,换来了老赵所有的账户信息。事情就是这么巧,全上海那么多银行,老赵偏偏就是存的这家。朱玫倒还有些担心,说不会给你男朋友惹麻烦吧。许智慧手一挥,轻描淡写地,“有什么关系啦,又没人知道。他们内部偷偷查领导的、同事的工资,都不是什么秘密了。小事情。”她问朱玫,“是你什么人?”

“一个朋友的老公,准备离婚,想先弄清楚这男人有多少身家。”

“明白,这种事现在多了。”

朱玫又问她,“我有几个同事,也想试试那个内衣,买的多,能打折吗?”

“当然当然,自己人,好商量——你要几套?”电话那头欢快的声音。

挂掉电话,老赵问她什么事。她说一个老同学兼职销售塑身内衣,让她帮忙捧扬。“别说,还真有些效果。穿了半个月,腰就瘦了一寸,胸倒升了一个罩杯。不服不行啊,小日本的东西是有些名堂。”

“你们女人,就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老赵摇头,“把自己身体当小白鼠。你还嫌自己不够漂亮?你这样美下去,我这个糟老头怎么办?”

“你不懂,——没有最漂亮,只有更漂亮。”

朱玫嗲嗲说着,抱着老赵那颗半秃的脑袋亲了一下,“美女配糟老头,现在最流行了。”

5

与朱玫不同,邵昕做的早饭是完全中式的。皮蛋瘦肉粥,配煎馄饨。朱玫尝了一口,粥的火候欠了少许,煎馄饨则焦了些,应该是油锅太旺。但一个单身男子做成这样,已是相当不错了。他看着她吃,一副期待的神情。她一锤定音:“好吃!”

“真的?”他兀自不信。

“可以打八十分。”

“没哄我吧?”

“我还没说完——满分是两百分。”朱玫哈哈笑起来。又想,原来跟这个男人已经熟稔到这种地步了,轮流做早饭,开玩笑也完全不用担心对方生气。

沈以海并不怎么待见楼上这位,他直截了当地问朱玫:

“是打算跟他发展下去吗?”

朱玫不置可否,有些哀怨地朝他看。眼神的意思是,你又不会跟老婆离婚,管我跟谁好呢。沈以海应该是读懂了,转了个和谐的话题:“越来越漂亮了。”

朱玫说了内衣的事,问他要不要弄一套给罗颖,“反正我有的多,送你一套。”

她拿了一套“迪娜魅”,包好,递给他,“五千多一套呢,便宜你了。”

“是便宜她,跟我没关系。”沈以海嬉皮笑脸。

他问“贾先生”这次能赚多少。“这个大便宜让你捡到了。”他朝她看。

“是便宜他,跟我没关系。”朱玫回敬。

沈以海说罗颖父亲肝癌晚期,时日无多了。“医生说大概也就三个月的命。这阵子把灵芝和虫草当饭吃,嘿,这些东西要是有用,天底下有钱人就都长生不老了——肝癌是领导同志的职业病,平常应酬太多,酒当水喝,再好的肝都坏了。”

“那你也要小心,领导同志。”朱玫想这么说,忍住了。本意是想触触他霉头,只怕他听在耳里竟像是关心了。没必要。“那你该多陪陪罗颖,她爸这样,她心里肯定不好受。”

晚饭时,接到姐姐的电话,“叮叮丢了——”朱玫一时没回过神来,还当姐姐在开玩笑。“上体育课,开始没察觉,直到下课的时候老师才发现少了个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丢的——”姐姐的声音听着像是舌头抽筋,完全变了味。

朱玫果断地报了警。警方说不到四十八小时不算失踪,要再等等。姐姐姐夫找遍了所有叮叮可能去的地方,一无所获。朱玫想着是不是该通知老赵一声,正在犹豫,老赵已赶过来了。“叮叮出事了,”他拿着一封信,“被人绑架了。”

信上的抬头是“赵实德”——老赵的本名。朱玫一看便明白了。对方让老赵在三天之内把钱还清,否则撕票,“知道你儿子多,不怕你就试试,一个个来。先断子绝孙,最后再亲自招呼你。”

老赵围着茶几一圈圈地打转。使劲搔头,头屑雪花似的往下掉,眉头那里攒得紧紧的,“到底是被发现了,”他看向朱玫,“你说,他们是怎么发现的呢?”

