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我担心的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袭了过来。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我一下子就挂了三门课,分别是画法几何、英语和一门专业课:平面构成。
三门?
当得到这个结果时,我正好捧着饭碗在厨房里吃饭,立刻脑子一晕,碗“哐当”一声摔成了两半,人几乎瘫在了地上。
父亲手里捏着学校寄来的补考通知单,像是捏着一份儿子的死刑判决书一样,一个劲儿地直打哆嗦。他脸色发青发紫,眼眶里挂满了浑浊的泪水。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哭,父亲是个倔强的人,从不在人前示弱,尤其是在晚辈面前。
我的梦碎了,心也跟着碎了。
当时身边的案板上正好放着一把菜刀,那一刻,我真的有一种拿起菜刀将自己碎尸万段的冲动。死了,才能一了百了,让我继续活着,我真不知该怎么去面对父亲,去面对这份补考通知单,不,不是补考通知单,而是死刑判决书。
我闭上眼,埋着头,捂着脸,一个人缩在小凳子上,默默地抽泣。
母亲则扶着门框,嚎啕大哭。她的嗓子都哑了,远远听去,令人毛骨悚然。
我伸了伸手,想去摸那把菜刀,可是手指刚动了一点,立刻又抽了回来。我并不是怕死,也不是反悔,而是在恩重如山的双亲面前,我做不出这种狠心肠的事。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砍死自己,对他们的打击和摧残该何等猛烈,恐怕我在杀死自己的同时,也就等于同时将他们给杀死了。
在强烈的刺激下,我脑子里朦朦胧胧的,可基本的意识还在。我就是死,也不能死在这个地方,更不能以如此血腥的方式结束。
等他们睡觉后,就到村头投河。我心里暗暗决定。
这是在三十年的人生岁月中,我第一次想到了自杀——或者说是自残——也是最后一次。我这人虽然不聪明,但从来不是懦者,否则后来也不敢单枪匹马出来创业了。
自杀的想法已经牢牢控制住了我全部的身心,我甚至已迫不及待起来,只要等父母的悲伤稍微歇一歇,我就准备偷偷溜出去。
毁灭性的打击,无法面对的压力,我真的扛不住了。
哥哥一家在镇上租房子住,离这里很远,家里除了父母和我外,还有一个妹妹明月。她当时才十五岁,一个人愣愣地站在门外院子中,不知道说什么好。
妹妹很懂事,早早将院门给关了起来。否则,光凭母亲的嚎声,邻居们还不知道我家遭了好大的难呢。
那一天是腊月二十,村里打工的人差不多都回来了,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们极大的兴趣。
果然,不大一会儿,院门外就响起了拍门声,隔壁大嗓门的王婶一个劲地朝里喊:“老桑哥,到底出啥事了,明月妈怎么哭得都没人腔了呢?出了事不要怕,都挨门挨户的,咱们大伙儿一块想办法!”
