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思
日月乃百代之过客，[244]周而复始之岁月亦为旅人也。浮舟生涯、[245]牵马终老，[246]积日羁旅，漂泊为家。古人[247]多死于旅次，余亦不知自何年何月起，心如轻风飘荡之片云，诱发行旅之情思而不能自已。乃流连于海滨，去秋[248]甫回江上陋屋[249]，扫除积尘蛛网。未久岁暮，新春迭至。每望霭霞弥天，即思翻越白川关隘，[250]心迷于步行神，[251]痴魔狂乱；情诱于道祖神[252]，心慌意乱。乃补缀紧腿裤，新换斗笠带，针灸足三里，[253]心驰神往于松岛之月。[254]遂将住处[255]让与他人，移居杉风别墅。[256]
草庵已换主，
女儿节里摆偶人，
欢乐满牖户。
作表八句[257]悬于草庵柱上。[258]
启程
阴历三月二十七日，晓天朦胧，残月余辉，富士山峰隐约可见。念及此行不知何时重睹上野、谷中之垂梢樱花，[259]不禁黯然神伤。挚友皆于前夕会聚，且登舟相送至千住[260]上岸。此去前途三千里，[261]思之抑郁凄楚，且向虚幻之世一洒离别之泪。
匆匆春将归，
鸟啼鱼落泪。
权以此句为纪行之首句，依然趑趄不前。众人伫列路上，似欲相送至不见余之背影。
草加
今年是为元禄二年[262]，奥羽[263]之长途跋涉唯系心血来潮，即使备尝吴天白发之恨，[264]犹欲亲临虽耳闻尚未目睹之胜地。托生还于期待，寄心愿于虚幻，是日终抵草加驿站[265]。瘦骨嶙峋之双肩负重行囊，实为辛苦。本欲轻装上路，然一袭夜间御寒之纸衣[266]、浴衣、雨具、笔墨之类，兼之无法辞退之赠礼，难以割舍，遂成行旅之累赘，实无奈也。
室八岛[267]
诣室八岛。同行之曾良曰：“此神称木花开耶姬，[268]与富士之神[269]相同。传姬入无户之室，起誓，放火，乃生彦火火出见尊。[270]故名室八岛[271]。和歌吟咏八岛之烟，亦此之谓。”又，此地禁食鱼。[272]此类缘起，流传于世。
佛五左卫门
三十日[273]，宿日光山麓。[274]店主云：“我名叫佛五左卫门。因做事正直，众人皆如此称呼。一夜旅宿，请宽心休息吧。”此乃何方神佛，显圣于浊世尘寰，竟能相助状如化缘巡礼僧侣之吾辈乎。细察店主举止，乃鲁钝粗疏而正直诚实之人，属刚毅木讷近于仁[275]之类。禀性纯朴，最为可敬。
日光
四月一日，参谒日光山。[276]往昔此山书为“二荒山”，[277]空海大师[278]开基[279]时，改称“日光”。[280]如此改名，或云大师洞察千载之后事，而今辉光[281]普天同照，恩泽披于八荒，四民[282]安居乐业。神山惶恐，不敢多言，就此搁笔。
初夏谒日光，
新叶嫩叶沐艳阳，
日光真辉煌！[283]
黑发山[284]云霞轻笼，依然白雪皑皑。
剃发着缁衣，
来到黑发山，
今逢更衣日，
索性换袈裟。
（曾良）
曾良姓河合，名惣五郎。居芭蕉庵近旁，助余操劳炊爨。此次乐于与余同赏松岛、象潟，且解慰余羁旅之艰辛，乃于启程之日清晨，剃发，着缁衣，改惣五为宗悟。故有以上黑发山之句。“更衣”二字，尤觉有力。[285]
登山二十余町，有瀑布。从岩洞顶飞流直下百尺，坠落千岩错叠之碧潭。潜入岩洞，从背后观瀑布，此谓“内观瀑布”。
潜入岩洞里，
背面观瀑布。
片刻心澄静，
修行在夏初。[286]
那须
那须黑羽[287]有相知[288]，欲穿越那须野，捷径前往。遥见一村，直奔而去，途中降雨，日色渐暮。便借宿农夫家，翌日清晨，又奔走于原野。见有放牧之马，乃向一割草之男子诉说行路之苦以求助。男子虽为山野村夫，亦通情达理，谓余曰：“此等情状，如何是好。原野歧路纵横，不谙熟此地之旅人极易误入歧途，令人担心。可骑此马去，马无法行走之时放回。”乃借马予余。幼童二人随马后奔跑。其一为女童，问其名，曰“阿重”。此名少见，然亦优雅。