朱玫知道他在怀疑什么,“问你自己——你前天跟那个姓王的女人去了哪里?”

老赵有些吃惊的神情:“你跟踪我?”

“我跟踪自己的未婚夫,有什么错?我可不是你前面那个老婆,那么好的肚量,”朱玫一副吃醋大老婆的模样,“我真是吃不消你,全中国那么大,哪里不好去,偏要去温州。是想念家乡了还是怎的?你以为那帮家伙是吃素的?我跟你讲,公安局找个人都不如他们快——我实在是想不通,那狐狸精有什么好,大饼脸,吊梢眼,平胸,浑身上下没一点吸引人的。我问你,你是不是喝了她的洗脚水,把胃口喝倒了?”朱玫越说越气,拿起茶几上一张报纸便往老赵飞去,老赵侧身躲过,沉声喝道:“别闹!”

朱玫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兀自恨恨的。眼圈瞬的红了,眼泪跟着滴落下来,恨恨地道:

“我算是为你白操心了。自作孽不可活。这下子彻底完了。等着跟你一起吃牢饭吧。可怜我的叮叮,成了没爹没妈的孩子了。”

“他们不敢报警,”老赵沉吟着,“高利贷也是违法。再说了,我进去了,他们一分钱都拿不到。他们没那么傻。”

这天晚上,老赵破天荒地留在朱玫家过夜。信上的内容,朱玫费了些心思,故意弄得杀气腾腾。——男人骨子里比女人更怕死。老赵躺在身边,一整夜都在做噩梦,翻来覆去的。朱玫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被他的尖叫声吓醒:“别杀我,我给钱!给钱!”

朱玫叹了口气,在他背上拍了两拍,哄小孩似的。他才又沉沉睡去。这男人比她养父还要年长一岁。白发都爬满两鬓了。当初姐姐听说她要跟这个人,第一句话便是“你吃错药啦”——其实他应该也有一点点喜欢她。毕竟她很漂亮,又讨喜。对他来说,多个女人,不过是多给套房子罢了,好就好,不好大不了再贴些分手费。他不在乎。他以为她跟他那些女人骨子里没什么两样,就算聪明些,也是茶杯里起风波,被他牢牢攒在手心呢。

早上,老赵走出卧室,赫然看见阳台上那幅从天而降的“白旗”——“想吃青团还是纸钱?”老赵惊得浑身一抖。他问朱玫,“楼上住的什么人?”朱玫说是个十三点兮兮的男人,“总喜欢跟我开这种玩笑。”她强调这人肯定没问题,“你别疑神疑鬼。”

朱玫说这人是姐姐安排来的,“就盼着早点把我嫁出去,我姐姐那点小心思,谁还不清楚?——放心,真的跟你没关系。”

她越是解释,老赵便越是怀疑。他说朱玫笨,“你姐姐是什么东西,说安排就安排了?她肯,人家未必就肯呢,你又不是西施杨贵妃!女人就是女人,鼠目寸光,头发长见识短,就晓得往那方面想问题,好像全世界的男人都对你有意思,你花痴啊?”事关生死,老赵说话越来越狠,完全不顾及朱玫的面子,“我本来还以为你做事牢靠,现在晓得了,你就是头猪!连楼上住着什么人都搞不清楚——这人要是没问题,我把头割下来给你。”

朱玫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地往下掉。委屈到极点的模样。老赵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情,点上火,到一边抽烟去了。朱玫拿纸巾擦眼泪,鼻尖都擦得亮了。

