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下发了文件,规定了毕业生必须在7月15号之前离校,我因为大四下的精力都放在了补考上,根本就未曾正儿八经地找过工作。因此,当其他人纷纷离去时,我却还只能赖在寝室里,埋头苦想,不知路在何方。
规划中的第二步太不现实了,我不止一次地对自己喃喃说道。
凭什么我能找到一份优于别人的工作呢,底气何在?这个问题像皮球一样又滚到了我的面前,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症结。
当初的期望是靠钱,希望能用钱砸出一个光辉灿烂的前程,现在回头一想,自己还是太幼稚,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个希望眼看着落了空。
不是怀疑钱的威力,而是我口袋中的钱远远不够。
我又开始细细算起账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对我来说,每一分钱都必须掰成两半花,或许才能勉强去应付眼前的危局。
在电脑学校里上了四个半月的班,包吃包住,每月700元,加上一些节日补贴,年终奖,以及周末补课时的津贴,我一共攒下了3000块钱。这些可都是硬抠出来的,说句不怕丢人的话,实习的半年,我连街都没上过两回,更别提买东西了。
3000块的实习工资,加上1000块的刷盘子的钱,一共是4000元。毕业前,因为要经常和外界联系,我不得不买了一部老八的二手诺基亚手机,黑白屏,样子很土,却也很实用,摔了好几次都没坏。老八本来已将它送进垃圾桶了,见我要买,就做了个人情,半卖半送,收了200元。
手机一买下,我立刻充了100元话费,支出计300元。
此外,我又买了两套面试时穿的衣服,以及打印、复制简历,做毕业设计,参加毕业聚餐等,这些都是地地道道的刚需,不得不花,心疼也没用。统共支出是1200元。
去除这两个大项,字面上看,4000块减去1500块,应该还剩2500块,不过临近毕业时因为杂事实在太多,各种想不到的零花钱也水涨船高,父亲寄来的生活费根本不够用,无奈,我又超支了300块。
我将口袋里的钱掏出来,蘸着口水,反复数了几遍,不错,正好是2200元,外加几枚硬币。
就靠这点钱翻身吗?
我在心里喟然自叹,逼问自己道。
不过不管如何,目标既然制定了,就要千方百计地去完成。否则一旦开了食言的头,后患无穷。
这个问题虽然严峻,但还不是眼下最急迫的,最急的是,学校驱逐令上的时间就要到了,我该往哪里去?是回家,还是去投靠已经找到工作的同学,慢慢寻求发展?
在学校所在城市找工作我已经彻底绝了念想,一是这里经济欠发达,就业岗位本来就少得可怜;二是我成绩差,又没有门路,投出去的简历无一例外地都石沉大海。在毕业季,学校门口的复印社都不约而同地涨了价,由以往的3毛钱一张涨到了5毛,一份无效的简历投出去,就意味着损失了几块钱,这让我心疼不已。
要实施精准打击,不能漫天撒网。我告诫自己道。
左右为难之际,手机正好响了,我拿过来一看,是佟婶家的号码,毫无疑问,是父亲打来的。
“喂。”我连忙按下接通键。
“立子吗,我是你爸,你毕业放假了吧?”
“嗯,是放假了。咋了,爸?”
“赶紧回家一趟,我和你妈有事和你说。”父亲干脆利落地道。
“啥事啊,现在不能说吗?”我奇怪地道,心里也跟着一紧,家里不会又出什么问题了吧?
