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快醒醒。”除夕一大早文茵就叫听雨起床。
“唔。”听雨翻个身,不理她。谁都知道大年初一之后每天早上都会鞭炮声延绵直至元宵,只有今天可以好睡一会儿,她才不要这么早起来。
“小姐,快起来,过年啦。”文茵继续叫。
“文茵,小姐还没醒吗?”婉若问。
“是啊。今日除夕,应该早点去给老爷夫人请安才是。还要花上许多时间梳洗打扮。”虽然知道主子备受宠爱,可循规蹈矩就像是文茵深入骨髓的习惯。
“我来叫小姐。”婉若说。
听雨早就醒了,听到婉若这样说,索性蒙上被子故意装睡。婉若并不说话,甚至也没进卧室,只是继续忙碌着。不久有股幽香飘过来,那是一种空山新雨含着清新叶香的茶香。听雨一跃而起,娇嗔道:“婉若快拿给我尝尝。”婉若大笑:“文茵,你瞧,小姐醒了。”
“还是你这丫头有办法,竟想出用茶来叫小姐起床。”文茵也笑。
“婉若,敬亭绿雪不是吃完了吗?”听雨问。
“这是少爷昨夜遣人送来的。小姐,哪有人没洗漱就先喝茶的。”婉若把茶端到桌子边,不许听雨喝。
“好啦好啦,我起来了。”
文茵早让小丫头捧了青盐、茉莉花水、热水、玫瑰露几样东西进来,替听雨洗漱了。又取了半新的袄裙来。文茵道:“前段日子夫人为小姐制的新衣美极了,待会儿出门前换上必定艳惊四座。”
“别贫了,不过一家子在一块儿过年,说什么艳惊四座。”听雨笑。
除夕换一身新衣裳、年初一又换另一身新衣裳,这也是大康国的风俗。即便是普通寒门家女子,这两样也是少不得的。
听雨也早就为文茵和婉若制了两套新衣,这时候也该给她们了。换完衣裳,主动起身开了柜子。笑着将四套衣服递给她们:“晚膳前,你们也换上。”
文茵和婉若接过衣服,开心极了。“小姐,您和夫人每年都不忘给奴婢们准备新衣,奴婢们心里……”婉若说。
“傻丫头”,听雨笑:“既然心里感念夫人,还不快点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是。”文茵和婉若谢了恩。
屋外,大雪纷飞。
“今年的雪可真大。”文茵道。
“瑞雪丰年,来年一定风调雨顺。”婉若说。
敷铅粉,扫峨眉。瑰红色锦缎滚花镶狸毛长裙,领口绣着绿萼梅。紫朱色羊皮小靴,以珍珠点缀,既精致又暖和。颈子里戴着太子赠的星光芙蓉石。
听雨正对着镜子端详这身打扮,只觉得太过艳丽,却格外喜欢领口的绿萼梅。文茵捧了个紫檀盒子过来,取出太后赐的凤舞白玉挂在听雨腰际。那白玉早已被文茵精心打过络子装饰着。
“好好的,为何又拿出这个来?”听雨问。
“小姐,这是夫人吩咐的。”文茵看见听雨眼中并无特别高兴或反感,小心道。
“知道了。”
文茵和婉若也换上新衣,也是一色儿淡朱色,娇俏可人。
不久,韩敏亲自来接。锦墨厅的家宴也即将如期开始。
韩敏每逢休沐都在家中,兄妹俩算不上许久未见,却也的确许久没这么闲适散步。
一家上下在爹的带领下跪下祭祖,叩拜完毕之后才依次入席。
“女儿敬爹娘一杯,祝爹娘身体健康,事事如意。”在哥哥祝酒之后,听雨站起来,捧着青梅酒笑着说。
“乖。”韩晖昭笑呵呵递过来一个小锦盒,不用说,这是压岁钱了。
“听雪也祝爹、夫人万事如意。”听雪起身道。她穿着水红装缎长裙,衬得双颊甜美可爱。梳着飞仙髻,乌云间插着的赤金海棠步摇一动三摇,熠熠生辉。一颗蓝色宝珠点缀在发髻正中,画龙点睛,美极了。
“你也乖。”韩晖昭依旧笑着,也递给听雪一个一样的锦盒。
听寒急了:“听寒也祝爹和娘长命百岁,万事顺心。”
“你啊,是惦记着压岁钱吧。”韩夫人笑。
“才不呢,听寒真心祝愿,并不是为了要什么压岁钱。”听寒说。
“好好,你最乖。”韩晖昭笑着饮尽杯中酒,却没有给听寒锦盒,反倒若无其事地继续吃菜。
“爹,我的……”听寒不好意思地问。
“怎么了?”韩晖昭抬起头故作不知。
“爹怎么只给哥哥姐姐?”听寒问。
“什么?”韩晖昭佯装不知,和夫人交换了一个无辜的表情,又做恍然大悟状:“哦,你是说压岁钱啊。爹糊涂了,少准备了一份。不过我们听寒早就说了,并不是要压岁钱的,所以今年就免了吧。”
“诶?”听寒嘟着小嘴,一脸愁苦。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贾慕狂站起身:“义父、义母,慕狂祝二老新的一年福寿安康!”