有人敲门。老赵打个激灵,朝朱玫看。朱玫指了指楼上。老赵做了个“让他滚”的口型。朱玫坐着不动。一会儿,敲门声便止了。

中午时,老赵收到一条银行发来的短信——“您的账户一小时之内有巨额交易,请核实”。老赵跳起来,一脸紧张。朱玫说也许是骗子,“现在这种短信太多了,别信。”

老赵说没那么巧。“不管怎样,查查再说。”

他正要去银行,犹豫了一下,说还是在电话上查吧。朱玫知道他是不敢出去,怕外面有人拿硫酸泼他,拿刀捅他。他欠的那笔数目,够别人赚上几百辈子了。那些人恨他入骨。

老赵走到阳台上打电话查账。朱玫识相地走到一边。一会儿,他放下电话,有些轻松的神情:“果然是恶作剧,这帮骗子真该死。”

“我说了吧。”朱玫说着,又问他,“叮叮怎么办?你不会不管他吧?”

“叮叮是我儿子,我怎么可能不管他!”老赵的口气敷衍得都有些过头了。朱玫装作听不出来。她像个太担心儿子以至于失去理智的母亲那样,翻来覆去地求他,一定要救叮叮。“如果叮叮有什么事,我也活不成了——”她带着哭腔道。

一刻钟后,她出了门。上班。首先上楼去见邵昕,青团摆在桌上,还是热的。他问她去哪儿了。她说下楼散了会儿步。“我还以为玩笑开得过头,你生气了呢。”他这才放心。

朱玫微笑不语。玩笑是有些过头,不过时间恰到好处。又是青团又是纸钱,足够把老赵的胆吓破。老赵是乱了方寸了,否则以他的机警,又怎么会那样轻信一个莫名其妙的短信。阳台上的摄像头,应该摄下了他的按键——银行账号密码。他的习惯她再清楚不过,总是在阳台上打电话,一来是那里信号好,二来也是怕她听见。她猜他这时候应该在给航空公司打电话,把机票时间提前。——这家伙准备溜了。

青团味道不错。朱玫一边吃,一边想着该怎样劝邵昕离开几日,避避风头。无缘无故把他扯了进来,倒有些不好意思。他说他要回嘉兴,“大概一周。”她想正好。他竟然问她想不想去,“就算是上海人,也未必好好玩过嘉兴。——我是个很棒的向导。”

他做好被拒绝的准备。谁知她竟爽快答应了。“好啊,反正也没事。”

“你不用上班吗?”他倒怔了怔。

“可以请假。”她笑笑。

接下去的几天,像电影里的情节。她把老赵账户里的钱,全过户到自己的账户里,当然是个临时账户,拿假身份证办的——当初老赵办的时候,她瞒着他也办了张。那个短信是许智慧男友的手笔。她不晓得现在银行职员原来胆子这么大,为了讨好女友什么都敢做。她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工夫,谁知只是一起吃了顿饭,便谈成了。许智慧很仗义,嫉恶如仇的那种,“女人当然要帮女人了,我们不能人财两失,离婚可以,但要让他好好出点血——”她甚至建议朱玫那位“朋友”找个律师,“要闹就索性闹闹大,让男人知道我们女人不是好欺负的。”吓得她男友在一旁连连摇头:“你这个女人进攻性太强——”

邵昕果然是个好向导。嘉兴她之前也去过,但这次的行程更令人愉快。当然这与心情有关。姐姐打来电话,说叮叮的事不用担心,“小家伙很好,你安心在外面躲几天吧。”叮叮藏在姐姐的一个朋友家里。这事连姐夫也瞒着。姐姐就是姐姐,紧要关头到底能帮得上忙。“我不要你一分钱,只要你太太平平的,否则我对不起死去的外婆。”朱慧是说外婆临终前,拉着姐妹俩的手,说只剩下你们两个人了,你们一定要相互扶持。朱慧说她不想看见朱玫一个人冒险。“我晓得你这个人,喜欢把日子过得像玩海盗船,非要刺激才行——我要是不帮你,就没人能帮你了。”最后这句说得朱玫眼圈都红了。

在东湖划船时,邵昕问朱玫:“你说,我将来是留在上海好呢,还是回嘉兴?”