“电话贵,回来说。”话音一落,我还没反应过来,父亲就啪的一声挂断了。
我一看通话时间,恰好是58秒,估计他是盯着时间打的,否则不会掐得这么准。
父亲这样说了,我只能先回家一趟。
整整忙了一个下午,我借了门卫大叔的人力三轮车,将电脑、衣服、书本等一些笨重的东西通过邮政先托运了回去,然后再去买了当天夜里的火车票。
和往常一样,第二天天擦黑,我回到了家,和往常不一样的是,倚在门闾上遥望等待的人只剩下年迈的父母了。妹妹去年底已经嫁了出去,侄子侄女也已被哥嫂接走,入读在了当地的民工子弟小学。
我心里一酸,突然想到了谋生的不易和岁月的残忍,无来由地想落泪。一家人本来团团圆圆的,现在却这样飘散在了天涯海角,各自拼搏,只扔下一双年迈的父母,孤独地守着这三间祖上传下来的破瓦房。
“俺家毛孩回来了!”母亲一看见我,脸上焦急等待的神情一扫而去,顿时换成了喜悦的神色,她先是习惯性地用围裙擦了擦手,然后才奔了过来,去接我肩头上的背包。
我连忙推辞说不用了,包不重,母亲却不听,非要伸手来接,远远看去,母子两人像是打架的一样。
“吭吭”,父亲右手握拳,抵在下颌处,猛地干咳了两声,之后才朝着我们喊道:“桑立,你妈要接就让她接吧,反正她这一辈子注定是累命,一会不干活,身上都刺挠得发痒。”
“哦。”父亲一发话,我只好顺从地将包递给了母亲,不过我总觉得父亲的话里透着一股反常,想了想才明白,是称呼变了,对我由以前的乳名“大立子”改换成了“桑立”这个学名。
这种转换我一时间还真有点不适应,不知父亲为什么会这样表达,是不是又想再一次宣布我“成人”了?
“你个死没良心的,就不会说点人话,真应了人家说书先生说的,什么嘴吐不出什么牙来!”母亲一边回击,一边忘词,只好赶紧将头转向了我。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笑着接道。
父母平日看似沉默,但有时候也会半真半假地吵闹、说笑上一番,小时候不适应,长大了倒觉得是一种别有风趣的爱情表达。
“赶紧烧饭吧,别逞能了。大字不识一个,还拽什么文?”父亲一边走过来去接母亲手中的包,一边努力板着脸道。
“生的儿子有本事,做妈的还能差到哪去?”母亲一边将包递给父亲,一边反驳道。
“哎,什么词来?”母亲都要抬脚离开了,忽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朝我问道。
“母凭子贵。”我又笑着答道。
母亲点了点头,不再耽误,快步朝厨房里走去,父亲和我心有灵犀,相视一笑。
父亲的笑是真的,我的笑则是虚的。
很容易看出来,父母今天虽然拌嘴,但心里其实都异常地高兴,脸上也都洒满了阳光,这种高兴绝不仅仅是因为我回来了,他们看到我了,而一定有更深沉的原因,且和我有关。
若我没算错,一定是他们又对我加码期望了。他们眼见我连这么艰险的大学之路都闯过来了,以后还能被什么困难打倒,还能不飞黄腾达吗?
他们有信心是好事,心情能舒畅愉悦,可对我来说却是大大不妙的坏事,我很怕自己发展的速度,远远撵不上他们信心膨胀的速度。
这种信心就像气球一样,越吹越大,不知哪一天就会爆掉,而一旦爆掉,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不敢想下去了,心里满是战栗和恐惧。可纵是如此,我在面上是一点也不敢流露出来的,我不想让他们担心,更不想让他们伤心。
每一个子女,面对年迈的双亲,心态大概都会如此吧。
这是爱,也是孝。虽然沉重无比,可也必须顶起。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最大努力,去延缓气球爆炸的那一天的到来,甚至是抹掉它。只是,我有这个能力吗?