听雨忍不住看他一眼,赭色长袍,绣着万福的暗纹,腰际系着墨色蟒纹玉带,显得身材颀长。
她一直都敏感地知道贾慕狂刚来的时候,常常会让母亲想起那段艰苦的日子,所以很担心母亲今日能否坚持完家宴。还好,韩夫人随着韩晖昭客气地笑一笑,捧起杯子饮了一口酒。
痛会随着时间被冲淡一点。
“雨儿,想什么呢?”听雨正胡思乱想着,韩晖昭问。
“没……没什么。”听雨回过神来,捧着青梅酒喝了一口。她胡乱地喝着酒,接触到哥哥敏锐明亮的眼神,忽而低下头,仿佛心虚般的不敢再对视。
这样一圈祝酒完毕,王姨娘才能开口:“妾身也敬老爷、夫人一杯。”
无论这么多年把表面维持得多么宁静,这些日子的事情到底像针从绸缎表面划过,留下细碎且不能修复的痕迹。韩夫人的笑容浮在脸上,饮了酒,赏了礼,也就过去了。
“过了年,雨儿就十五了。”她侧头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说。
“是啊,时光荏苒,咱们家的两个女儿都长成大姑娘了。”韩晖昭也感叹。又似乎觉得伤感,换了话题:“这样饮酒无趣,正好今天人齐,我来考考你们。”
“爹,要考什么?”听寒问。
“考诗词。”韩晖昭笑着对听寒说。
“那听寒也要玩!”
“好,你也可以玩。谁说的最好,有奖励。”
听雨暗自纳闷儿,不知道父亲要考什么诗词,只听到韩晖昭说:“除夕佳节,你们最喜欢那句诗啊?”
“暮景斜芳殿,年华丽绮宫。寒辞去冬暖,暖带入春风。阶馥舒梅素,盘花卷烛红。其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听雪吟道。
这是唐太宗李世民的诗,写的是宫廷内除夕守岁的之景。听雪想起这首诗,大约是想起那个人了吧。
韩晖昭点点头,目光转向听雨。
历来的好诗词,提到传统佳节,大抵都是独在异地思念亲人之情,主旋律皆是不快。然而流芳百世的偏偏都是这些失落之音。
她想了想,道:“欢多情未极,赏至莫停杯。酒中喜桃子,粽里觅杨梅。帘风开入帐,烛尽炭成灰。勿疑鬓钗重,为待晓光催。”徐君倩的这首《共内人夜坐守岁》她一直都很喜欢,除夕之夜,合家团聚,美酒满斟,绵绵夜话,这样的平淡是何其幸福。
韩晖昭看着爱女,点点头。
听寒朗朗道:“爹,听寒最喜欢那一句‘东风夜放花千树’。”一语刚落,一桌子的人都笑了。
“听寒说得不好吗?”听寒瞪着大眼睛问。
“说得好极了”,听雨笑:“爹让我们说除夕,你说到哪儿去了?傻丫头,再过半月,二姐姐带你去看‘东风夜放花千树’,可好?”
听寒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撅着小嘴不好意思地笑着:“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这一次可是除夕了吧?”
韩晖昭笑着揽过听寒:“好!咱们三小姐说的最好!”