芳名叫“阿重”，
可爱小女娃。
若将瞿麦比，
重瓣瞿麦花。[289]
（曾良）
不久，抵达村庄。将酬金系于马鞍放归。
黑羽
访黑羽馆代[290]净坊寺某人[291]，主人对余等不速之客突然造访甚为欣喜，昼夜共话，意犹未尽。其弟桃翠[292]，朝夕相伴，且邀余诣其家，亦访其亲戚居所。经数日，郊外消遣，略看骑马射犬之遗迹，[293]穿越那须原野之细竹丛，观看玉藻前[294]古坟。然后诣八幡宫[295]。闻与市射扇[296]之时祈祷下野国氏族之神正八幡保佑，正是此神社，感慨殊深。日暮，返桃翠宅。
有一座修验光明寺[297]，应邀前往参拜行者堂[298]。
参拜高齿屐，
走出行种堂，
遥望夏日山，[299]
健步旅途长。
云岩寺
下野国云岸寺[300]后面有佛顶和尚[301]山居遗迹。闻先师言，先师居山中时，曾以松木炭书一道歌于岩石之上：
蛰居此草庵，
横竖未盈五尺长，
倘若不下雨，
不要此庵又何妨。
余欲观其遗迹，拄杖前往云岩寺，众人呼朋唤侣，相诱同行，多为年轻人，一路谈笑风生，十分热闹，不觉来到云岩寺山麓。山容幽深，谷道逶迤。松杉茂密幽暗，青苔清水滴落。虽为四月天气，犹觉寒冷。看尽十景[302]，过桥[303]入山门。
山居遗迹究竟在于何处？攀后山，见石上建有小庵，背靠石窟，眼前如见妙禅师之死关、[304]法云法师之石室。[305]
声声啄木鸟，
唯有此庵啄不破，
盛夏树妖娆。
即兴一句，钉于柱上而去。
杀生石·游行柳
（自黑羽）往杀生石[306]。馆代派马相送。牵马人索句“求一诗笺”。马夫竟能如此风雅，遂吟一句；
骑马过原野，
杜鹃一声亮。
告诉牵马人，
马转鸟飞向。
杀生石在温泉涌出之山阴，毒气至今未消，蜂蝶之类，死骸堆积遍地，未见黄土之色。
又，“清水潺潺”[307]之柳树依然存留于芦野村[308]之田埂上。此地郡守[309]户部某人[310]曾屡次劝余观看此柳。然不知树在何处，今日果然“伫立柳荫久”。
独立柳树下，
忽见农夫插完秧，
离地正回家。
白河关
数日心绪不宁，来到白川关[311]之际，方始平定踏实。古人吟咏“托人捎信告京都……”，[312]今来此地，实感古人之心情也。此关乃三关[313]之一，文人雅士，心系情恋。秋风[314]之声犹响耳边，红叶[315]之景若浮眼前，今见绿叶枝头，亦别有情趣。遍地溲疏白洁，兼以野花缭乱，仿若踏雪过关之感觉。据清辅笔载，古人过此，正冠盛装。[316]
且插溲疏作饰花，
权当盛装过关隘。
（曾良）
须贺川
过白河关，继续前行，渡阿武隈川[317]。左边会津根[318]巍峨矗立，右边为岩城[319]、相马[320]、三春[321]，乃磐梯国与常陆、下野[322]之交界，山脉连绵。过影沼[323]，天阴，未映现物影。[324]
于须贺川驿站[325]访等穷[326]，留居四五日。主人首先问及“过白河关有何佳作？”答曰：“长途辛劳，身心疲惫，兼之耽迷景色，怀旧断肠，未能走笔成章，难成妙思。然过关竟无一句，实为憾事，乃吟一句以就教。”
越过白河关，
踏入奥州路。
僻地插秧歌，
风流第一步。
于是此句乃成发句，（等穷、曾良）接续胁句、第三句，竟成三卷。[327]
驿站附近有一大栗子树。一遁世僧[328]于树下结庐而居。古人所吟“俯拾落橡子”[329]之深山乃如此幽静闲寂也。爰取诗笺，书曰：
栗字书作“西”“木”，[330]云与西方净土有缘。行基菩萨[331]一生，杖及柱皆用此木。[332]
此花世人不屑顾，
檐下偏植栗子树。
浅香山·信夫村