朱玫细辨这话里的意味,是试探,也是讨好。她目光瞥过对面这人的脸,忽觉得找个傻傻的老实男人好像也不错。她是有些累了,想歇歇脚。

“回嘉兴吧。说实话,上海我也待腻了,”朱玫觉得这话已是说得太明显了,“再说了,公安局上班不是挺好?没人敢惹你。”

“那,跟我一起去嘉兴吧?”他大着胆子,跟她开了句玩笑,“——我罩着你。”

朱玫笑笑,心想,这倒是句实话。老赵没了那笔钱,早晚查到她,跟她拼老命。这种情况下,离开上海可以加分,找个警察又可以加分。姐姐说得没错,她就是喜欢追求刺激。从她答应帮老赵那一刻开始,她便知道,接下去的日子会很不寻常。她是不甘心平淡过一生的。当年养母初次见到她,便说:“这孩子的眼睛有些不老实,将来只怕要闯祸。”——也许,最了解她的人,竟是这位养母。

朱玫把手放进湖里。初春的湖水还是很凉,却不十分刺骨。阳光在湖面洒下些星星点点,被往来的船只压出一条条金线。

“我有儿子的,”她问邵昕,“你不在乎?”

“不在乎。你就算有一打儿子都没事。”

朱玫嘿的一声,心头暖暖的。斜眼看他,“不是真心话吧?”

“是不是真心,现在说不算数,要看将来。”

朱玫听到自己心跳了一下。又忍不住笑话自己,就为这么平淡的一句话。都不像她的风格了。她想,上一次听到这种话,是什么时候呢?男人的海誓山盟,有时候很珍贵,有时候又不值一文。关键还是看女人的心绪。说到底,女人是主观的动物。这一刻,她是很认真地在体会这番话。给这男人机会,也给自己。

“好,那就试试吧。”她说完,看到他一点点露出微笑,嘴角向上扬去,弧度柔和得像小提琴的线条。——这个男人不难看。

尾 声

清明节,朱慧和朱玫给外婆和养父上坟。

朱玫对姐姐说了去嘉兴的事。朱慧只嗯了一声,“你自己拿主意就好了。”

“是个老实男人。”朱玫说。

“那就好。”

临走时,朱玫把姐夫的中药给她,“我昨天正好去同学那里,顺便配了。半个月的量。”朱慧接过,“其实现在这个药吃不吃都无所谓了。”

朱玫知道她的意思,“不光为了孩子,夫妻生活也要紧的。”

朱慧脸红了一下。

朱玫猜想姐姐这下该放心了。她去了嘉兴,叮叮便完全是他们的了。——朱玫当然不会真的不要儿子。像老赵那样,丢个几十万块钱,未必有用,还伤和气。朱玫有自己的办法。姐夫的中药向来都是经她手传递的。与养父一样的药方。养父是个好人,也略通医术。为了不让朱慧姐妹俩受委屈,他瞒着妻子,偷偷减去了其中两味药。直到他去世,养母一直没有怀孕。这事只有朱玫知道。她依法炮制,姐夫吃的中药里,也少了两味药。他病不好,便生不出孩子。只能打叮叮的主意。——现在情势不同了,朱玫又把那两味药加了上去。姐姐早晚会怀孕,有自己的孩子。那时再同她说要回叮叮的事,应该会容易许多。又不伤感情。就算真的怀不上,到时再另想法子也不急。自己姐姐,不比外头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处理这事不能用大火,只能小火慢焙。朱玫有的是耐心。

沈以海的老丈人病逝了。他发了短信给朱玫,说这阵子会很忙,不便见面。朱玫回了短信,说你安心处理事情吧,没关系。她本想跟他说分手的事,想想又觉得没必要。她这么辞职、离开上海,应该就很说明问题了。再说了,又不是什么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关系,断就断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朱玫从许智慧那儿听说,老丈人一死,对沈以海多少是个打击,总归是少了个靠山。前几天有人给局里写匿名信,说他利用职权收受贿赂。靠着老丈人的余威,这事暂且压了下去。算是有惊无险。

