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娟子家,我先是大吃大喝了一顿,等填饱肚子,眼睛已困得睁不开,于是趁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
娟子给我端来了一盆清水,拿来了一支挤好牙膏的新牙刷,我忙翻身起床,接过东西用了起来。几分钟后,洗漱完毕,又吃了一碗蛋炒饭,这才定下神来,开始去打量他们这个家。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知道打工者不可能住得太好,但他们房子的简陋程度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这哪是房子啊?分明就是老家的猪圈,甚至连猪圈都不如,猪圈顶上往往还盖着厚厚一层茅草,好冬暖夏凉,他们连这层茅草都没有,就是光秃秃铺了一层灰色的石棉瓦。
“你们就住这?”兄妹之间大半年没见了,还没来得及寒暄,我却先径直向娟子问道。
“是啊,怎么了,小哥,这一溜种菜的人都这样住的,你昨晚来的时候没注意?”娟子反而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道,过了一会,她才又想起来补充:“小哥,你是不是嫌条件太差了,不习惯啊?”
我哪有什么不习惯的,田间地头长大的孩子,稻草都能当席梦思,我可惜的是妹妹,都说她嫁了一个好人家,当阔太太享福了,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享福”法。
这话我不敢出口,怕伤了娟子的自尊心,一时间,兄妹倒尴尬住了,找不到其它合适的话题来继续下去。
“走,老妹,咱们出去转转吧,这屋子太矮了,我又睡了大半天,好闷人。”我呵呵一笑,朝妹妹道。
“好。”妹妹干脆地答应了一声,大概她也觉得就这样坐着有点压抑。
出去转了一圈,才知妹妹所言不虚。昨晚来时,我实在困得厉害,天又黑,倒没有细看。这是一片广袤的菜地,离主干道陈行公路大概有两公里之远,其间全都划成了一块块的格子田,密密麻麻,长满了葱、蒜、西红柿、芹菜等品种。田地一角,也全都和妹妹家一样,临时搭出了一方矮棚,作为菜农们一家老小的栖身之地。
像妹妹家这种有模有样的还算好的,起码是用木料建造出了骨架,凸出了穹顶,上面铺了石棉瓦,里面还加塞了一层透气的芦苇,内里空间亦象征性地分出了客厅和卧室,差一点的,干脆就直接在四角楔进去四根棍子,上面再攀上一层粗绳,绳上铺盖着一层农用塑料薄膜,薄膜上再绷几块从路边拾来的废弃喷绘布,布上有着各种各样花里胡哨的广告,就这样,一个五颜六色的“家”成型了,且往往住好几口人,甚至是好几代人。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就是做梦也想不到,在这锦绣繁华、车水马龙的大上海,竟还有如此粗糙低矮、不堪入目的贫民窟。
好在我农村出生,受罪受习惯了,震撼完后,该干嘛干嘛。
晚上,娟子一家人都从外面回来了,她婆婆特意烧了一桌菜,我们聚在一起,其乐融融地吃了一顿晚饭,算是为我接风洗尘。
我问了娟子才知道,他们一家人都很忙,没有一个闲着。公公婆婆白天要种菜、除草、施肥,晚上要摘菜、扎把、归类,天不亮,趁着新鲜,就得往菜市场送,从早到晚,日复一日,几乎就没歇气的时候,妹婿则是在附近的一家五金厂上班,负责装卸,娟子虽然怀孕了,也没吃闲饭,去了附近的超市当营业员,活算是最轻省的。
他们的生活先抛在一边,我开始筹划起了自己找工作的事。
至于如何找,来之前我已打听好了,最方便也是最重要的方式就是去参加设在八万人体育场的大型招聘会,每周两场,分别是周六、周日的上午。
不巧的是,我到的这一天,正好是周五,周六、周日就近在眼前,可是因为资料还没准备完善,人也没歇过来乏,这一次的机会我只能眼睁睁地放弃。
在随后几天里,我开始加紧准备资料,复制简历,在此过程中,我也慢慢体会到了住在这里的诸多不便。
总结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是勤闲不均,格格不入。
他们一家人都忙得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我却相反,除了等待招聘会,就只剩下睡觉、闲逛和袖手发呆。本来我是想帮他们摘摘菜的,可由于没干过,笨手笨脚,再加上娟子的阻拦,以及工作没着落,心神不定,也就渐渐冷淡了。
二是作息错位,严重冲突。
由于种菜,他们一家人的作息时间很特殊,往往是下午四五点钟摘完菜后,就开始吃晚饭,饭后简单洗漱,紧接着睡觉,睡到凌晨一二点钟,便开始急匆匆地起床,娟子的公公骑着三轮车往菜市场赶,婆婆则是扛起头去菜园刨地。
妹婿住在厂里,不太回来,受打扰不大,娟子则是完全习惯了这种生活,经得起打扰,我初来乍到,可就承受不住了,苦不堪言。往往在我肚子饱饱时,却不得不吃晚饭,夜里真正饿得受不了时,还得苦苦等待次日早晨的饭点,想自己去厨房做点对付下吧,他们鼾声大作,又生怕吵醒了他们,无奈,就只有不停地忍着。
相对于挨饿,睡觉更是个麻烦。他们睡觉时,我还在看书,等我睡觉时,他们差不多要起床了,往往将我的睡意惊醒,然而,毕竟寄人篱下,我又不能说什么,只好闭着眼继续睡,好不容易再次睡着了,天却开始大亮了。为了照顾形象,只能强撑着起床。
颠倒混乱的作息生活,让我整天蔫巴巴的,浑身疲乏,打不起精神,可苦水还只能自个往肚里咽,一见到妹妹,我必须立刻装出谈笑风生的模样,否则她看在眼里,一定会很难受。
三是性格反差,不胜其扰。
娟子婆婆是个闷嘴葫芦,轻易不说话,有时候你和她搭一句腔,等了半天,都不见她回音,即使等到了,也大多是嗯嗯喳喳的象征性回答,她的公公正好相反,是个典型的碎嘴,整天吐沫横飞,滔滔不绝,最郁闷的是,自从我来后,他就盯上我了,处处找我搭讪,尽问一些我最不希望听到的问题,比如想去什么公司上班,上班后一个月能拿多少工资等。
这些事情现在都八字没一撇,让我如何回答呢?可你若不回答,他是不会顾虑你的感受的,会一直坚持不懈地问下去,直到将你问烦,给他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好吧,答案一出,悲剧就来了,下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呼啸而至,比如你咋还没有女朋友,有了女朋友的话,准备什么时候结婚?结婚之后,又准备什么时候要小孩?