出等穷宅，约五里，桧皮驿站[333]尽处，有浅香山[334]。离路边不远，此一带多沼泽。已近割菰时节，询问诸人何草为菰[335]，然无人知晓。遍寻沼畔，逢人即问“何为菰”，不觉日薄西山。遂自二本松[336]右折，略观黑冢石窟[337]。宿福岛。
翌日，往忍村[338]，寻忍草印染之石。[339]远在山背后之小村里，见一石半埋地下。[340]村童走来，告余：“此石原在山上，路人常摘麦搓于石，[341]毁坏麦地。村人怒之，遂推石落谷，故石面朝下。”果有此事乎？
少女拔秧苗，
动作多灵巧。
不禁思往昔，
染布搓忍草。
佐藤庄司遗址
过月轮渡[342]，出濑上驿站[343]。佐藤庄司[344]遗迹位于左面之山边，距此约一里半。闻其名为饭冢村鲭野[345]，乃边寻边往，终至一名为丸山[346]之小山。此即为庄司旧宅。依人所指，山下有大手[347]遗迹，随处观看，洒怀旧之泪。近旁之古寺[348]，残留佐藤家族之石碑。中有二儿媳[349]墓碑，尤令人哀伤。虽为裙钗，其豪勇之气，留芳于世，不觉泪沾衣袖。坠泪碑[350]已不再远矣。入寺乞茶，此乃收藏义经之大刀、弁庆之笈以为寺宝。[351]
五月竖纸旗，
寺宝亦应同过节，
陈列大刀、笈。[352]
今日五月朔日。[353]
饭冢
当夜宿饭冢[354]。有温泉，入浴后，求宿，乃是在土地[355]上铺草席之贫穷农户。既无灯火，只得借地炉之火光铺床就寝。入夜，雷鸣，降雨不止。卧处上方漏雨，跳蚤、蚊子叮咬，不得入眠。而宿疴[356]复发，几迨昏厥。夜间短暂，天色渐明，又登旅途。然昨夜之病尚未痊愈，心绪忧郁。遂租马出桑折驿站[357]。此去路途遥远，虽病魔作祟，忐忑不安，然思羁旅于穷乡僻壤，怀俗世无常之心，抱舍生野曝之意，路毙亦乃天命[358]也。念及于此，气力有所恢复，勉力阔步越过伊达大木户。[359]
笠岛
过镫摺[360]、白石[361]城，入笠岛[362]郡。询问藤中将实方[363]之冢在何处，告曰：“遥见右面[364]山边村落，乃蓑轮[365]、笠岛，有道祖神神社[366]，芒草遗物[367]至今犹在。”然近日梅雨连绵，路况恶劣，兼之身体疲乏，只从远处略为一望。蓑轮、笠岛两处地名，亦正适合梅雨时节。[368]
笠岛在何处，
五月泥泞路。
武隈之松
宿岩沼。[369]
武隈之松，令人赏心悦目。根部从地表分成两株，[370]未失昔日形状。于此地最先忆起能因法师。昔时，京都来此之陆奥守伐此木作为名取川[371]桥桩。能因再次来时，见无此松，乃吟“不见踪影今何在”。[372]据言此后年代时伐时植，而今历经千年，形神俱备，实为难得。
“晚樱告师翁，观赏武隈松。”此为举白[373]之赠别句。
樱花江户别，
今日终见两棵松，
已经三个月。
宫城野
渡名取川，入仙台。此日屋檐皆插菖蒲。[374]寻客栈宿四五日。闻此地画工加右卫门[375]略解风雅，遂与结识。此人言近年调查知其名而不明其地之歌枕，一日为余引导。宫城野[376]胡枝子茂盛，如秋色正酣。玉田[377]、横野[378]、踯躅冈[379]，梫木花盛开[380]。入阳光不透之苍郁松林，告余曰此地名木下[381]，概因往昔露水亦如此浓重，方吟咏“告诉主人们，斗笠请戴上”。[382]参拜药师堂[383]、天神神社[384]等，日已暮。（加右卫门）犹为余绘画松岛、盐灶等处地图，且馈赠两双藏青色印染带子的草鞋以为饯别。至此观之，彼乃深谙风雅三昧。
藏青鞋带似菖蒲，
系于双脚登旅途。
壶碑
按图[385]行去，奥州小道[386]之山侧生有十符菅草[387]。至今依然每年编织十符草席献与国守[388]。
壶碑[389]在市川村[390]多贺城[391]。