我不知道,也不敢去知道。
饭后,照例开起了家庭会议,夏天天气闷热,不适宜再正襟危坐地呆在屋子里,我就搬了三把椅子,放在了院子门口,清风袭来,很凉快,也没什么蚊子,是个理想的场所。
“爸,妈,你们到底有啥事啊?”我心里憋得难受,干脆先问了出来。
父亲靠在椅背上,悠闲地摇了摇手中的大蒲扇,笑而不语。他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背心,一件自家缝制的蓝土布短裤,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显得精神矍铄,一下子年轻了不少。
“县里新调来了一个管计生的干部,你知道不知道?”过了一会,父亲才停下扇子,悠然道。
“哦,跟俺家有关系吗?”我漫不经心地答道,不知父亲一个土得不能再土的老农民,怎么突然关心起了县里的人事变动。
“这人是你嫂子的一个远房亲戚,前段时间,你哥托他丈母娘,拎了八只老母鸡和两箱子土鸡蛋上门求了人家一下,很有效果。人家帮着查了查法律规定,现在你侄子侄女两个人的罚款,从一万五降成了一万二。”
“那好事啊!”我忙不迭答道。
“好事可不止一桩,还有。窑厂工头得了糖尿病和前列腺增生,现正在省里开刀住院呢。”母亲赶忙又道。
“这和咱家又有什么关系啊?”我嘀咕了一声道。难道说父亲因此失业了,看样子不像,毕竟是好消息。
“咋没关系?工头一走,这个窑厂就暂时交给你老子看管了。”父亲忍不住得意,终于接过了话头,兴高采烈地道。
“哦,这么说……”我话刚刚出口,母亲就插进来道:“给你爸一个月加了400块钱的工资不说,连活都不要干了,只要没事时去转转管管就行,遇到农忙,还可以先干地里的活。”
我呵呵一笑,怪不得父亲这么骄傲,原来他从工薪阶层一下子跃升到了管理阶层,算得上是老树开花,不过一想这是由于工头生病的悲惨遭遇换来的,心里又多多少少觉得有点别扭。
“这且不说,你哥哥妹妹那边也都有了好消息。”
“啥好消息呢?”前段时间我一直忙着毕业,根本就没去关注这些家事。
“你哥哥不在建筑工地当小工了,跟着一个师傅学起了装潢,两年后就可以出师单干,听说这很赚钱,你妹妹则是怀孕了。”
“娟子都要做妈妈了?”我一惊道,同时心里也是一阵感慨,四年前那个瘦弱胆怯的小丫头形象还始终在我脑海里徘徊,没想到一转眼间,她都要变成母亲了。
“是啊,你也要抓紧,给我从城里找个洋媳妇回来,给你老子脸上争争光。”父亲听到这里,本来靠在椅背上的腰板一挺,严肃地说道。
“好了,知道了,工作都没头绪呢。”一听这个话题我就烦。大学毕业,两手空空,一无所有,让我去哪里找媳妇,而且还指名道姓要“洋”字打头的?
“这次让你回家,就是谈工作的事。”父亲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道。
“爸,该不是你替我找好工作了吧?”我脱口反问道。
父亲脸上显出了一丝尴尬,但一闪而过,重新换上了兴奋的神采。“好工作是没找到,不过找到好工作的地方倒给你安顿好了。”
“哪里?”
“上海。”父亲重重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就这啊。”我懒懒地应了一声,冷冷地答道。上海不稀奇,因为地缘优势,我们村出去打工的人,十成人中有七八成都聚在了这里,就是我们班的同学,也有一半以上选在了这儿。
父亲见我心不在焉,气得干瞪眼。
“你妹妹他们一家都在上海呢,你知道不知道?”母亲补充道。
“不是在常州吗,怎么又去了上海?”我奇怪道。
“在常州打工挣不到钱。你妹婿文化程度低,进不了好厂,你妹怀孕了,不能干,光指望公公婆婆,年纪又大了,能弄几个?房子讲要拆迁,婚前说得真的似的,婚后就没了影子。没办法,他们就去上海郊区包地种菜了,这样裹住一家开支不说,多少还能剩几个……”
“你就去你妹妹那儿吧,投奔他们,有个照应。”父亲不耐烦地打断母亲的话道。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如梦初醒,理解了父母喊我回家的真实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