平心而论,在食宿安排上,他们对我还是尽心尽力,照顾得无微不至,可关键就是这冰火两重天的性格,让我忍无可忍。
四是环境糟糕,难以适应。
这种不适应,不是说吃不了苦,而是受不了这种累赘和麻烦。举例来说,我去的第二天就下起了小雨,而他们家房前屋后都是菜地,是连一寸的水泥地也看不见的,只要一出门,落脚处就是稀糊糊的泥巴,捅进去后,半天都拔不出来,害得我去修改简历时,在打印店门口刮了半天脚上的泥。
如果说前面四点都还可以咬牙忍受的话,那么第五点是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这个问题关乎着厕所,更确切地说,是入厕的问题。
在别人眼中,这或许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在我眼中,这才是真正要命的大事。
在农村长大,对厕所的脏污简陋我自然心知肚明,向来见怪不怪,可一般来说,厕所再差,它还都有个基本的框架,具体来说,就是有一间土坯屋子,四堵墙,可在这里,一切都变了,厕所早已不成“所”,而成了名副其实的“坑”。
所,代表着一处地方,一个所在,坑,则是拿个铁锹直接撅两下,挖个洞完事。
娟子婆家的厕所正是这样的。
在菜农眼中,粪水是极其珍贵的,它是纯正的天然资源,不需要出任何一分钱购买,却能够肥地,而且不像化肥,容易使土壤结块,伤害下一季的耕种,因此在这里,只要有一户人家,就必定跟着建一座厕所,从来不存在借用或窜用的情况。
如此一来,厕所数量是多了,质量却直线下降。
这绝不是偶然的现象。
一是因为流动性大,菜农今年在这,明年说不定就搬迁了,不愿意进行长期投入;二是农村人认为厕所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无需重视;三是菜农每三五天就要掏粪,若是规规矩矩地盖房子,用起来不便,不如直接挖坑,拿个长舀子就可以泼洒了;四是占地,厕所一大,菜地必然跟着缩小,经济上的损失不言而喻。
有此四点,就决定了菜地里厕所的粗糙,娟子婆家的厕所,只不过是粗糙到了极致。
厕所也罢,粪坑也罢,反正家家都这样,不习惯也习惯了。关键是娟子和妹婿都上班,很少用这里的厕所,娟子的公婆年纪都一大把了,根本不会再在乎什么,只想一味地图省事,能怎么将就就怎么将就。粪坑之上,他们连个篱笆都懒得扎了,就干脆剪开几张蛇皮袋,向四周一裹,就成了一个自欺欺人的遮挡。
大风一吹,蛇皮袋猎猎飞扬,不到三五天,就七零八落,散了一地,从一个遮挡物直接蜕变成了一个装饰物,不管有还是没有,从外面看去,里面都是一览无余的。
蛇皮袋让人惊惧痛恨,但相对于蹲板,它还只是小巫见大巫。
娟子的公公是个偷懒上瘾的人,一般来说,在粪坑之上,总是要搭两块板子,好一脚踩踏一个,可他倒好,板子从两块直接缩减成了一块,以直径模式横跨在粪坑之上,这样人一上去,板子过长,在重力的压迫下,弹力自然跟着增大,开始不停地上下晃悠,总让人担心,它会不会突然“咔吧”一声断掉,让蹲在上面的我直接一头扎进茅坑里。
真是噩梦未醒,又来一场噩梦。
为了避免尴尬,我只好尽量选择人少的时候前去,将每天蹲厕所的时间从习惯的清晨被迫改到了凌晨,谁知第一次就阴沟里翻了船。那天,我打着手电筒,偷偷摸到了厕所,刚将裤子解开,准备下蹲,就听见耳边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慢悠悠地问道:“那边是不是俺侄啊?”
我吓得浑身一哆嗦,赶紧拿手电筒扫了一扫,果然,正是娟子的婆婆,原来她已经开始起来刨地了,不知一向沉默的她,为什么非要选择在这个时候问上一句?
我彻底绝望了,看来,我再怎么早,也早不过她,毕竟在入睡时间上,我就差了一大截,我拿什么和她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