壶碑高六尺余，宽约三尺。青苔斑驳，可隐约辨认碑文。记叙四维国界之数里。“此城，神龟元年[392][393]，按察使[394]镇守府将军[395]大野朝臣东人[396]之所置也。天平宝字六年[397]，参议[398]、东海东山[399]节度使[400]同将军惠美朝臣朝獦[401]修造也。十二月朔日”。[402]由此观之，乃圣武天皇之时建造[403]。古人所吟歌枕，今虽多流传，然山崩地陷，川河改流，道没石埋，树老苗新，沧海桑田，时代变迁，其遗迹多有含糊之处，语焉不详。今于此亲见千载之珍物，缅怀古人之情思。实乃行旅之收获，生命之喜悦，顿忘羁旅之劳累，唯洒感动之热泪。
末之松山
之后，观览野田之玉川[404]、海中石[405]。末之松山[406]已建寺[407]，名末松山。松间皆坟，比翼连理，[408]终亦如斯，不胜悲切。至盐灶湾[409]之滨，闻暮钟悠扬。梅雨之天空微略放晴，夕月幽光，篱岛[410]在近。渔舟络绎归岸，分鱼点数正忙。古人吟咏“纤绳拉渔舟，情趣沁心间”，[411]其情相通，旅愁顿增。是夜听盲法师[412]弹琵琶说唱奥州净琉璃。[413]所唱既非平曲[414]，亦非幸若舞[415]，曲调粗犷，嗓音高亢，近在枕边，聒噪喧闹。然思之亦不失僻壤之遗风，可钦可赞。
盐灶
清晨，参拜盐灶明神[416]。为国守重建。[417]殿柱粗大，彩椽华美，石阶高砌九仞，朝阳辉映朱墙。如此边鄙荒外，依然神灵显圣。吾国风俗，实为可贵。神前有古宝灯，铁扉正面刻有“文治三年和泉三郎寄进”。[418]五百年前之情景，不觉浮现眼前，不胜惊喜。渠[419]乃义勇忠孝之士，美名至今，无不钦羡。诚如是言：人能勤道守义，名亦随之。[420]
日既近午，雇船渡松岛[421]。其间二里余，抵雄岛[422]海岸。
松岛
说来老话，松岛佳景甲扶桑，不逊于洞庭、西湖[423]。海水深入东南陆地，形成海湾。湾内三里，澎湃如浙江潮[424]。岛屿无数，高耸者昂藏倚天，低伏者匍匐波面。或双层重叠，或三重架垒。左面分断独立，右面接续相连。如负如抱，爱抚儿孙。[425]苍松浓绿，因海风吹拂，枝干虬蟠，仿佛自然天成，妙不可言。此景窈深幽眇，若美人浓妆淡抹之玉容。[426]此乃远古神代大山祇[427]之所为乎？天工造化，谁者能形诸笔墨以尽其妙。
雄岛突伸海中，海滩多石，与陆地相连。[428]有云居禅师[429]之别室[430]遗迹、坐禅石等。偶见松荫有遁世者之草庵，燃烧松叶、松球之轻烟袅绕，未知何人悠闲居住，然亦感亲切，趋前造访。不觉月移海上，与白昼情趣迥异。回岸投宿，客栈二层，[431]窗户面海，仿佛卧寝于大自然之中，心情舒畅，不可思议。
杜鹃声声鸣松岛，
应向白鹤借羽毛。
（曾良）
余难以成吟，欲眠却无法入睡。离旧庵[432]时，素堂吟松岛诗、[433]原安适吟松浦岛歌[434]相送。遂解袋，今宵以此为友。袋中亦有杉风、浊子[435]之发句。
瑞岩寺
十一日[436]，诣瑞岩寺[437]。该寺三十二代[438]之前，真壁平四郎[439]出家入唐，[440]归国后开山。后云居禅师德化所及，改建七堂伽蓝[441]，甍壁金碧辉煌，佛饰庄严华丽，成为极乐净土之大寺院。见佛圣[442]之寺今在何处？余心慕之。
石卷
十二日，[443]前往平和泉。[444]闻途中有姐齿松[445]、绪绝桥[446]等，人迹罕至，刍荛雉兔[447]来往之道，不辨方向，终于迷路，来到名曰石卷[448]之港口。遥望和歌吟咏“金花开”[449]之金花山[450]矗立海面，数百货船云集海湾，人家鳞次栉比，炊烟袅绕连绵。不意来到此处，欲借屋投宿，却无人肯借。终在一贫穷小屋过夜，翌日凌晨又在陌生之旅途上徘徊行进。远望袖渡口[451]、尾驳牧场[452]、真野萱原[453]等处，行走于长堤。沿长沼[454]，一路心神不安，于户伊摩[455]宿一夜，至平泉。其间似觉二十余里。
