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呓语时刻,头顶白炽灯惨惨照在冷清寂寥的医院大堂。
一群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正结伴意欲离开,他们年龄各异,但气态皆有相似的清冷寡情。景燕宇最为年轻,正安静跟在诸位医界前辈的身后,无意间与一位长裙少女擦身而过。少女怀揣花束,肌肤白皙细腻,相貌清贵洁净,在这黯淡夜景中仿若熠熠生辉。
触目太惊艳,他视线不禁随之一动,可人却已迅速走出视线,她在某个时刻微微抬头,那一瞟——殊不知,大堂所有监控画面瞬间变成雪花。
医院九楼是特护病房。
这些时日因晏家倒是异常热闹,前刻就刚走了一波港城的医界翘楚。
白色走廊,白色墙壁,白色的门,白色的床上,白衣的少年,白色的床单,白色石膏的右腿吊在半空。
陆璟宁静静打量着病床上的人,少年眉秀弯弯却紧蹙,清隽冷俊,是那种干净得令人心生怜悯的俊,可修长身形却给人一种随时腾空而起的奇异感觉,像是古穿今的将军,有不战而屈人之威。
小少爷刚睡,即便睡了也不安稳,所以眼皮半阖半开,骤然看见床尾站着陌生人,几乎是本能的,左腿屈膝踹出来。整条腿呈一条完美的直线,似有弓弦离箭的破空声!速度非常快!
她旋身后退,雾霭蓝裙下摆徐徐铺散开。
小少爷紧追着撑床落地,“你是谁?”但下一瞬又屈膝跪地。呵呵,都七天了,还没适应当一个废人的现实!
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隔着病服袖口,不失分寸地将他扶起。
他抬眼,对上她友好的垂眸浅笑。
陆璟宁将手收回,整齐叠在身前:“晏少爷,初次见面,我叫陆璟宁。”
“外面有人,你是怎么进来的?”小少爷慢慢站直,语调是天生的温和,可语气中的质问却彰显他在警惕。
陆璟宁微躬致歉,“不请自来,推门走进来。”
小少爷迅速拖着沉重如铅的腿一拐一拐走向门口,猛然拉开。出乎意料是走廊四个保镖的雕塑站姿一成不变,见他开门还诧异道:“少爷您怎么下床了?是有吩咐吗?”
“是谁允许让你们放人进来?”
保镖愕然:“少爷,我们一直守着这里,没放任何人进去。”
“没人?那她又是谁?”晏幼绥侧身露出房内场景,可四名保镖探着脑袋扫了圈,仍是双眼懵懵地看着他。
晏幼绥只好回头,但身后房间一眼望透,十分空荡,无处藏人,就连窗户都是内锁,半丝风都透不进来。
他愣了下,示意保镖回归岗位。
合上门,晏幼绥正疑是否幻觉时,猝然扭头——出乎预料却似乎在情理之中的,那个清冷美貌的少女,正叠手端正坐在床沿上,头、颈、背呈一条直线,可见受过古典礼仪的教育。而她的脸半隐在月下,几缕透过窗缝渗进来的稀薄月光,回眸顾盼间,衬得这人儿愈发诡异神秘。
对!就是诡异跟神秘!
晏幼绥总算明白过来这个少女给他的感觉是什么了。
他探究地看着她:“你到底是谁?”
“陆璟宁,秦隽前未婚妻。还请您且勿动怒,听我把话说完,不过——”陆璟宁看着晏幼绥陡然转沉的眸,不觉莞尔:“您还是恼怒了。”
晏幼绥压抑许久的愤怒骤然爆发:“秦隽和谢郢私斗,牵连旁人,难道我不该恼怒吗?!”
“晏少爷,我不是为他而来,是为自己欠您救命之恩而来。”
晏幼绥拢住头发,唇色和脸色都很苍白,但又迅速想到了一些什么,强制平静下来,“……当时在停机坪被他推下海的那个人是你吧?我恼的是秦隽,与你无关,所以能救的照样救。只是我当时腿脚不便,匆促跳水并没有救到你,你不欠我什么。”
陆璟宁有些意外:“虽然不是您亲手相救,但也是因您得救,终究得还您这个人情。”
“所以你三更半夜私闯病房,就是为了还这人情?”晏幼绥俊脸冷凝,心中生疑:“陆小姐,我不需要。但您若执意要还,行,我心领了,这事就此两讫。你可以回了,否则孤男寡女,人言可畏,我没兴趣掺和你们惯玩的桃色纠纷!”
