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我好像睡过去了,没有任何梦,没有任何声音,什么也看不到,只有睁不开也闭不上的眼睛,能看到什么或者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存在或根本不存在的耳朵。
只有一个还在的,是我的念头,它还在困惑着到底在我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我的身体在哪里?
我期待着我还有耳朵,期待它能听到什么声音,比如,听到叮咚一声水响,就像我在铜罗汉的后山听到的那个声音,看到那个奇怪的人。那个人是来攻击我的吗?他是男是女?
如果这时虚空里再传来一声水响,我也许会本能地摸到我的刀。虽然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刀这种东西,也不知道我的手在哪里。即使那个人再次出现了,他也不能发现我。因为在他的眼前,很可能什么都没有,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地上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影子。
我意识到这件事的荒唐,既然不管什么人都不可能看到我,那么我自然也不可能看到任何人。我和那些人,究竟被什么隔开了呢?
我在虚空中静止着,或运动着,感受到空无一物。甚至连空间和距离都不存在。
甚至连虚空都不存在。
我又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意识再次醒过来。
没有任何变化。我不知道该去想什么。
我不断地睡去,我不断地醒来。
我开始尝试拆散我想到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字都不对应任何事物。
我想到白谷,想到我在白谷里喝的那杯绿色的酒。多么清爽的酒。我想念我背包里的干粮,那几个变硬的饼,那同样干而硬的牛肉干,我想到我撕开牛肉干,就着带有一点杂味的水。食物生出一些甜味。这是一种享受。
然而,酒,饼,牛肉,水,所有这些字,都是空虚的,都是不存在的。
我略带残忍地否定了它们的存在。我不曾在我那贫瘠的背包里存过任何东西,不曾享受旅途中那短暂休息的惬意和安慰,什么都不存在。
我残忍地否定掉我曾有过的一点点的享受。
没有延途的美景。也没有风。
我似乎想到了,我在河水中曾见过我的样子。那张我曾经有过的脸的样子,竟莫名地在我的眼前出现了,我迫不及待地抓住那个形象,试图控制住,固定住那个形象。
这是很难的一件事,我感觉它那么陌生,好像是别人的脸,很快它就一闪而过。
我不得不再次尝试忘记我所见过的形象。或者说,我并不是为了忘记而忘记,而是在我回想起每个形象时,它们都似乎是抛入深渊的石子。快速地不见了形象,也没有回声。我再次想起那绿色的清凉的酒。每当我想起一次,它就变得淡一次,模糊一次,直到它的气味和清凉的感觉完全消失到只留下绿色和清凉这两个词,于是我知道,这些词对我再也没有意义了,它们连声音都已经没有了,我没有什么能发出它们的声音。它们死去了,或者睡过去了,我无法唤醒它们。
我将我的记忆不断地往前推,我想到了我的第一把飞刀,那是我自己做的一把飞刀。在我很小的时候,也许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但因为我经历了太多的事,那把飞刀已经像是太遥远太遥远的往事。
那是什么时候,是我四岁还是五岁的时候吗?
我在一道山泉下用手接泉水喝。
山泉流下来,很细的水流。在没有雨的时候,那山泉只是很细的水流,有时候流下来的水甚至不能成为水流。
那些日子并没有下过什么雨,我在山上玩,接泉水喝,因为我玩得口渴了。
泉水流下的地方,积了一湾清水,我在那清水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那是我记忆里最早看到我的样子。
在喝水的时候,我听到翎鸟的叫声,翎鸟拖着美丽的蓝色尾巴在我头顶飞过,特别美丽。
它很快就从树枝间飞过去了。我侧过头去看,它很快就消失在树后了。
这时,我看到泉水从高处流下,因为我在山泉下歪着头,流下的泉水正好流进了我的左眼。我感觉到道泉水流进我的眼睛后,又流进了我的鼻子,流进了我的喉咙。又从我的眼角迅速流下来,经过我的下巴,流过我的胸口,一直流到了肚子上。
我低头看水里的自己,在波纹中摇晃,水潭并不能映出流水的样子,因为泉水流下去冲破了水面的宁静。
我忽然意识到,我的记忆其实发生了错乱。
因为正在流下泉水的水潭里,并不能映出我的样子。因为水面是不平的。
我在水里看见我样子的时候,是山泉快要干枯的时候。只有偶尔的一滴水落下来。而水面常常是平静的,一道水纹迅速波动出去,很快又平静了,这时,我在水里看到我的样子,那时我已经长大了一些。
我喜欢在水边听泉水滴进水里的声音。
那天下午,我在泉水边听着水滴落下的声音。我期待再看到翎鸟从头顶飞过,发出美丽的叫声。
但是我听到了一阵哭喊。
村子里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好像不是大人在打骂孩子,我听到那个我熟悉的声音发出惨叫。
我忽然想起,在我的小时候,有那么一个人,一个特别可爱的女孩,和我的年龄差不多,被一些骑着马的强盗抢走了。我在山顶看到那些马践踏起的尘土,他们来得很突然,离开得很快,好像就是为了抢走那个可爱的小女孩。
我的心猛烈地跳着,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但我预感到,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知为什么,我总怀疑,那群人还会再次杀回来,于是我悄悄地退了回去,藏在山泉落处的一块巨大的石头后面。我把自己用力地缩在石头的缝隙里,直到我确认再也没有人会发现我。我在那里长时间地坐着。
山下的哭喊持续地传过来。
我听到我的爸爸在喊我的名字:“李在——李在——李在你在哪儿啊?快回来——”
但我仍然缩在石头后面。那些高头大马扬起的灰尘,还在我的眼前翻滚。
从我的心底渐渐涌起了一股压抑不住的仇恨,就像马蹄扬起的尘土。
我听到泉水隔一段时间滴在水面上,叮咚一声,那声音分外清晰,清晰到让我怀疑,它可能会传到很远的地方,传到让那些强盗听到我藏在山泉的后面。我于是更加缩紧了自己。
在那一刻,我萌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需要一把刀,一把可以杀掉那些强盗的刀。
那天晚上,直到月亮出来了,村里一直没有停止哭喊的声音,而骑马的强盗早就离开了。我不知村民是否损失了更多的东西。我听到我的家人在撕心裂肺地喊我的名字。
他们一定以为我出了什么意外。我从大石头后面费力地钻出来,我的全身都已经麻木了。好一会儿才苏醒过来。
我站到了山头上,看见村里有很多火把亮了起来,人们在喊我的名字。
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延着山路,静静地往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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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李在想起了一些往事,而记忆,已不可更改的记忆,有可能会改变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