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脚步声
余显斌
娘站在窗子前，阳光照在脸上，一片洁净。
有声音，是脚步声，一步步传来，开门，进来。母亲回头，一脸微笑道，剑儿，会结束了啊？
儿子笑，说结束了。
儿媳就笑，在旁边，问，娘，你咋知道是他？
娘仍笑，一脸的幸福，还有温馨，说，娘眼睛看不见，可是能听出自己儿子的脚步。儿子的脚步，在哪儿都能辨别出来。
儿子红了眼圈。儿媳半是妒忌，半是羡慕，说，娘偏心。
娘笑，一只手搭着儿子的手，顺着椅子坐下。另一只手却拉着儿子的手，一声声叮嘱，单位事要好好做，身体也要注意。
儿子说是，但心想，才进单位，总要做好，让领导满意啊。
儿子，一天天在单位与家中奔走着。
娘，一天天站在窗前，面对着窗外。窗外阳光如水，漾了一片，娘看不到，娘的眼睛瞎了；但娘能感觉到。
又一日，儿子进来，刚进屋，娘回过头，很高兴，问，剑儿，有什么喜事，给娘说说，娘也高兴一下。
一句话，让儿子睁大了眼，半天，惊讶道，娘，你能掐会算啊，我—我当了科长了，娘。儿子说，掩饰不住满心喜悦，声音，也有些微微发颤。
儿媳“啊”的一声，惊喜地叫道，真的吗？
娘没说什么，脸上也不见狂喜，停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说，难怪步子跨得那么快，咚咚响。好好干啊，这样，你爹在那边也会闭眼啊。娘说着，眼睛里洇出泪。儿子忙点头。
渐渐地，儿子不再步行，单位有车来接送。
但是，娘仍站在窗前，一天一天地站着。
娘，你别站那儿了。儿子劝。
不，我要听着你回来的脚步声，心里踏实。娘说，很固执。
现在有车了。儿子说。
你上楼时，我能听到你的脚步声。娘说。
渐渐地，娘辨不出儿子的脚步声了。因为，这中间，夹杂着一些细碎的脚步声，过去冷清的屋子，现在很是热闹了。
娘坐在房内，心，在隐隐发沉。
娘清楚地听到一声，领导，这，你得收下。然后，“”的一声，娘手中的杯子落在地上，粉碎。
儿子忙跑进来，问，娘，你咋了？
娘说，你不是我儿子。
娘！？儿子大惊。
我儿子从不贪占别人便宜，靠自己工资养家糊口，可你不是。娘说。儿子噤了口，忙走出来，给客人点眼，然后走了出去。
娘一声长叹，在房中回旋。
从此，家里很少来人了，儿子的脚步声，娘也很少听见。娘很焦急，听不见儿子的脚步声，她不放心，让儿媳去找。儿媳出去了一趟，回来抽抽噎噎的。
娘心发紧，问怎么了。
你儿子黑了心，要当陈世美。儿媳边说，边号哭。
娘颤抖着站起来，让儿媳拨电话，接通儿子，然后，很冷地说，你给我马上回来，不然我跳楼。
电话结束不久，儿子回来了。娘用拐棍接待了儿子，并且要求，马上把那个狐狸精赶走，好好回来过日子。
在娘的拐棍和眼泪下，儿子痛快地答应了。娘的心，又欢快起来，摸着打过的儿子的脸，心疼得泪水直流。
以后，娘又可以听见儿子的脚步声了。
那是一个艳阳天，娘站在阳台前，听着一个人的脚步声，一声一停，有气无力。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娘泪流满面地转过身。
娘——儿子叫道，跪在娘面前。
去吧，去公安局交代清楚吧。娘说，抚着儿子的脸。
你——你都知道了？儿子问，痛哭流涕。
你脚步缓慢，心事很重。儿子的心事，娘还能不知道？娘说，拉起儿子，拄着拐杖送到门外。门外，站着几个警察。
儿子随着警察下楼了，脚步一声声消失。娘靠着门，老泪长流。
娘，你为啥要打匿名电话，揭发自己的儿子啊？儿媳终于忍不住，问道。
揭发了，以后，还能听到他的脚步声。任他下去，以后，就再也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了。娘抬起头，很坚毅地说。
小桃的职业
明晓东
收到小桃寄回来的两万块钱，给娘交了住院费，安顿好娘之后，良子决定到城里去看小桃。