王婶话音一落,门外就响起了男女叽叽喳喳的声音,看样子来凑热闹的人还真不少。
妹妹毕竟经验少,被王婶这一嗓子咋呼得措手不及,不知该如何处理,赶紧跑过来向父亲请示。
“哭哭哭!哭那么大声,家里死人了啊,还是你被阎王爷给掐断了魂儿!”父亲极好面子,最怕人家来看笑话,立刻向母亲怒骂了一声。
母亲马上止住了声,畏缩地看了父亲一眼。其实父母自结婚以来,感情极好,堪称模范,只是不知怎么回事,母亲一直有点惧怕父亲,一方面大概是由于她性格软弱;另一方面,可能是受农村风俗的影响,男人往往是家里的顶梁柱,也即是唯一的权威。
“快去开门。”父亲怒气不消,又对母亲喊了一声。
母亲这下子才反应过来,赶紧朝院子里跑去。
“等会!”父亲压着声音,又叫道。
母亲扭转头,疑惑地望着父亲。这时门外已吵得沸反盈天了。
“擦擦眼珠子,红得跟烙铁样,怎么见人?”父亲吩咐道。
母亲依言撩起腰上的围裙,使劲地来回擦了几下。
“明月妈!明月妈!”王婶的喊声像从钢炮里发出来的一样,一发发呼啸而至。也难怪,村中无论大小事,没有她不参与的,现在一向平静的我们家爆出了新闻,她不弄清楚,恐怕晚上连觉都睡不好。
“来了,来了。”母亲小跑着到了院门前,“哗”的一声,抽出了铁闩,将王婶等人放了进来。
“咋了?咋了?发生啥事了?是不是大立在学校里……”王婶眼尖,先向在厨房里垂头丧气的我瞅了一眼。刚才村会计来我家送学校的信时他们都看见了,紧接着就听见了母亲的哭声,故而才能判断出这中间一定有因果关系。
母亲本想说是她和父亲两个人吵架了,以遮掩过去。可没料到王婶一上来就“逼宫”,拙于言辞的母亲立刻有点慌了神,嗯嗯喳喳说不出话。
“还是他王婶是明白人,你说说,你说说,现在的小孩子还得了吗?”父亲将补考通知单塞进了学校的信封中,然后在王婶面前扬了扬道。
短短时间内,父亲已恢复了神态,他披着一件土黄色的旧军大衣,架着胳膊,自信满满地站在了众人面前。
没想到老实巴交的父亲还会演戏,我心里多少诧异了一下。不过看他这样,即使明知道是演出来的,我心里也稍稍松缓了些。刚才一直有把刀子在心里搅,痛得让人几乎昏厥。
“咋搞的,看来是出大事了,不然学校怎么会来信呢?”王婶伸手来接父亲手中的信,她急切地想看看里面的内容。
“你看你生出的好儿子,越看信越让人生气,把父母老子的脸都丢光了。”父亲愤怒地道,一点也看不出做作的痕迹。他将信狠狠地丢向了母亲。
“啪”的一声,信落在了母亲脚下。
我的心猛地揪紧了。都说家丑不外扬,父亲该不会一恼之下,丧失了理智,将我的事给捅出去吧?那样不但他没脸在村里呆了,就是我也没勇气再踏进这个村子一步了。
母亲却心有灵犀,赶紧将信拾了起来,叹了一口气,对折了一下装进了围裙口袋中。
不错,妙计!好搭档!我心里暗呼了一声。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倒不怎么悲伤了,大概也是悲伤太久,已渐趋麻木。我静静看起了眼前的这出戏。
“到底咋了吗?老桑哥。”弄了半天没刺探出消息,王婶有点不满了,嘴撅了起来,众人也跟着起哄。
“还能咋了,你侄子刚上大学,就在里面谈了个女朋友。这不,老师特意来信批评这件事,说年轻人最好还是以学业为重,感情的事可以先晾一晾。”父亲说得郑重其事,一点也看不出在撒谎。
“这……这是好事啊!”王婶楞了一下,然后才干笑着说道。在农村人心目中,能处得到女朋友的小伙子,那都是值得骄傲的,尤其是对方还是一个女大学生。
“啥好事?好事的话,老师还能来信吗?”父亲没好气地道,话里夹枪带棒。
十分钟后,王婶在唯唯诺诺的应承中灰溜溜地走了。是啊,自家又没出大学生,到人家“书香门第”中凑热闹,不嫌丢人吗?
