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去。”我直接回绝道。
“为啥呢?”父亲瞪着眼,手中的蒲扇也不摇了。
“他们一家人刚到上海,住得不一定宽敞,我去凑什么热闹?而且,去投奔人家,免不了会增加很多负担,对妹妹不利。”
“不会,你放心吧!我都问好了,地点宽敞着呢,别说你一个人,就是咱一家子过去都利利落落。至于人情,都是亲戚,连这点还包涵不了?”父亲说着说着有点动气了。显然,他没料到一向温顺的儿子会公然反对他。
我默然,既不同意,也不反对,以这种态度来对抗父亲。
实际上,父亲根本猜不出我的心思,之所以不愿去,既不是因为住,现在是夏天,住很容易,大不了打地铺,也不是因为担人情,人情这个东西像乱麻一样,扯不清楚的,而是恐惧另外两点。
第一点,我好歹也算一个大学生,不想以这种落魄的姿态给妹妹家人留下第一印象。
也许他们嘴里不会说什么,但心里肯定免不了会有嘲讽,人的双眼总是势利的,我深刻明白这一点。
第二点,妹妹怀孕了。
对于父母来说,这是喜事,对我来说,则是一个烦事。原因很简单,我去了,面对大着肚子的妹妹,不可能不做点表示,一表示,就需要花钱。
我怕花钱。
请原谅我的卑鄙和龌蹉,没有办法,我真的很穷,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自古如此。
我的总资产加在一起只有2200元,它们承载着我全部的梦想,每一分钱的花出,都必须要有相应的回报。对我来说,妹妹的这笔钱,就是没有回报的投入,虽然于情于理,这笔钱都必须出。
“你不说话,是不是就同意了?”父亲余怒未消,逼问我道。
“爸,让我好好想一下吗!”我有点不耐烦地道。
父亲愣愣地看了我一眼,见我脸色很冷,本欲发火,忽又怅然一叹,忍了下去,独自起身回屋了。也许是他意识到,今日不比往日,儿子真的长大了,连大学都已毕业,以前的棍棒教育,已到了不得不废除的时刻。
母亲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我,轻叹了一口气道:“立子,要不你去上海吧,不去的话,你爸肯定要心疼死。”
“心疼啥?”我惊讶道。
“你大概还不知道,四个月前,你爸就把咱家的腊肉都托人带到上海送给你妹妹家了,为的就是给你提前铺路。”
“这种事你们怎么不和我提前商议下啊?”我心生不悦,冲了母亲一句道。
“唉,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脾气,啥时候和咱娘们商议过?”母亲没有计较我的态度,而是埋怨了一句父亲。
“那怎么办?看来不去也得去了!”我气呼呼地道。腊肉一共有四五十斤,价值好几百块,如果不去,这东西算是白送人了,估计父亲能气出病来。
“你要真去,车费也可以省掉,你表舅过两天来家拉货,你可以跟他车。”母亲又道。
表舅和我们同村,又和我同龄,他没怎么上过学,很早就出去闯荡了,颇具生意头脑,几年前借钱买了一辆货车,专门跑运输,听说现在不但将借的钱还掉了,还净赚了好大一笔。
“哦。”我应了一声,这是一个好消息,跟车可以省掉120元的车费。
“立子妈,来帮我找一下洗澡毛巾。”父亲在屋里大喊道。
“来了,来了。”母亲一叠连声地应道,临行之前,又对我嘱咐道:“立子,你再好好想想,想好了就跟妈说下,我好跟你表舅打个招呼,让他帮电脑也顺便带过去。
母亲这样一说,就意味着事情定了局。
既然定下了去上海,那么去了上海后该怎么办,我还得提前筹划一下,以免到时候像无头苍蝇样,乱飞乱撞,没有目标。
我一个人静静地抱膝坐在外面,大脑在飞速地运转。
月光似水,婉约流淌,大地上撒满了皎洁的银辉。
父母安排我去上海,看似是因为有妹妹家可以投靠,其实骨子里还是认为上海是个繁华大都市,出人头地的机会多,容易发财,别的不说,我们村的几个冒尖户,都是在上海打工的。
在父母眼中,上海乃十里洋场,金银遍地,只要踏实肯干,没有混不好的。
这个想法固然过于天真,但也不能说一点道理没有,那里的发展机会确实比内陆城市多得多,当然,随之而来的,竞争也激烈得多。
趁着年轻,去外界闯荡闯荡,开开眼界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心念一转,渐渐从刚才悲观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如此去想。
同学们大部分都去了上海,现在我的目的地也成了上海,自然而然的,上海就成了我们一比高下的战场。
我心里有一点颤栗,又有一点兴奋,想着即将到来的比试,手心里竟不知不觉地握了一拳头的冷汗。
第二步的规划如何实现?思考未毕,这个老大难问题又扑面而来。
说穿了,击败所有同学,正是第二步规划中的精髓。
成功者千万百计想办法,失败者千方百计找借口。现在,到了我直面这个困难的最后时刻,退无可退。
如何才能在上海找到一份优于别人的工作?实际上,除了认识上海这俩字外,我对上海是一无所知的,偏偏这样,我在这里规划起了未来在上海的战役,自己想想都觉得可笑。
笑归笑,想归想,两者并行不悖。
我皱着眉头,陷入了深深的苦思中。2200块钱,上海,我脑海中回荡盘旋着的只有这两组词汇。
有了!