小桃走的时候，两人刚结婚才半年，可是娘病了，良子拗不过小桃，就同意了小桃到城里打工。小桃出去后，不到两年就给家里挣了两万块钱，良子就觉得不对劲。尤其是从柱子手里接过汇款单的时候，看着柱子别有意味的神情，良子心里更有一种越发不踏实的感觉。
良子就安排了放暑假在家的小妹到医院照顾娘，独自一个人去了城里。良子没有提前给小桃打电话，因为直到现在，良子还是搞不清楚小桃在城里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为什么会赚到那么多钱。会不会像村里其他那些女孩子一样呢？在城里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是那样的话，良子是绝对不会饶了她的，良子心里想着。
小桃的职业在良子心里永远是一个疙瘩。良子问过小桃很多次，小桃总是岔开了话题，要么就是用沉默来代替回答。良子被小桃的职业折磨得快要疯了。良子想，要是小桃真是在外面当小姐或被有钱人包养了就和她离婚。
城里的路真是难找啊，费了好大的劲，良子终于找到了美院。良子只隐隐约约地知道，小桃在美院打工。这么大的美院，上哪去找小桃呢？良子犯了难，找人问，可是别人都听不懂良子的方言，良子只好坐在小路边抽起了闷烟。
突然前面出现了一个身影，良子定睛一看，那个人像极了小桃。良子就闪进了旁边的一座假山背后，等到小桃走过之后，远远地跟了上去。
走到一座楼前，良子看见小桃和一个大胡子男人打了招呼，跟着大胡子上了楼，进了一间屋子，然后就见大胡子拉上了窗帘。良子的心不由得一下子沉下去，良子气极了，原来村里人的传言没错啊。良子两眼通红，使劲地撞开了那扇关着的门。
啊！良子看见小桃正一丝不挂地坐在屋子前边的一个台子上，看见良子进来，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台下站着大胡子，还有几十个年轻人，正举着画笔画着小桃的裸体。良子疯了似的扑向小桃，但被大胡子拉住了。
良子气愤地回去了。良子回去就一言不发地把家里的房子抵押给信用社，托柱子帮忙贷了两万块钱，然后去城里找小桃。良子把钱扔在小桃面前，怒气冲冲地说，从今往后咱们两清了，你爱让大胡子怎么摆弄都行！
小桃哭着拉住良子说，良子哥，我没有对不起你，我只是为了咱娘的病，还有小妹上学，哪样都需要钱哪！
良子说，为了钱你就可以让人围着看你的精身子吗？你不知道羞耻，我良子还要脸面！咱们明天就回去离婚！
第二天，良子就拉着小桃要离婚。小桃哭着跪在良子面前，死活不肯。就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小妹托人捎信说娘快不行了，让良子赶快回去。
良子回去的时候，发现小桃偷偷地跟了回来。回来的时候，娘却去世了。办丧事的时候，良子死活不让小桃给娘戴孝。良子瞪着血红的眼睛对小桃说，滚回城里去，俺娘没有你这样不要脸的媳妇！
小桃哭着走了。办完娘的丧事，小妹的高考录取通知书却到了。看着通知书上的学费，良子一下子不知道怎样才好。
再到城里时，是接到小桃遭遇车祸的死讯之后。良子本来是硬着心不去的，可是想到毕竟人已经不在了，没有必要跟死人计较。
从城里的警察手里领到赔偿款，听警察说小桃喝醉后被车撞的，对车祸也负有一定的责任。良子突然感到对不起小桃，整理小桃的遗物时，良子发现了小桃留给良子的最后一封信。小桃说，良子哥，看来我只有用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了，我死后，车主给的赔偿款可以供小妹上完学，还可以用来把房子盖一下，以后还可以再找一个对你好的女人……
良子哭了，良子哭着找到了大胡子。大胡子说，多可惜呀，小桃只是一个职业模特，她没做错什么，是你害了她呀！
良子一下子哭晕了过去。
铜唢呐
樊碧贞
