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听寒走了进来,小脸蛋被风吹得通红,围着深紫色避雪斗篷,可爱极了。
“大姐姐好,二姐姐好。”听寒行礼道。
“你瞧,她学了琴,倒是比以前更懂事了。”听雪对听雨笑着说。
“左不过是师傅教得好,乳母管得好。”听雨也笑。
“二姐姐赞了师傅又夸了乳母,就是不说是听寒自己乖巧。”听寒扑到姐姐身边,撅着小嘴说。
众人都面露笑意,听雨爽朗笑出声来,听雪也掩着嘴笑了。
“你二姐姐逗你玩儿呢,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怎么也疼不过来的。”听雪对听寒说。一边又催促丫鬟们:“快把三小姐的斗篷解下来拿去火炉边烘着,都湿了。”
“外面又下雪了吗?”听雨看着听寒的斗篷问。
“是,下得还不小。”有丫鬟答道。
“这么大的雪,听寒怎么突然跑了过来?”
“听寒本来是去二姐姐那里的,奶娘说园子里的梅花开了,我猜婉若姐姐一定会做几样新鲜点心。去了清芷榭才知道二姐姐来了大姐姐这里,所以听寒就来了。”听寒脆生生答道。
“听寒这几日习琴如何?”听雪问。
“娘说近日天寒地冻,没得冻坏了身子,就从明日放师傅几日假。”
“哪里是放你师傅的假?定是你看到大雪天,贪玩,去求了娘准你休息几天。”听雨笑听寒。
“嘿嘿,二姐姐别说听寒贪玩,听奶娘说二姐姐下午在园子里和婉若姐姐她们打雪仗,玩得可开心了。真是的,都不叫听寒一起。”听寒说着说着又嘟起了嘴。
“你们瞧瞧,我这个做姐姐的刚说了她几句,她就不高兴了,反倒埋怨起我来。”听雨摊着手一脸无奈地说。
听雪乐了:“你这个姐姐,其实和妹妹一般贪玩。”众人听了也都大笑起来。
丫鬟们早已端了各色菜点上来,听雨和听雪对坐在炕上,听寒挤到听雨怀里:“二姐姐,听寒想吃点心。”
“你啊”,听雨刮刮她的小鼻子:“吃完了正经饭菜才可以吃点心。”
三姐妹坐在一起,乐融融吃了顿晚饭。
“雪姐姐,天色已晚,我们先回去了。寒气逼人,你早些休息,仔细着凉。”用完膳,喝了茶又闲聊几句,听雨起身告辞。
“好,你们也是。外面路滑,须得当心,尤其是听寒。”听雪说。
“雪姐姐放心,我送听寒回去。那我们走了,明日再见。”文茵走过来替主子披上鹤氅,听雨又弯下腰仔细帮听寒围好斗篷,这才走出凌洲阁。
“妹妹,昨日的事…”听雪在身后欲言又止。
“昨日的事不提了。”听雨温婉一笑:“外面这样冷,雪姐姐快回去吧。”
下雪天,不便走近路沿湖边回去,因此姐妹二人顺着花廊慢慢走着。“二姐姐,听寒今晚可不可以去清芷榭和你一起睡?”听寒抬着头问。
“怎么了?又撒娇。”
“我喜欢和二姐姐一起睡觉。”听寒说。
“好。”对这个幼妹,听雨总是不能拒绝任何要求,耐心哄着:“走,我们一起回去。”
转角处,梅树下,化蝶亭,有个人安静地坐着,手捧一卷书正低头读着。他似乎读得很入神,有人走近了也没有觉察到。听雨在他不远处停下,凝神看他的眉眼。白雪皑皑,幽幽梅香,他是如此美好的一个人。
“师傅。”听寒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此刻的宁静。
贾慕狂这才发现姐妹二人的靠近,慌忙整理衣裳站起来,拱手道:“二小姐。”听雨知道此时身边的丫鬟婆子们太多,他只能这样叫。心里闪过淡淡难过,又是淡淡喜悦。
“贾公子这大冷天,怎么在雪地里看书?”她问。
“一来白雪映着灯光,比屋子里亮堂;二来冷风一吹,倒是更清醒;三则有梅花伴读,实在是人生一大美事。”他微笑着说。
“如此,便不打扰贾公子用功了。前日得贾公子开导,我与雪姐姐的误会已经解开,多谢贾公子相助。”想来与听雪和好,还得多谢那日贾慕狂告诉我“回忆是别人抢不走夺不去的”。
“二小姐不必客气,二小姐与大小姐姐妹情深,自然不会因为小小误会就失了和气。天气寒冷,二位小姐还是早些回去的好。”贾慕狂道。