刹那之间,仿佛有一道灵光一闪而过,我兴奋得从地上一跃而起,大喊了出来。
以2200块钱为支撑,在SH市中心找到工作。
这就是我的解决方案。
看似平淡无奇,内里却别有洞天。
关键是“市中心”三个字,短短一个词,横扫了一切难题。
众所周知,上海是个高消费城市,市中心更是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因此,我们班同学一律都选择了在郊区就业,这里厂多,工作易找,房租也便宜。我呢,正好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凭我的成绩,想和他们一样进厂当技术员简直是痴人做梦,现实逼得我不得不彻底转行,市中心虽然厂少,公司却一定最多,恰恰对了我的胃口。
更重要的是,从此以后我可以向他们宣布,我在市中心上班了,相对于窝在郊区的他们,无形中自然就高了一个档次。
至于具体的工作内容,可以到上海后再做打算,此刻反而不重要起来,反正不管干什么活,只要是在市中心,面子我都稳稳挣到手了。
这已足矣。
细究起来,这个方案有点自欺欺人,可是没有办法,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下,我只能自我妥协,否则就只剩下放弃认输了。
妥协还代表着上进,有曲线救国的意味,放弃认输则是信念的垮台,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
只是,在SH市中心,我真的能站住脚吗?
想到这,我心里一憷,闪过了一丝寒意,不自觉地摸了摸口袋中的2200块钱,似乎只有从它们身上,我才能找到信心和力量。
幸好,还有妹妹家可以作为根据地,免费解决前期的食宿,这让我心里又定了定,不禁佩服起父亲的远见和英明决策来。
“立子,洗澡水烧好了,快来洗澡。”是母亲的声音。
“哦,好。”我大声地答道,哼着歌儿,脚步轻快地朝院里走去。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搬去后,感觉真是不可言喻地爽快。
十天后,电脑寄到了,父亲拉着一张架子车将它们从镇上的邮局运了回来,又过了几天,表舅的车也回来了。8月1日一大早,我和父母挥泪告别,踏上了去上海闯荡的路。本来父母塞了1000块钱给我,却又被我藏了回去。父亲虽然涨了工资,可家里仍旧欠着账,我已毕业,不忍心再给他们增加任何一丝一毫的负担。
入夜光景,我们顺利进入了上海地界,这是我第一次踏足这个城市,免不了好奇,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东张西望。表舅将车拐进了一个巷子后,熄了火,轻踩了下刹车,货车缓缓停住,我抬眼一看,原来是一个杂乱的堆场。
“到了,下去吧。”表舅吩咐道。
“哦。”我听命下了车。
“啪”的一声,表舅将车门关了起来,抬步向堆场内走去,走着走着,忽又转过头来,对我道:“你上车把电脑等东西从车厢里搬下来吧,车子马上要上货。”
“好。”我应诺道。坐了一天的长途车,我脑子里晕沉沉的,此刻连东西南北都已分不清,表舅说什么,我就机械地照做什么。
我攀上车厢,在表舅的协助下,将东西一样样卸了下来,堆在了一边,跟一个小山样。
“表舅,这就是BS区啊?妹妹他们家该怎么走,我就不麻烦你送了,打了电话让他们来接吧。”歇过气后,我见表舅又要走,赶忙向他问道。
“什么宝山?这青浦!”表舅一脸惊讶地瞧着我道。“那上面写的不有字吗,你这个大学生怎么看不见?”
我抬头一看,果见堆场的门头上钉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QP区顺行物流公司几个大字。
“青浦离宝山远吗,步行的话,要多少分钟?”彼时,我对上海没有任何地理概念,直接傻乎乎地问道。
“步行多少分钟?呵呵。”表舅一笑道,他是个上海通,见我这个愣头青一张口问出了这样傻得冒泡的话,由不得不冷笑。“这是两个区,相当于老家的两个县,离得十万八千里呢,要是走,你走到天亮也到不了。”
“这样啊。”我见表舅表情不善,知趣地闭上了嘴。
“你在这吧,货马上上齐了,我要走了。”表舅掂了掂手中的车钥匙道。
我一看,果然有工人往车厢里搬了十几个大箱子,上面写着一行日文,也看不懂是什么意思,见表舅要走,我急得浑身冒汗,初到上海,人生地不熟,表舅要真将我扔在了这里,我哭都找不到地方去。
“表舅,你走了,那我怎么办?”我紧张地问道。
“这有什么难办的?”表舅惊愕地看着我道,像是在看一个怪物。“你不知道娟子家的地址吗,打个的不就得了,实在不行,雇个黑车更省事。”
“打的很……”我本来想说“打的很贵吧”的,想了想又咽了下去,换成了另外一个问题:“什么叫黑车?”