“罗颖出了不少力,为他到处托关系。人都瘦了一圈。所以说啊,沈以海这个老婆算是讨对了,前世里欠了他的,这辈子还债来了。”

朱玫想着应该是老赵那事。可见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不知是哪里疏漏了。沈以海吃了这个亏,下次或许会收敛些。未尝不是件好事。

离开上海前一晚,朱玫请老同学一块吃了顿饭。人到得很齐,除了沈以海。这顿饭一是告别,二是隆重推出邵昕,“我男朋友——”算是又敲定了一层。大家对邵昕印象不错,都说以朱玫的个性,是该找个这样的男人。牢靠,稳重,对她又好。

“几时吃你们的喜酒啊?”有人问朱玫。

“现在还吃不准呢,”朱玫笑着看了邵昕一眼,“等有消息了一定通知你们。”

席间,邵昕手机响了。他打个招呼,走到外面长廊,按下“通话”键:

“喂?”

“什么时候回嘉兴?”电话那头一个女人的声音。

“后天。”

“恭喜你了,抱得美人归。”

他笑了一下,“怎么办呢——我好像真的有点喜欢上她了。这女人挺有意思。”

“那很好啊,反正你总归要结婚的。”

“我是不是该给你十八只蹄膀?”他呵呵笑着。

“随你的便。给我现金更好。”电话那头也在笑。

一会儿,邵昕回到席间。朱玫问他,是谁的电话。他回答,一个朋友。

“听说我谈恋爱了,敲我竹杠呢。”他笑道。

罗颖挂掉电话,看了一眼旁边看报纸的沈以海。“今天没应酬?”

“最近风头紧,夹牢尾巴做人。”他回答得有些泄气。

罗颖对着穿衣镜转了个圈,“最近好像瘦了些——你送给我的那套日本内衣挺有用。”

沈以海嗯了一声。

“告诉你件事,”她说下去,“上次跟你说的那个表弟——他要结婚了。”

“是吗?”

“这家伙挺有本事,真的找了个又漂亮又有钱的女人。”

“那挺好,恭喜他了,”沈以海漫不经心地说完,停了停,忽的,把报纸往桌上狠狠一摔,“你说——那封匿名信到底他妈的是谁写的?”他一下子激动起来。

罗颖没说话,背对着他,在梳妆台前坐下。镜子里的女人,依然是人淡如菊,只是眉宇间又透着些坚毅。是柔中带刚的品质。

“是呀,”她瞥见自己嘴角的微笑,“——到底是谁写的呢?”

本刊责任编辑 付秀莹

作者自白:很少写这样的故事。从头到尾,似乎没有一个好人。都是各有各的算计,各有各的手段。写的时候其实很过瘾,天马行空般,写完后却有些空落落的。原来利己主义到了极点,便会生出那样可怕的一群人来。还不是那种来势汹汹的“可怕”,而是悄无声息,慢慢蚕食身心的那种“可怕”,外表看似那样日常化,平民百姓过日子似的,波澜不兴,其实里面早已是千疮百孔。为钱、为权、为爱。这样更糟。一切仿佛都是那么合理,水到渠成。当一些本来为人所不齿的行为渐渐变成了“规则”,还有什么比这更加悲剧的呢?

当然,平心而论,朱玫的姐姐、姐夫其实并不坏,最多是为自己打算而已。其实也是遂了朱玫的心意。朱玫这个女人,冒险得有些不可思议,只能活在小说里。生活中这样的人未必有如此顺利的结局,因为不会有那样的运气。

不知最后叮叮会归谁所有。是回到了妈妈的怀抱呢,还是继续被姨父、姨母领养着。好在都是真心爱他的人。他是小说中唯一的一片净土。四岁的孩子,正是心智启蒙的关键时刻。孩子是未来的希望。但愿他能成长为一个正直光明的人。

谢谢《小说界》和《小说选刊》,让我有机会说这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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