平泉
三代[456]荣华一梦中，[457]大门[458]遗迹在一里之外。秀衡之遗迹[459]已成田野，唯金鸡山[460]犹存。先登高馆[461]，北上川[462]收入眼底，乃流自南部[463]之大河。衣川[464]环绕和泉城[465]，于高馆下注入大河[466]。泰衡[467]等之遗迹在衣关[468]之外，似镇固南部门户[469]以防夷。[470]择忠臣义士，[471]据守此城，思功名显赫，过眼烟云。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青。[472]不禁铺笠而坐，怀古落泪，不知时光流逝。
夏天草凄凉，
功名昨日古战场，
一枕梦黄粱。
遍地溲疏花，
若见兼房苍白发。[473]
（曾良）
久闻二堂[474]揭帐拜佛[475]之盛事。经堂[476]供有三将之像。[477]光堂[478]放有三代之棺，[479]摆置三尊佛像[480]。七宝[481]散失，珠门因风雨而损坏，金柱因霜雪而腐朽，既已支离破碎，野草荒芜，却仍四面围垣，[482]覆盖屋顶，以御风雨，且作千年之纪念也。
梅雨未曾洒光堂，
今日犹辉煌。
尿前关
遥望通往南部之道[483]，宿岩手村[484]。过小黑崎[485]、美豆小岛[486]，自鸣子温泉[487]过尿前关，[488]欲往出羽国[489]。此地旅人罕至，为关守[490]见疑，终获通行。登大山，日已暮。见封人[491]家，求宿。然三日[492]风雨剧烈，无奈滞留山中。
跳蚤虱子叮未眠，
更有马儿尿枕边。
主人云：“此去出羽国，有大山阻隔，路途不详，应由向导带路为宜。”诚如斯言，请寻向导。恰有合适之年轻人，腰横短刀，手携柞杖，引路前行。余随其后，心忧今日定有危险，惴惴不安。果如主人所言，高山森然岑寂，不闻一声鸟啼，树木茂密荫翳，犹如夜行。仿佛云端霾雨，[493]拨竹丛循径而行，涉水绊石，冷汗透肌，终至最上庄[494]。向导言：“此路定有意外危险发生，今能平安护送，实为大幸。”乃欣然告辞。闻之犹觉后怕。
尾花泽
于尾花泽[495]访清风[496]。彼殷富而不卑俗。在京[497]即常来往，善解羁旅之心，留宿数日，以宽慰风尘劳顿，关怀备至。
夏日好凉爽，
且将高堂当自宅，
歇息心舒畅。
蚕舍地板下，
蟾蜍叫声响，
快快爬出来，
无须底下藏。
娇妍红粉花开盛，
犹忆佳人刷眉妆。[498]
见此养蚕人，
古风今犹存。
（曾良）
立石寺
山形藩领地[499]内有名曰立石寺[500]之山寺。慈觉大师[501]开基，尤清净悠闲之地也。众人皆荐，宜去一看。乃自尾花泽返道寻访，其间约七里。日尚未暮，先于山麓之僧坊借好宿处，然后登山上大殿。巨岩重叠，松柏苍古，土老、石旧、苔滑，岩上寺门[502]皆闭，阒然无声。遂绕山崖、爬山岩，拜佛阁。佳景澄寂，沁透心底。
山色幽静透禅院，
细听蝉声沁岑岩。
最上川
欲乘舟下最上川[503]，于大石田[504]等待天晴。此地犹存古俳谐[505]遗风，追慕昔时繁荣之景象，芦角一声，[506]慰僻地之民心，俳谐古风，化风雅之情思。言摸索此道，却迷惑于新古两道，[507]无人指导，以求于余。无奈连句一卷[508]。旅次风流，以至于此。
最上川流自陆奥，上游在山形，[509]有碁点、隼[510]等险滩。流经板敷山[511]北面，自酒田[512]入海。两岸山势陡峻逼压，船于蓊郁树林中穿行而下。古代和歌似将装载稻谷之船称为“稻船”。[513]白糸瀑布[514]自葱茏绿叶之间落下，仙人堂[515]临河立岸。水满流急，行船危险。
