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年开学临走前,我才弄明白这个谜。
自打我考上大学,父亲就不停地和母亲咕唧,说儿子是“文曲星”下凡,老子也该与时俱进,多少认几个字,否则要被人笑话的。可父亲年纪这么大了,进学堂肯定不现实,向周边邻居请教,他又磨不开面子,一时间倒难住了。
在忧愁不决之际,还是母亲给父亲指了一条路。
邻村有位退休的民办教师,叫周永福,由于子女都在外面打工,没人照顾,日子过得挺不容易。母亲就让父亲没事多往周老师家跑跑,说人家是老师,古道热肠,嘴巴紧,不会说风凉话。况且你去帮他干活,他教你识字,互惠互利,两不相欠,岂不是皆大欢喜吗?
父亲一听,正中下怀,于是立刻就执行了。他没有课本,也不可能刻意去买,因此只好偷偷摸摸地在怀里塞几本我当年上学时留下的旧书充数,今天这本,明天那本,也没个章法。不过再不济,半年时间,他还是将每本书上用大字标写出的科目名称都认清楚了。
这也就是他认识“英语”两字的原因,一如他认识“语文”“数学”“化学”“物理”一样。
父亲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以沉默应对。低着头,咬着嘴唇,一声不响。
父亲深吸了一口气,我甚至已经能听清他胸腔内愤怒的心跳声了。也难怪,刚上大学,第一学期补考科目中就有了“英语”,以后还去过更难的“四级”,这不明摆着是往死路上撞吗?
可除了死路,已别无出路。
父亲冷冷地盯着我,我双手抱肩,耷拉着脑袋。母亲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眼里闪动着泪花。
气氛再一次窒闷起来。
我一直认为,上大学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同时也是最不幸的事。两个“最”字都合情合理,绝无任何的虚构和夸张。
父亲走的那天下午,在开班会时,我才第一次接触到自己专业方面的知识。在这之前,我根本不晓得“工业设计”是何含义,和常见的“工商管理”又有什么区别。我还自以为是地估计过,既然带有“设计”二字,以后说不定可以进“设计院”,就像我理解学“工商管理”的人,毕业后可以优先分配到“工商所”一样。
照学校的宣传,我们是幸运儿,因为“工业设计”这一专业是学校刚刚新开的,我们是第一批试水的学生。
这个专业很热。辅导员如是说。热到什么程度呢?学校的课程还没开呢,就已经有用人单位来提前预订毕业生了。
一听这话,我们个个热血沸腾,喜笑颜开。
学校特地请来了一位知名学者,给我们绘声绘色地描述未来的美好前景。
照学者说法,“工业设计”专业培养出的都是“复合型人才”——这个词当时很热门——可以在一切工业产品的设计中大展手脚,大到宇宙飞船、洲际导弹,小到别针、纽扣,天地万物,无不囊括。新生入学后,将首先进行强化的美术训练,包括素描、水彩、效果图、艺术理论等,这样就可以和美术生势均力敌。同时,还要继续发挥理科生优势,去学习机械制图、工程力学、电工学、物理学、数学等,这样就又能和机械系学生平起平坐了。
总结起来就一句话,我们将身兼美术生和理科生的综合优势,等于是他们的“复合体”。相比机械系,我们懂美术;相比美术系,我们懂机械,于是机械系和美术系的活都被我们给包了。在创造产品的过程中,我们既可以娴熟地构建机械模型和电路结构,又可以设计出时尚优雅、美轮美奂的外表造型,这样的人才还不够抢手吗?