“恩。”听雨也不多言,点点头就带着听寒走了。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看着自己,只知道她很想回头,却又不敢。
“文茵,听寒睡了吗?”清芷榭屋内暖和极了,听雨却毫无睡意。
“已经睡了。”
“你去取了我的琴来。”
“小姐,很晚了,还是早些休息吧。”文茵劝道。
“不碍的,只一会儿就睡。”
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一个人的心,永远难以抵达另一个彼岸。最难过大抵如此,你想念一个人,却无法让他知道,更无法知道他的心里是否也一样牵挂你。
听雨想奏一曲助眠,弹出的却是“梁祝”。梁山伯与祝英台,是她很喜欢的故事,因此缠着父亲将园子里的一处亭子命名为“化蝶”。
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久徘徊。我什么都不要,只想和你在一起,有你,有我,足矣。情,要有多深,才舍得抛下身后的父母亲情、前程似锦和这花花世界,不顾一切与你而去?又或者,这世间根本没有情深至此,我们向往情真意切,又不敢全身心地相信一段感情,怕投入太多,最后不仅什么也得不到,反而失去的更多。会不会正因如此,才编出了“化蝶”这样美好的故事?
很晚,听雨才睡去。
年关近了,阖府都忙碌起来。文茵和婉若也忙着打扫、布置清芷榭。每年这个时候,韩晖昭都比平时更忙,有公务,有私事。韩夫人也督促着府内一切事宜,还要安排姐妹新年的衣衫首饰。唯有听雨,依旧是个富贵闲人。
“听雪,今日叫你来,主要是让你母亲替你安排新年事宜。”锦墨厅,韩晖昭对听雪说。大康的风俗,及笄之后的女子在为其婚配之前,是可以接受邀请去参加元宵节的灯会。话虽如此,其实两个共度元宵佳节的年轻人,要不就是双方父母的安排,要不就是两个人情投意合,并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接受邀请的。
听雪今年也是及笄后第一次,不知道会收到谁的邀请。
“是。”听雪乖巧地答应。
“雨儿,你和听寒,若是想瞧热闹,也是可以去的。”韩晖昭说。听雨高兴极了,去年和前年的元宵节因为咳嗽,母亲怎么也不让我出门。想起来,最近的一次元宵出游还是十一岁那年父亲带她们出去玩的。
听寒也高兴地直拍巴掌:“爹,那听寒和二姐姐跟谁去呢?”
“瞧你急的。”韩晖昭嗔道:“叫你大哥带着去也可,随你大姐姐去也可。这个到时候再说。”又对她们姐妹说:“明天就是除夕了。往年此时,为父都很忙,难得有空和你们姐妹这样聊天,眼看着你们一个个都大了,以后这样一家子聚在一起恐怕更难得。”
“父亲今年怎有空?”听雪问。
“敏儿得太子恩遇,许他新年在家休息。又多亏了慕狂那孩子,总能帮着敏儿。”
“贾公子做学问很是刻苦,没想到在内务上也可以帮到爹。”听雪说。
“如今已正式收为义子,就是你们的义兄了,不必一直叫‘贾公子’,反倒是生分了。”韩晖昭说。
听雨心里难过极了。是啊,义兄,就是哥哥。即使太子与她什么事也没有,她和贾慕狂也是不可能了吧。她以前怎么这么糊涂,一直忘了这一层,就放任自己的心沦陷。这样想着,眉头微蹙,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又是师傅,又是义兄,嘿嘿,真好玩。”听寒笑。
“你这个丫头,虽如此,也是要听义兄的话。元宵节想出去玩,让你哥哥和义兄一起带着你。”韩晖昭宠溺地对听寒说。
“好!”听寒跳起来,走过去亲了一下父亲的面颊。“爹最疼听寒了!”
“妹妹,你怎么了?脸色很不好。”听雪敏感地发现听雨的异常,担心地看着她。
“我没事。”听雨轻轻摇摇头。抬头看到一直没说话的母亲,脸色似乎也不太好,忙问:“娘,您怎样?”