汇聚梅雨水连绵，
浊浪湍急最上川。
出羽三山
六月三日，登羽黑山[516]。访图司左吉[517]，谒代理别当[518]会觉阿阇梨[519]。宿南谷分寺[520]，热情款待，无微不至。四日，于本坊[521]举行俳谐会。余吟发句：
难得南谷羽黑山，
熏风送来冰雪爽。
五日，诣权现[522]。不知开山祖能除大师[523]为何代之人，延喜式[524]里有“羽州里山之神社”记载。[525]抄写易错，恐将“黑”字误记为“里山”，抑或将“羽州黑山”省略为“羽黑山”。《风土记》[526]记载，此地名为出羽，乃因“鸟之羽毛[527]为此国贡物进献”。与月山[528]、汤殿山[529]合称三山。该寺属武江东睿[530]，天台止观[531]皓月光辉，圆顿融通[532]法灯明耀。僧舍连栋排列，佛法修行精勤。灵山灵地，佛力神验，人皆尊崇敬畏。此乃繁荣恒久、吉祥玉瑞之宝山也。
八日，[533]登月山。身披修行袈裟，头缠白布角巾，脚夫引路，于云雾烟岚山中，踏冰雪，登八里，疑入日月运行之云关[534]。气促体冻，攀至山巅，日没月明。乃铺细竹，枕修篁，卧以待旦。[535]俟日出云消，遂下汤殿。
谷旁有锻冶遗迹[536]。该国之铁匠，于此择神水，净身斋戒以铸剑，铭刻“月山”，著称于世。其剑淬火可比龙泉[537]，乃追慕干将、莫邪[538]之道也。深感精通一道者锲而不舍之志也。坐岩石小憩，见三尺樱树蓓蕾半绽。埋于积雪之下，仍不忘春天，晚樱之心，殊深可贵，若见馨香飘溢之盛夏梅花。[539]忆行尊僧正和歌[540]之情趣，犹觉樱花韵致精妙。讳言此山之细节乃修行者之规，故搁笔不予记述。归舍，应阿阇梨之求，书三山巡礼之句于诗笺。
静寂羽黑山，
新月朦胧凉爽天。
云峰几度散，
明月照月山。
讳言汤殿山，
神秘敬畏感玉瑞，
沾袖泪潸潸。
参拜汤殿山，
踩踏路上香火钱，[541]
感动泪沾衫。
（曾良）
酒田
离羽黑，往鹤冈城下[542]，被迎至长山重行[543]家，吟咏俳谐一卷。[544]左吉[545]亦送余至此，然后乘舟往酒田之港口[546]，宿渊庵不玉[547]医师家。
南眺温海山，
北望吹浦滨。[548]
傍晚好乘凉，
壮景入胸襟。
滔滔最上川，
一日热天送入海。
象潟
阅过无尽山河水陆[549]之风光，于今象潟[550]萦绕于方寸之间。自酒田港往东北方向，翻山岭，沿海滩，踏软沙，[551]行十里。日渐倾斜，海风扬沙，细雨朦胧，鸟海[552]潜形。暗中摸索，若雨景亦奇妙，[553]雨后晴光则潋滟绮丽。[554]是夜，余宿于渔夫容膝之陋屋，以待雨霁天晴。
翌日清晨，天色晴朗，朝阳灿烂，乃泛舟象潟。先至能因岛[555]，访其闲居三年之地。[556]然后于对岸登陆，有和歌吟咏“钓舟花上行”[557]之古老樱树，尚存西行法师昔日之残影。岸上有皇陵，传为神功皇后[558]之墓。有寺名干满珠寺[559]，然未闻皇后行幸此处，不知何故。坐该寺方丈[560]之内，卷帘眺望，风景尽收眼底。南[561]有鸟海山擎天矗立，倒影映海。西有有耶无耶关[562]，其路无尽。东筑堤坝，可遥通秋田。[563]北控大海，波涛涌入之处称为汐越[564]。湾面宽约一里，[565]貌似松岛，却独有异趣。松岛含笑，象潟忧怨，岑寂悲凄，其地貌令人荡气断魂。
象潟绰约姿，
雨里合欢花含愁，
婀娜似西施。[566]
汐越海滩上，
潮水涌来湿鹤胫，
大海好清凉。
祭典
正是象潟祭神时，
不知食物是什么？[567]
（曾良）
门板铺地上，
渔夫好乘凉。
（美浓国商人低耳[568]）
岩上见睢鸠巢
筑巢山岩上，
岩高不怕波浪袭，
睢鸠恩爱长。[569]
（曾良）