棒极了,天衣无缝,完美无缺。
这个世界上,越是坑爹的事情,就越是以华丽的面孔出现。
老师说,这个专业对学习能力要求极高,所以学校才会挑选你们。可后来我们私下里一交流才发现,我们班差不多都是擦着本科线调剂来的,也就是都等同于我这样的货色。直白一点讲,我们都归位于“低档人才”。
用“低档人才”去学习“尖端技术”,不是我们疯了,就是学校疯了。若二者都没疯,只有一个合理解释,那就是这“尖端技术”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人家分数高一点的,能有选择的,都绕道走了,不趟这浑水。
果然,四年后,当我们准备就业时才发现,机械生干机械的活,美术生干美术的活,只有我们始终徘徊在大门外,“机械”不要,“美术”不爱。不得已,我们班43名同学,最终大部分人都选择了转行。
不过这都是后事了,当时大家还都沉浸在新鲜和兴奋中,只有我心里陡然一惊,预感到要坏事。
这个专业,将会是我的克星。
从小到大,我有两项能力特别薄弱,一是缺少美术细胞,二是缺乏空间想象力。小时候,大家一定都喜欢看连环画,很多人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拿起笔去照着样子描描画画,可我就从不干这事,因为我有一种根深蒂固、发自内心的自卑和恐惧。
初时,我也偷偷画过,可无论怎么努力,画出来的东西都惨不忍睹,严重走形,人儿被我画成了狗儿,狗儿被我画成了狗东西儿,这还不算,更致命的是,我画不出立体感。
不管我怎么画,不管我画什么,别人一看上去,画出来的都是平的,我实在没办法让它在纸上鼓起来,就是一个规规正正的立方体,由我画出来都给人感觉像是一个被压瘪了的易拉罐一样。
我于是死了心,发誓一辈子都不会去干相关工作,以免丢人现眼,挫伤自尊。
没想到,甫一上大学,老天爷就和我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给我当头一棒,将我分到了一个如此的专业中,它所要求的能力,恰恰就是以美术绘画和空间想象力为基础的。
美术是锻炼手绘能力和提升艺术水准,以方便创意理念的表达,而空间想象力则是审阅、绘制图纸的基层,一个人若是画不好示意图,又看不懂机械图纸,那还称得上是什么工业设计师?
上帝帮了我一次忙,让我侥幸进了大学的门。上帝又毁了我一次,让我摊上了这么一个生不如死的专业。
上帝真公平。
整个高中,我过得提心吊胆,害怕自己如父亲所言,掉进文不文、武不武的“夹缝”中,没想到高中顺利度过了,一脚跨进了大学的门,可还没来得及惊喜,“扑通”一声,又掉进了一个新的“夹缝”中。
而且,这个夹缝还是“复合型”的,更暗无天日,更深不见底。
美术和空间想象力两大缺陷还没闹腾够呢,英语又来添堵了。也难怪,自从初一开始接触它,我就感到吃力和厌恶。历次考试,都从没及格过,包括高考,我只考了42分。
对于我来说,画法几何、英语、平面构成这三门课补考,是顺理成章的事,我已付出了足够努力,可还是不能抗拒它们的到来。
父亲看我一直默默无语,突然间火了,也难怪,他早就应该爆发了,只是为了照顾我的面子,一直憋在肚子中。
这种感觉很难受,而更难受的是,他眼中看见的我总是萎靡颓丧,彷如斗败的公鸡,这哪里还像是他的儿子啊?他是好强的,他的儿子也该好强;他从不服输,他的儿子更不能服输。
“你到底怎么说?”父亲捏着拳头,瞪着我道。
“什么怎么说?”我脑子里迷迷糊糊的,连话讲到哪儿都忘了。
“补考能不能过?”父亲眼中似乎要冒出火来。
“尽力而为!”我只能这样回答父亲。
我算过了,平面构成只要重画几幅作品,大不了请舍友们指点指点,应该没问题,英语咬咬牙,再加大死记硬背的程度,也差不多。唯独画法几何,这是制图类课程,一提到它我心里就发抖,还谈何包过?