“你……”表舅一下子被我这个白痴问题噎住了,苦笑着连连摇头。
“小胡,怎么了?”我们正说着,从堆场里走出来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看样子像是个领导。“这是谁啊?”男人指了指我,用夹着广东腔的普通话道。
“我外甥。他要去宝山,我车不顺路,时间又赶得紧,没法专门送他,正在发愁呢。”表舅解释道。
“宝山?”男人嘀咕了一声,扭头向我问道:“宝山哪啊?”
“卢家桥,靠近加油站的菜地。”我赶忙掏出写着妹妹家地址的纸条,扫了一眼后道。
“呵呵。”男人笑了笑,不知是什么意思,估计是被我手忙脚乱的窘样逗得。“这样吧,小胡,你别为难了,赶紧去送货,我们公司夜里有辆车要去卢家桥办事,顺便把你外甥带去,你看如何?”
“那就多谢你了,张经理。”表舅喜笑颜开,随后又转头向我吩咐道:“大立,你就在这里好好等着,一切听张经理安排。”
“知道了,表舅,你去吧。”见有人揽下了这事,我胆子壮了壮,开始不依恋表舅。
表舅不再说话,拉开车门,发动车子,绝尘而去。张经理见表舅走了,也转身回到了办公室中。
门前一下子空荡起来,只剩下我一个人抱着胳膊,无所适从,孤零零地站着。
过了一个多小时,差不多是夜里九点了,堆场的工人陆续下了班,张经理也开车回了家。临走时,他又特意叮嘱我再等一会,说车马上就到,我点头答应,并再三道谢。
于是,我按捺下心中的躁动和不安,继续等待。
过程也不知持续了多久,时间不停地消耗着,无休无止。
初始,我还能自持,一个劲地安慰自己别急,说不定是车子出了意外,排除故障后,应该很快就能到,可是越等下去,我心里越没底,眼看着路上的行人稀少起来,直至绝迹,厂里的灯也由关到开,再由开到关,周围渐渐陷入深沉的黑暗中,只有远处三三两两的人家从窗户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来。
我不停地翻看着手机上的时间,不停地给自己打气,直至凌晨一点时,车子依旧还没来,我的信心终于完全崩溃了。
别的不说,我首先是饿得受不了了。
一大清早离开了家,中午表舅没停车,我就囫囵地吃了一碗泡面,现在离上一顿饭已过去大半天,再加上冷风一吹,肚子开始拼命地咕咕叫,钻心地难受。
凌晨两点时,天开始阴了起来,星月一下子隐去,上上下下看不到任何一点光,天地之间,仿佛是被扣了一口大锅样,我就置身在这个黑漆漆的锅中,既看不到任何一点希望,又不敢挪任何一点身。
一是东西太多,即使想走也无法携带,二是张经理的那句叮嘱,我生怕我走了,车却来了,找不到我。
凌晨三点,我决定不能再等了,一个人这样孤魂野鬼地等下去,不被饿死,也要被吓死。
我掏出手机,想联系一下表舅,看他是否回来,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愚蠢和不可原谅的错误,共处这么久,我竟然压根没想起来向表舅要手机号码。
不但是表舅的,连那个秃头张经理的都一样,我也没想起来要。
一霎时,我真的绝望了。
无奈之下,我只好准备打个电话给父亲,问问他知不知道表舅的号码,刚要拨通,却又赶忙挂掉了,一想到佟婶大半夜起床气呼呼接电话的样子,我就丧气了勇气。
看来只有走最后一条路了,也是我最不愿走的路,那就是联系娟子家人,让他们来接我。
纸条上有一个手机号,是娟子公公的,这也是他们家唯一的电话,真没想到,造化如此弄人,我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和他们家人见面。我竭力想避免的,却一股脑地赤裸裸呈现在了他们面前。
足足过了几个小时,娟子的公公才骑着一辆卖菜用的三轮摩托车,在堆场边找到了蹲在地上,脸色发青,缩成一团的我,又过了两个多小时,才将我送到他们住的菜地。
据娟子事后回忆,她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经过一夜的煎熬折磨,我的脸白惨惨的,都开始有点走形了,像是死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