越后路
滞留数日，惜别酒田，遥望北陆[570]之云，[571]思山川迢远，行旅艰辛，不禁忧伤。闻至加贺府，[572]有一百三十里之遥。过鼠关[573]，入越后之地，至越中国之市振关。[574]此间行九日，[575]溽暑劳神，发病，故途中之事未能记述。
七月初六日，
今宵月色不寻常，
明天是七夕。
大海翻狂澜，
银河横卧佐渡天。
市振
今过亲不知、子不知、犬戾、驹返[576]等北国最艰险之地段，劳顿疲惫。引枕就寝，却闻西面邻室有两个年轻女子说话，时而间杂老年男子之声，乃越后国新潟[577]之妓女。闻其言，知是前往参拜伊势神宫，[578]男子送至此关[579]，明日返乡。女子作书留言托其带回，言语交谈，“白浪涌动海滨，[580]人生流离无定，犹如渔夫漂泊，沦落风尘浊世，夜夜露水夫妻，日日孽障报应。”余闻之入眠。翌日早晨出发之际，女子对余等言道：“此去不识路途，忐忑慌乱，失措心悲。愿远随法师[581]之后前行，恳请蒙赐法衣之恩德，慈悲之情怀，以结此段佛缘。”潸然落泪。余虽感哀悯，然答曰：“我等多随处而宿。汝等随众人前行即可，神明保佑，必定无恙。”言毕上路，黯然神伤，拂之不去。
借宿一家共妓女，
秋月朗照胡枝子。
吟此句，由曾良记录。
入加贺
过黑部四十八濑[582]无数河川，至那古[583]海湾。闻道担笼[584]之藤花即使不是春天，初秋亦有其独特情趣，问于人，言道：“此去五里，沿砂石海滩，入对面山背，虽有渔夫陋舍，然恐不借人住宿。”余为此言所惧，乃作罢，入加贺国[585]。
清香扑鼻来，
早稻田里散步行，
右边有矶海[586]。
金泽
过卯花山[587]、俱利伽罗谷[588]，七月十五日抵金泽。恰逢自大阪来此之商人何处，[589]共宿同一旅社。此地有一笑[590]者，热衷于俳谐之道，早有耳闻，其名渐扬，然于去冬夭亡。今其兄举行追荐法事，余乃吟一句。
悼君我悲恸，
化作秋风萧瑟声，
坟冢也惊动。
应邀某草庵[591]
摘来茄子、瓜，
各自剥皮尝新鲜，
秋凉忘残夏。
途中吟
烈日仍炎炎，
秋风感凉意。
在小松[592]
小松名可爱，
秋风吹小松。
芒草胡枝子，
起伏随风动。
多太神社
自小松诣多太神社，[593]藏有实盛[594]之头盔及锦衣碎片。锦衣乃实盛往昔仕于源氏时义朝公所赐，果非普通武士之物。护目及护耳，皆刻有菊花蔓草纹，并镶金。龙头[595]两边饰有凤翔形金属。余观缘起，[596]知实盛阵亡后，木曾义仲[597]将这些遗物附以祈愿文，派樋口次郎[598]供献于此神社。
噫呜惨矣哉！[599]
白发将军头盔下，
忍听秋蛩泣。
那谷
往山中温泉[600]，身后乃白根岳[601]。左面山边有观音堂[602]。花山法皇[603]巡礼朝拜三十三处观音寺[604]后，将大慈大悲观音像安置于此，[605]命名为那谷寺。据云分别取那智[606]、谷汲[607]之头字组合而成。奇石各种，古松成排，岩上有茅草葺顶之小堂，[608]风景优美。
寺中石山白，
秋风更比山石白。
山中
浴温泉。据云其功效仅次于有马[609]。
山中浴温泉，
何须沿途摘菊花，
汤味沁心间。[610]
旅舍主人名久米之助[611]，仍为小童也。其父[612]好俳谐，京都之贞室[613]年轻时曾来此地，为风雅所辱，[614]归洛[615]后为贞德[616]门人，遂名闻天下。据云功名成就之后，唯不索取此村之点评[617]酬金。此事如今亦成旧话。
曾良患腹疾，伊势国长岛[618]有亲戚，[619]遂先行，乃书一句予余。
此行未可知，
即使野曝亦选择，
遍地胡枝子。
（曾良）
去者悲伤，留者凄怆，如双凫分飞，[620]徘徊云端。余亦赠其一句。
今起两地思，
且将斗笠晨露水，