“四级呢?”父亲问出这句话时,上下牙齿在咯咯地打颤,他已愤怒到了极点。
“这……”我吞吞吐吐,不知该如何张口。按道理,我该给父亲一点信心,消消他的火气,可我这人从小到大,一向不爱撒谎,尤其是在重大问题上,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只要我立下的承诺,就一定能做到,相反,若做不到,我就绝不轻易出口。不管是对父亲,还是对其他人,一律都是这样。
“我一定会尽力的……应该能过……不,一定能过。”说到一半时,我看父亲的脸已扭曲变形,血一股股涌上来,可是面色却不发红,而是发紫,那种样子,没见过的人永远不知道有多恐怖。
“尽力!尽你妈B的力!”父亲突然大声骂了一句粗话。
闸门一开,心中沸腾的怒涛自然汹涌而下,无论如何关不住了。
父亲猛一下站起,顺手抄过案板上的一只装醋的小瓷壶,狠狠地摔在了桌子上。“啪”的一声惊响过后,飞泼的浓醋和碎裂的瓷片四溅开来。
我被父亲的举动震惊了,一直以来,他都从不骂孩子脏话,更别提摔东西了。我仰起脸惊骇地看着他,“噗”,一股浓醋飙在了我的眼睑上,“噗”,同时的一声,一块碎瓷片深深地刺进了我的脖子中。
殷红的血,像在血管里等急了一样,“呼啦”一下冒了出来,嘶嘶流个不停。
一瞬间,所有人惊呆了。
父亲怔在那儿,眼睛一眨不眨,母亲则连呼吸声都已听不见。
“你个死砍头的,你害了俺老儿子!”母亲终于醒悟过来,如暴怒的狮子一般,一头撞向了父亲。
“我跟你拼了!儿子若有三长两短,我非拿老鼠药毒死你!”母亲一边吼着,一边伸出手去乱抓,一眨眼,父亲脸上就多了几道血痕。
我真没想到,一向温顺软弱的母亲竟还有如此威力,在近三十年的婚姻生涯中,母亲主动攻击父亲,这还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
父亲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尽力在狭小的空间内闪挪腾让。
颈脖上开始传来一阵阵的剧痛,我伸手一摸,碎瓷片还嵌在肉里呢,我干脆一咬牙,一把将它给拔了出来。
血,流得更欢了,有一些还星星点点地喷溅在了扭打的父母衣襟上
“快上医院!快上医院!”父亲见我拔出瓷片后血量大增,也有点害怕了,再也顾不得气和恨,将母亲一把推了过去,箭步窜到了我面前。
真疼。这时我才后悔自己的莽撞,开始有点龇牙咧嘴。
父亲抱起我,母亲急慌慌地找来了一瓶云南白药和一大块破布,父亲用手捂住我的伤口,母亲哆嗦着,将云南白药全撒了上去,然后再将布条紧紧地缠住。
我像一个死人般,软绵绵地靠在他们身上,任凭摆弄,心里想,要是这样死了也干净省事,省得还要去投河。寒冬腊月的,天这么冷,河水都结了冰,一头扎下去的话,要是撞不开冰层,在上面哧溜开了,从决绝自杀变成了花样滑冰,那该多伤自尊?
刚开始吵架时,妹妹站在门口傻乎乎地瞅着,不知该怎么办,后来一见我受伤了,她没有和爸爸妈妈一样,慌慌张张地来探视伤情和包扎伤口,而是径直跑去敲开了王婶家的门。
村前村后,只有王婶家有辆三轮摩托车,也只有三轮摩托车,才能坐下我们家这么多人。
我一直觉得妹妹很聪明,从这件事里就可以看出一个端倪。
王婶丈夫骑着三轮摩托,将我们风风火火地送到了镇医院,所幸并没伤到要害,医生说将息将息就会好,只不过以后可能会留个疤。
一天乌云这才散了,父亲赶紧掏烟给王婶丈夫抽。
当夜,王婶竟也不惧寒冻,顶着北风赶来了。她是骑自行车的,头上绑着一个小电筒,独自一人,一脚一脚地蹬了二十里路,路上还摔了一跤,跌进了一个大水坑中,直到半夜十二点左右,才浑身淋着水摸索到我的病床前。
照她说法,她是来看看我的伤情,纯粹是关心;照她丈夫说法,她是来看看自己有没有平安到达,纯粹是爱心。照妈妈说法,她是来刺探内幕和军情的,纯粹是好奇心。
这三个说法,各有各的理,也不知到底哪一个正确。
2004年的年三十,我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的,母亲则趴在床边,扯着好大的呼,还是妹妹来送饺子时,才将她推醒。
整个医院空空荡荡,除了值班的医生护士,就我们娘俩在。
除夕,妹妹买了一挂6块钱的炮放了一下,算是对春节做个交代。那是商店里最小号的,妹妹说当时她口袋里就这么多钱了,看父母心情都不好,也不敢去要钱。
父亲自从当夜给我办好了住院手续,就回家一头扎进了被子中,不吃不喝,昏天黑地的睡,直到大年初五,嫂子从哥哥的工地上回来,到家里来探望时,他才算勉强地起了床。
春节,我们一家子就这样过掉了。
不过不管如何,春天的脚步终究还是来了。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美好的未来,也能随着灿烂的春天一起临近。
会不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