“晏少爷,我并无恶意,只是听说晏家最近请遍名医,而您的诊断结果……方便透露吗?”
“不方便!”
“那再恕我冒昧,就算他们以现今医学技术将您腿上的断骨续接了,您的行动也会大不如前。而您是古武出身,对手脚的协调灵活度要求苛刻,所以——”
晏幼绥已是怒目而视:“走!”
陆璟宁不为所动,将话慢慢说完:“你可以拿我欠你的这个人情,兑换你这条腿的康复。”
晏幼绥愣眼中盈满嘲讽:“你以为你是神?所有人都说我的腿断了,没救了,你怎么让我康复?”
“您信不信——”陆璟宁歪头,那一眼清凌凌的,像是沉睡的老虎在看一只张牙舞爪奶凶奶凶的小幼崽。“就算是死人,我都能把他从地狱拉回来!”
“陆小姐,你是作梦还没醒,还是脑部有毛病?!”
“晏少爷,你相信这世界上有科学无法解释的奇迹吗?”陆璟宁回道,眼角淡淡地扫过紧闭的落地窗,只听得“喀嚓”一声脆响,两扇大窗无人自开,夜风扑面而来,她的投影骤然被拉得很长,比翩飞狂舞的衣发还要扭曲。
晏幼绥瞳孔骤缩,不知为何,青光粼粼的画面亦从脑海一闪而过。
他当时跳水想救她,埋头深潜时,在那昏暗海域里看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而她当时也在海底,两者有关系吗?
“晏少爷,我们做笔人情交换的买卖如何?您以秦晏两家恩怨向秦家要了我,助我摆脱秦家,这个人情转到我身上,我再赠您一个人情当手续费。”
“我要你这么多人情何用?”
“在我这里兑现愿望。”陆璟宁微笑,口吻带着蛊惑:“……任何,你想要的愿望。”
“你要是有这能耐,又何须靠我助你脱离秦家?”
“我舍不得干爹难做,所以想摆脱秦家就必须正大光明归还秦家的栽培之恩。本想慢火炖煮,但如今能借助外力加速解决,何乐不为?”
晏幼绥凝着脸:“……你可是秦隽的未婚妻呀。”
“可我真是吗?他们当我是吗?”陆璟宁反问,眼中闪过一抹残忍的玩味:“曾经摆在我眼前有两条路,我原本以为可以选择那条有温暖的路,可事实证明——那条路冷得更可怕!”
晏幼绥见她虽垂眸浅笑,但咄咄逼人的气势流淌在她的身周,那双美目尤为森冷无情。他突然好奇:秦家知道这样的她吗?
“关于我的提议,还您请好好考虑。若是答应,择日派人到秦家。若是不应,那就过了今夜两清吧。”
两清?那刚刚说非要三更半夜跑来还的人情呢?
晏幼绥正要开口,人已提群走来,迎面一只素手将他轻易推倒回床,指尖抵住他的右腿膝盖,重如千金压顶。他反射性擒住她的腕,喝道:“你想干嘛?”
青光陡然刺目而出。
他不禁眯眼。
就这时,陆璟宁的手指顺着石膏缓缓划向脚踝,噼里啪啦——石膏绽裂的声音随之传开,又仿若热铁刚出炉——直接烙在晏幼绥本无知觉的腿,皮连肉、筋连骨,扒皮戳骨的剧痛突如其来,让他情不自禁痛喊出声:“不要——”
房外迅速响起保镖们重重锤门的声响:“少爷?少爷!”
可晏幼绥无暇应声,他无措地抓紧陆璟宁的手,身子弓成虾状,浑身青筋乱蹦,痛到冷汗涔涔,即便想在少女面前挽尊也不成,终究是歪着头昏死过去。
“晏少爷,做个好梦。梦醒就成真了。”陆璟宁轻轻掰开他的手,转身朝敞开的窗户走去。
房门终于被撞开,四名保镖闯进来,月光倾泄而入,空荡荡的房间只剩猎猎作响的窗布以及一位沉沉睡去的小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