看见王婶颓丧的神色,母亲临关门时忍不住得意,嘴角动了动,不过立马又想到了儿子眼前的难题,一点欢乐立刻又化成了愁肠,幽幽叹了口气,绵绵不绝。
当晚,妹妹将饭碗收掉后,一个人去堂屋看电视了。父亲、母亲、我,一共三个人,一脸凝肃地围拢在小桌子边,开起了家庭会议。
气氛极其沉闷,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
我的自杀计划也只好推迟了一点,不管怎么说,先得过了盘问这一关才能抽身。
“这学官家还让不让你上了?”父亲点起了一支烟,狠狠抽了一口道。
父亲口中的“官家”就是指学校,而“让不让你上”意思就是会不会被退学,或者还有没有希望拿到学位证书。
我的泪水还在不停地落,只好一边用袖子擦泪,一边哽咽道:“还能,不过……”
“还能?”父亲眉毛一跳,抓住了关键词。
“嗯,能。不过……”我不知怎么回事,就是想将后面的“不过”给讲完。
“不许哭!跟个娘们似的!老桑家祖祖辈辈虽然穷,虽然都是老农民、泥腿子,可啥时出过孬种!”父亲被我断断续续的哭声激怒了,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桌面上,搁在上面的烟盒子呼哧一下跳得多高。
我吓坏了,身子一哆嗦,两手也跟着不由自主地发抖,活脱脱像吴婶父亲似的,他去年刚刚才得脑血栓。
母亲也吃了一惊,不过看我变成了那样,又忍不住心疼起来,朝父亲小声埋怨道:“你看大立……”下面的话她说不出来了,因为她的眼泪也跟着汹涌地流了出来。
父亲板着脸,不置可否。
“声音太大,邻居一听见,又是笑话。”母亲抹了抹眼泪后,补充道。
“嗯。”父亲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不过什么?是不是要送礼?”没想到父亲一张口,竟然说出了这句话。“送礼不怕,只要能保住你的名额,不要让学校给哧溜掉了,就是三万五万,你老子也能给你凑起来。大不了……大不了把房子卖了,搬上街和你哥哥一起住。”说到这里,父亲脸色绯红,很是激动,不过声音却扁扁的,像是从嗓子里硬挤出来的一样。
父亲抬头看了看房顶,这座房子是爷爷分家分给他的,后来他又翻修过,几乎动用了他半生的积蓄。
母亲也跟着抬头看了看。
“根本不是送礼的事。”我被父亲一骂,心绪坏到了极点,性子也跟着拧了起来。大不了破罐子破摔,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
“那到底怎么弄?”父亲根本不在乎我的抗逆,他又一次抓住了“不是送礼”这个关键词,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母亲眼中也闪出了一丝光亮。
事情似乎并不像他们想得那样糟糕,还有挽回的余地。本来,父亲以为学校里发来了补考通知单,就像公安局发出了逮捕证一样,厄运已无法逃脱。我在悲伤失望中,也没来得及和他们多解释。
“学校有学校的规矩,每个学生如果在四年大学期间,有四门成绩不及格的话,就被判为学分不够,拿不到学位证了。”我小声地说明道。
“这么说,以后三年半,你只要都考及格,就没事了?”父亲脸上浮出了一丝喜色,这是大悲之中的一点安慰,就像是肆虐的洪水中,抓到了一根细弱的救命稻草样。
“也不仅是这样。”说着说着,我又开始底气不足了。也难怪,我本身就没有任何的“底气”,刚才只不过是用求死之心硬逼出来的。
“还有什么?”父亲刚刚平稳的心立刻又揪成了一团,母亲也面色凝重,将身子朝前靠了靠。
“这三门不及格的课程,下学期开学后都是要补考的。如果补考过了就算了,如果补考不过……”一看父亲脸色又酱紫起来,我立刻加快了语速道:“可以在大四毕业之前再补考一次,过了的话,也就没事了。”
“这样的话,就能拿到证书了?”父亲轻叹了一声,显然,他也觉得这件事很棘手,如同火中取栗,九死一生。
“还要英语过四级,计算机过二级。”我垂着头,不敢看父亲,颤声道。
“你没考及格的就有一门是英语吧?”父亲虽然不明白什么叫“四级”,可也猜出来了那肯定又是一个要用考试过的“关口”。
我不敢喘气,没想到一向大老粗的父亲,只看了一眼,就记住了我补考的科目。另外,在我印象中,父亲和母亲一样,差不多是文盲,能认得的只有自己的名字和阿拉伯数字,怎么突然间看懂了“英语”这个生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