抹消斗笠字。[621]
全昌寺
宿大圣持[622]城外之全昌寺[623]。此犹加贺之地。曾良亦于前夜宿此寺，书留一句予余。
终宵听秋风，
后山萧瑟声。
（曾良）
一夜之隔，恍若千里。余亦听闻秋风，卧眠僧舍。天将拂晓，读经清朗，钟板[624]齐响，进入食堂。今日须往越前国[625]，乃匆匆离去。年轻僧侣怀抱纸砚，追至阶下，索求一句。时见园中柳叶飘落，乃即吟草成一句。
辞寺登旅程，
本应庭院打扫净，
柳树叶飘零。
脚穿草鞋，未及推敲，潦草书之。
汐越松
乘舟入越前[626]国境之吉崎湾[627]。观汐越松[628]。
终宵狂风浪排空，
月光低垂汐越松。
（西行[629]）
此一首道尽风光。添一字，如成无用之指。[630]
丸冈天龙寺长老[631]为余老友，访之。又，金泽之北枝[632]言仅送余一段，终至此地。所到之处，所见之景，北枝皆苦心孤诣于俳谐，时有妙思佳构。今将临别，赠其一句。
题词裂扇两分留，
此情难舍仍依依。
约行五十町，进山，参拜永平寺。[633]道元禅师[634]开创之寺也。避邦畿千里，[635]择此偏僻山阴之地建寺，实为佛教修行之可贵也。
福井
福井[636]在三里之外，晚餐后前往，日色昏暗，蹒跚而行。此地有老友等栽[637]隐士，曾来江户访余。乃十余年前之事也。或已过世，然向人打听，尚健在，且告余其住所。即前往，于市内幽僻之处，见一陋屋，葫芦、丝瓜爬蔓，鸡冠花、帚草茂密遮门。以为即此，遂叩门，一穿着寒酸之女人开门道：“法师自何处来？家主在近处某人家访友。若有事，请前往。”余知其乃等栽之妻。昔时物语[638]中常有此种描述，亦如此情趣也。寻得等栽，在其家宿两夜，然后往敦贺[639]赏月。等栽言送至敦贺，乃撩起衣襟，其状滑稽，兴致勃勃充当向导。
敦贺
一路行走，白根岳逐渐退隐，比那岳[640]渐次出现。过浅水桥[641]，玉江[642]之芦苇已抽穗。过莺关[643]，翻越汤尾岭[644]，至燧城[645]，于归山[646]听第一阵南飞之雁鸣。十四日黄昏，宿敦贺港。
是夜，月色尤明。余道：“明夜亦如此乎。”旅舍主人[647]言：“越路天气易变，明夜阴晴犹不可知。”[648]乃劝酒。连夜参拜气比神社[649]，乃祭祀仲哀天皇[650]之寺。气氛肃穆庄严，月光自松树间漏下，神前之白沙仿若铺霜。主人道：“昔有游行二世上人[651]，立下宏愿，亲自除草、搬运土石，干涸泥渟，除去参拜行道之不便。古例袭传，至今世代游行上人依然担沙神前。此谓‘游行担沙[652]’。”
天清皓月光，
游行运来白沙上，
朗照似繁霜。
十五日，果如主人所言，降雨。
来赏中秋月，
北国阴晴不可知，
无奈秋雨夜。
种滨
十六日，雨霁天晴。欲拾取红色小贝，乘舟往种滨[653]。海上七里，有天屋[654]者，准备食盒、竹筒[655]，细致周到。从者甚众，舟行顺风，倏忽而至。海边仅有数户渔民小屋，有一简陋法华寺[656]。于此饮茶、温酒，俄顷日暮，不胜寥寂。
秋寂数须磨，
种滨凄楚何堪忍，
更比须磨苦。
细浪荡海滩，
红色小贝拣，
胡枝子花瓣，
掺杂在其间。
是日概括由等栽记述，留存寺里。
大垣
露通[657]亦至港口迎接，陪余往美浓国。[658]借助马力，入大垣町。曾良亦自伊势来，越人亦驰马赶来，齐聚如行[659]家。前川子[660]、荆口父子[661]及其他众人日夜来访，若会死而复生之人，喜悦宽慰。余长途跋涉之疲乏尚未恢复，不觉已是九月六日，欲往观看伊势迁宫[662]，又乘舟[663]启程。
蛤蜊壳肉离，
此时分别去二见，[664]
秋日行迟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