“老爷,我不太舒服,想回去躺一躺。”韩夫人起身道。
“娘,我送您。”听雨也站起来。
“不用了,若然陪着就行。明日就是除夕了,让文茵她们伺候你试试新衣裳。”韩夫人摆摆手,对女儿说。
“是。”听雨依旧乖巧坐下,强打着精神和父亲聊了几句,方才散了。
“明日除夕,雪姐姐的凌洲阁也一定很忙,咱们姐妹就先不聊了。听寒也回去让奶娘帮你好好打点一番。”听雨对听雪和听寒说。
“也好,那咱们明日再见。”
其实也没有那么忙,只是很想一个人静静地走一走,不想说话。婉若看出听雨情绪不对劲,也不敢开口。至于文茵,大约早就察觉她对贾慕狂的情愫,因此也没有说话。
沉默着一直走,不知道能走去哪里,只想一直走下去。却碰到了那个她最想也最不想见到的人。
“贾公子,这灯笼的颜色你看行吗?”
“可以,快去挂好,当心一点。”
“贾公子,管家在找您。”
“知道了,我马上去。”
此时,听雨已经走到他身边不远处。
“听雨小姐。”
“贾公子。”她福了一福。
“你脸色很不好,怎么了?”他问。
“我没事。你忙吧,我走了。”听雨无精打采地说。
“听雨小姐,我陪你走一走,如何?”
听雨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她不知道如何拒绝。也许,她的心根本不想拒绝。
就当是任性一次吧,在他正式成为自己的义兄之前,放任自己再带着少女情意靠近他一次。
走到月湖边,听雨令文茵和婉若都退了下去。明知道她们毫无可能,却依旧贪恋和他独处的片刻,这大约就是男女之情。
“昨晚见你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这么憔悴?”他问。
“大概没有睡好吧。”她看着湖面的积雪说。
“那和我一样。”
“你也没睡好吗?”
他也看着湖面说:“不是没睡好,是一直睡不好。从我――遇到某个人开始。”
就像平静的天空骤然刮起狂风,听雨的心剧烈地跳着,觉得她就是那“某个人”,又觉得不是。心乱如麻,就是此刻的心情。
“是谁?”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他说。只这一句,听雨就知道让他难以安眠的人不是她自己。心下黯然,小心翼翼藏起自己的受伤,却依旧仔细听他说。
“去年此时,我一个人在外过年。身上仅有的碎银子被流民抢了去,路过京畿外一个小村子,在破庙里避寒。一个路过的村姑见我可怜,给了我一点干粮,因为她,我才能获救。”贾慕狂说。
“你没去找过她吗?”
“找过,她被养父卖去当丫鬟,后来又被主人……毒打致死。”贾慕狂的声音有些颤抖。
突然觉得喉咙哽噎的难受,许多种难过的情绪涌上心来。他是这么美好的一个人,又如此善良。她曾以为,永远也遇不到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永远也遇不到愿意与之天荒地老的人。可如今,那个人就在眼前,他们却是永远的不可能。这样的遇到,是不是比遇不到更让人痛苦?
“你别太难过,若有转世轮回,她定会幸福的。”听雨找一些苍白的理由安慰他,却发觉没有人可以安慰她自己。
贾慕狂没有说话,依旧注视着湖面。
“我还有事,先走了。”听雨说。
心里不愿与他分开,却知道即使在一起多聊一会儿,也是毫无意义的。
路过“化蝶亭”,没有停下脚步。泪染双翅,身化彩蝶,是凡人不可企及的永恒。她和贾慕狂,不仅不可能,更何况此时,根本只是她一个人的一厢情愿。在他眼里,她大约只是个值得疼爱的义妹。之前的缱绻多情,也许只是她单方面对亲情的误读。听雨突然好想哭,在化蝶亭肆无忌惮地大哭一场。可是,她却笑着对文茵说:“今年的梅花,开得真好。”
阖府上下,处处张灯结彩,大红的灯笼映照着白雪,喜庆又好看。清芷榭也很热闹,文茵、婉若乃至扫地打水的小丫头都换上簇新的衣裳,每个人都喜笑颜开迎接新年。过年了,又长大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