爬上高高的山梁，就能望见她上山的那条山道了。想到她，金锁的心便如沐春日的阳光。解下腰间的铜唢呐，鼓起腮帮，欢快激越的唢呐声便在山梁间回荡。
她能听到我的唢呐吧，金锁这么想。以往只要自己的唢呐一响，姑娘就赶着羊群飘上坡来。只是从不在他的身旁停留，而是远远地选个地方坐下，安静地看护着她的羊儿。金锁顾自吹着自己的唢呐。在他的眼里，大山梁是他的听众，花儿是他的听众，鸟儿是他的听众，他的唢眼里流淌的是黄河之水，大山之音。而姑娘和羊群，就如飘过头顶的云。
慢慢地，姑娘和羊群却离金锁越来越近……金锁就知道了姑娘叫云莲，就住在山梁后的村庄里。原来他们相隔就是一座山，一个在山前，一个在山后。云莲也就知道了小伙子叫金锁，吹得一手好唢呐。
金锁吹唢呐的技艺是家传的。他的爷爷是十村八寨有名的唢呐手。这管唢呐是爷爷的心爱之物。十岁那年，爷爷解下腰间光滑锃亮的铜唢呐，特地为金锁吹奏了一曲《百鸟朝凤》。金锁迷恋上了能够发出声音的家伙。他憋足了劲，竟然吹响了，却不成调。爷爷说功夫到家了，就成调了。从此，呜哇、呜哇的声音在山梁上回响得更勤了。草枯了五茬，又绿了五茬，把爷爷教的曲子吹得滚瓜烂熟，铜唢呐也就成了他的心爱之物。
春天来了。金锁按着唢呐的眼，看到了天空无边的蓝。他涉过春天的河流，发现岸边柳树婆娑，枝上小鸟啁啾。他在满河鲜花的倒影中清洗着唢呐，听见春天的声音从唢眼中奔泻而出……我要把这世间最美的声音送给云莲，当金锁脑子里冒出这想法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无可救药。
脚下是无垠的厚土，抬头羊群在向阳坡上青草边缘撒欢，时不时相互蹭一下头，发出“咩咩”的叫声。云莲身着白花的套衫，宛如池塘里盛开的莲花。金锁嘴一撅，腮帮子鼓起两个大包，眼睛时而大睁，时而眯成一条缝，一阵前俯后仰，一阵左摇右摆，把个《得胜回营》吹得如天花乱坠，似春雷滚滚，响彻了沟沟岔岔，震动了崖崖洼洼，也搅动了一颗芳心。
喜欢，我就跟你吹一辈子。金锁微笑着在云莲耳边说。
云莲不吱声，两朵红云上脸来。低着头，不停用手摆弄着长长的辫梢。金锁吹得更加带劲，呜哇，呜哇，欢快地响着，一曲又一曲。终了，金锁轻轻用手去牵云莲的手，一只羊忽然“咩咩”地长叫起来。来人了，云莲慌乱地抽手，云一般地飘逝在满山春绿中。金锁就笑，欢快的唢呐又响了起来。
听人说，云莲的哥哥回来了。从那以后，云莲上这山梁上来的次数就越来越少。吹完一曲《得胜回营》，云莲仍锁着眉。吹得不好吗？不，不是。云莲欲言又止，眼睛里湿漉漉的。
金锁哥，以后我就不来了。你忘了我吧。
为什么？
金锁哥，你别问了。让我再听一次你吹的唢呐吧。云莲的手不停地绞着头发，她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金锁怔住了，弄不明白是咋回事。从青草遍地到衰草连天，相识仿佛是一场梦。金锁回过头，看到幻想和呢喃过的山梁，想借唢呐宣泄一番，还未成调，泪却先下来了。
秋天一个劲儿地黄，是金锁手中唢呐的颜色。
云莲家里披红挂彩。娘替云莲盖上红盖头，莲儿，委屈你了。母女二人相拥而泣。如果不是哥哥摔断了一条腿……三十五岁的哥哥，原指望打工挣钱回来成亲，不想从建筑工地上摔下，把一条腿永远地留在了城市……
这已是第十次。云莲害怕再听到媒婆说不中。好在这次有姑娘说愿意来自己家，不嫌弃哥哥，可条件却大出意料。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用妹妹去换。哥哥使劲地捶着他的头。母亲抹着眼泪，艰难地吐出“算了”。在媒婆就要跨出院门的时候，云莲却坚定地说出了“我愿意”。
这一切，云莲在最后一次相见时没告诉金锁。
屋外，唢呐响起来了，是云莲熟悉的《百鸟朝凤》。云莲扯下红盖头。金锁站在自家院墙外，手按着那管铜唢呐，唢管上飘着一段红。云莲的泪止不住，扑簌簌在地上砸了一个又一个坑。唢呐送她上了花轿，从山这边送到了山的那边，渐渐隐没在远处。看不到了，金锁感觉有一股咸咸的东西进入了嘴里。唢呐发出一声长长的呜咽，便没了声息。只有他知道，从此以后，有管唢呐永远闭上了嘴唇。
