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注意到我从山上下来了,他们还在大声喊我的名字。但喊的声音越来越少了,火把也越来越少了。直到最后,我看到有两个人还在举着火把。
一个是我的姐姐,一个是我的弟弟。
我的大哥和父母都回家了。村里人都回家了。
我在一棵大树下站着。他们没有看到我。有时候我听到狗叫。村里已经没有强盗,也没有陌生人了。但狗偶尔会叫,一条狗叫起来,另一条狗也跟着叫。
我能听出是谁家的狗,我猜它们在说什么呢?猜不到。
也许不是在说什么,只是在互相骂,或者不是互相骂,而是一条狗骂了一句什么,另一条狗想起另外一件事,也骂了一句。
他们总是叫一声,再跟着长号一声,就像是狼在叫。
有时候我也能听到狼叫。
狼的叫声很远。
大概是因为狗的耳朵很好,它们听到远处有狼在叫,他们就学着叫两声。
狗既然能听到狼的叫声,也一定能听到强盗的马蹄声,他们听到马蹄声越来越近,却没有叫。一条狗都没有叫,它们特别安静。于是我在山上只听见泉水落下的声音,直到听到了女孩子的惨叫。
但是并没有狗在叫,从头到尾,村子里所有的狗都安安静静的。
我家的狗也没有叫。
它们在强盗来的时候,都藏起来了。它们为什么藏起来了呢?是它们听到了什么可怕的声音了吗?
我不知道,也并不是很想知道。就像我并不知道村民是不是不想找我了,是不是觉得,我如果就在那个下午死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为什么我的父母和大哥也不去找我了呢?他们回家了吗?还是去别的地方找我了。
我从树下走了出来,轻轻地向前走着。我的姐姐和弟弟正在看着另一个方向,我站在他们的背后。
他们没有在找我,他们举着火把,向着家的方向站着,向着村子的方向站着,他们站在黑暗里。火把正在慢慢地变暗。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我带着笑脸站在他们后面,我想等他们转过身来,他们一转过来,我就跳起来吓他们一大跳。这是我最爱玩的游戏了。
他们没有动,一直看向村子,时间长得让我以为他们是不是睡着了。
我忽然想起一个游戏,木头人。在他们喊木头人之前,我是可以动的。我静悄悄地,抬起脚,轻轻地向前迈了一步。他们没听到。他们也没有喊木头人。
我憋住笑,又往前走了一步,他们还是没有发现。
我马上就能伸手拍到他们的肩膀了,我想着自己拍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吓得跳起来。
我又往前挪了一步。
但是很不巧,我没有注意到前面有一根树枝,我的右脚踏在了树枝上,嘎吧一声,树枝断了。
糟了,他们要发现我了。
但在那个刹那,他们没有回头看我,也没有喊木头人,我马上就要摸到他们了。
我听见姐姐啊地惨叫了一声,拉起弟弟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
火把扔在地上,很快就熄灭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我本来想哈哈大笑的。但是在那个时候,我却笑不出来了。
我想起姐姐刚刚说了一句话,姐姐和弟弟说:“小狗,你听到我们后面有声音吗?”
小狗是我弟弟的名字。小狗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他开始发起抖来。所以,我才决定吓他们一下。因为姐姐总是这样吓唬我们。每次我们走到村头的林边,姐姐都会说:
“你们后面有人,树林里有大疯猴子要跑出来了,咬谁一口,谁就会变成大疯猴子,再也不认识家了。
“谁也不准回头,回头大疯猴子看见你的脸,就会记住你,一辈子都会追着你咬。
“啊,快跑啊,快跑啊!”
每次姐姐说完,就会撒丫子往村里跑,我和小狗也从被吓成石头人的状态里恢复过来,跟着大姐撒丫子跑。
我看见他们丢掉火把不顾一切地奔跑,我知道他们是把我当成大疯猴子了,我这回狠狠地吓唬到他们了。
哈哈哈哈哈。我想大笑。让他们知道我吓着他们了。
可是我忽然不会笑了。
是不是,在我的身后,正站着一只大疯猴子,正等着我回头,好咬一口我,或者永远记住我的名字呢?
我僵在了原地。
我应该永不回头地追上大姐和小狗,跑回家里吗?
我站着,一动不动。
我听着后面的声音,微风吹过树林,这是夏季的夜晚,在风里有森林深处的味道。我感到后面特别空旷,好像星星的光把森林里吓人的东西都赶走了。我感觉身后的森林特别明亮。
我忍不住好奇地转回头去。
没有大疯猴子。
只有深深的树林。
树林里什么都没有。也没的月光,只有星星微弱的光照在森林里,似乎有暗银色的光。
我并不知道银子是什么颜色的。但那一刻,我相信银子的光,就是星星照在森林里的颜色。
没有大疯猴子,所以姐姐一直是在吓唬我们。
我捡起了已经熄灭的火把,向村子的方向走去。
我闻到很多家饭菜已经做好的气味,闻到柴火燃烧的烟,听到母鸡发出咯儿咯儿的声音,好像要睡着了。在夜里,这声音听得那么清楚。
我回到家,我看到门和窗都开着,屋里有暗红的灯光。
在窗口外,我远远地看见五个人坐在桌子周围,他们一言不发地吃饭。连小狗都不说话了。小狗平时吃饭时可吵了,这回他可能吓坏了也累了。
是的,小狗吃完饭,他可能还没吃完,就到席子上躺着,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在想,他们为什么不说一说,我去哪儿了呢?是不是,一个孩子不见了,家里人都是这样的呢?
也许就是这样的吧。我有点儿扫兴,我想让他们再找我一会儿,我就可以再捉会儿迷藏。
我又来到了那个被强盗抢走的女孩子家窗外。我看到他们家已经吃过了饭,正在洗刷碗筷呢。
于是我又到村子外的森林边上走了好一会儿。森林里的风吹过来,特别让人感觉舒服。
我想了很长时间,那个女孩子,被抢到哪里去了呢?强盗们把她抢走,会吃了她吗?或者也会把她变成强盗呢?这样,她就会骑那些大马了。那多好玩。
我听到一声翎鸟的鸣叫。
不知道翎鸟又在哪里飞过。
不知道在晚上能不能看见翎鸟美丽的蓝色尾巴。
夜渐渐深了。
我有点儿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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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我并不知道李在儿时的村庄叫什么名字,他自己也未必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