辞退民工王结实
羊白
让王结实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他会突然失业。
他干的是车间最脏最累的活，而取得的报酬，只有一个正式职工的四分之一。车间所有的人都对他很满意。谁都可以大声吆喝他，而他似乎也不去计较自尊心，小眼睛弯弯地笑着，一副爱岗敬业的样子。
矮小的王结实，长得一点也不结实。一副娃娃脸，脸上再加上一块烫疤，说话又有点结巴，就有了几分滑稽。人们取笑他，他也不在乎，乐呵呵地笑着，听你摆忽，使你觉得自己也是个人物。每次涨工资，当人们议论起工龄，个别人就会沿着自己的心情突然惊叫：狗日的王结实，工龄都二十多年了，也算车间的元老了，如此算来……
王结实任他们去算，干干净净地听着，从来不吐露怨气，把这可恶的红气球刺破。也不去怀疑他们的同情心里裹着的真实用意，仿佛讲的是另一个王结实，与己无关。
勤勤恳恳的王结实，按时上班，按时下班，还穿着一身工作服（是职工们送他的），在车间里忙出忙进，把各种各样的铁块搬来搬去，兴致勃勃的样子，一点也不觉得枯燥。或者说，王结实就是一块乐呵呵的抹布，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变得整洁、干净。这样一块抹布，脏是脏的，有点土气、难看、有碍于企业的形象，然而廉价，经久耐用。拥有他的人是一种福气。
这么多年，车间的民工来了走，走了来，一直雷打不动的，也只有王结实。于是你会发现，王结实的痴笑里，其实是有着一种自信：只要他自己不提出辞职，就会永远拥有这份工作。仿佛拥有真理一样，任何人都不可能找出辞退他的理由。
然而，情况还是发生了突变，让所有的人都意想不到，包括车间的领导。因此，当车间领导把他叫上楼，告诉他他被解雇了时，简直就是个噩耗，他吃惊地定在那里，张大嘴，反复问：为什么，为，为什么？脸涨得通红，很伤自尊的样子。
车间领导不便多说，只是一再地肯定他的工作，表明和他站在同一个立场。只是，每个人都有难处，领导也不例外呀，领导的上头还有大领导，小领导得听大领导的话……并反复强调：你要理解，我们之所以忍疼割爱，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一双几乎是崭新的皮鞋，要送给王结实。
王结实不理解，怎么会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这样一个小人物，怎么会惊动公司领导？他从来都没和公司打过交道，一直认为自己只是车间的人。然而他知道，公司领导的话就是圣旨，是不能更改的。王结实一下就泄了气，不再问为什么。他甚至有点感激车间领导，如此掏心窝地和他说话，还要送他东西。看来，被辞退，真的不是自己的原因。既然是别人的原因，既然事已如此，他也就不想多说了。郑重地，王结实双手接过皮鞋，仿佛是一个纪念，有了几分珍贵，装载了所有对他的认同和留恋。王结实把皮鞋抱在怀里，心情反倒轻松了，和车间领导握过手，下楼去了。
民工王结实的离去，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惋惜。谁都知道，以后再也找不到这样吃苦耐劳爱岗敬业廉价便宜的好劳力了。
老实的王结实，他哪里知道，辞退他的真正原因，其实是要保护他的合法权益的新的《劳动法》条例。因为穿上新衣的他，无疑会给公司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因此就不难理解，王结实他为什么始终都不能理解，车间领导反复强调的那句话：你要理解，我们之所以忍疼割爱，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