看得出韩夫人今日也很高兴:“晰晰燎火光,氤氲腊酒香。嗤嗤童稚戏,迢迢守夜长。”
闻言,韩晖昭笑着对韩夫人说:“如今咱们老了,越发喜欢孩子。我和你是夫妻老相对了。”
“是,就等着敏儿议亲、成亲,我们也早些含饴弄孙。”
听雨看着父母亲眼中流露的恩爱,那种历经岁月而不改的光华闪耀着光芒,让人着迷又不敢直视。
她看到听寒就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他们长大了,父母也老了。真的是那一句“稚齿喜成人,白头嗟更老”。她在桌下握着母亲的手,好想这一刻的温暖和幸福可以永远延续下去。
这顿除夕晚膳,用得非常愉快。许久,韩夫人才让人撤了酒菜,又换上糕点清茶,一家人围炉夜话。直到过了丑时,才令各自回去睡觉。
听雨早已困极,一回到清芷榭就睡着了。虽然还没睡多久,就听到远处爆竹声不断,可依旧睡得很甜。
再醒来的时候不过辰时刚过,只睡了两个时辰,若不是被清芷榭院外的鞭炮声吵醒,她是不肯起床的。
“小姐,新年大吉!”文茵和婉若换上簇新的衣裙,喜笑颜开地进来请安。
“新年大吉!”听雨也笑,一边递过去两封红包:“你们俩是最会讨喜了。”
因是大年初一,按照韩夫人吩咐,穿上新制的石榴红芍药长裙,又披上珠暗紫妆缎狐裘大氅,这才去给父母亲请安。
还没走到锦墨厅,就看见一个小丫鬟快步跑了过来:“二小姐,老爷请您速去清珏堂。”
“为何?”
“太子爷来了。”
听雨瞪大眼睛看着那小丫鬟,惊讶地眼珠子几乎掉出来。这大年初一,他怎么会来?
疑虑着,快步向清珏堂走去。
“给太子请安,新年吉祥。”一走进清珏堂,就看到穿着一袭水纹织金锻边真红长袍的太子。他正低头饮茶,闻声抬头。
“听雨快起来。”
听雨瞥见他身边的小太监捧着的赤红色猩猩毡斗篷,正是那件她穿过的,脸颊微微发热,站起身来。
“昨儿在宫里守岁一夜,刚刚才散了。本王想着这时候回府也睡不着,就来韩大人这里看看。”太子对韩晖昭说。
“太子殿下哪里的话,本该我们做臣子的给太子请安拜年,太子还这般客气,老臣惶恐。”韩晖昭道。
“韩大人客气了。本王时常来叨扰,倒是怕韩大人不耐。”太子开玩笑。
听雨坐在一边低头饮茶,心里涌起一丝烦闷。这个人也真是的,一夜未睡,不回府安睡,反倒一大早跑来人家家里。当然,这些话她只敢在心里想想。
她捧着茶盏,小心翼翼用余光看太子,知道他在看自己,也知道他嘴角浮现的那抹笑意是因为看到她佩戴着凤舞白玉。心里暗暗思忖,这个太子爷一大早跑来这里,不会就是为了检查她有没有戴着白玉吧。难道,他是来约元宵节赏灯的?
正默默想着,百思不得其解。只听得那厢太子开口:“昨日有人献给本王此物,本王想着放在身边用处不大,又想到听雨身子弱,所以就转赠听雨吧。”说着示意小太监奉上一物。
听雨起身谢恩,看到托盘里整齐地叠着一件青红舍利皮鹤氅,泛着金色光泽,一看就非俗物。
“太子如此看重小女,实在是她的福气。”韩晖昭谢道。
听雨重新坐下,心里只庆幸听雪不在,不然又要不高兴了。
“殿下,今日还要赶去宫中,雪这样大,策马实在不安全,让微臣护送您过去吧。”一直沉默的韩敏出言道。
太子一脸不舍,终究起身告辞。
听雨随着父亲将太子送至门口,不敢抬头看他。不知道为什么,她害怕看他的眼睛。
不是不动容的。大年初一,冒风雪来去,只不过是为见上一面。
可是她和他之间,注定有无法跨越的鸿沟。更何况,她心里已有良人。
“文茵,把那件鹤氅收起来吧。”听雨说。
“小姐,这是太子爷赏的,小姐该穿着才是。”文茵道。
听雨找不到理由拒绝,在动容的情绪和现实之间挣扎。好半天突然想起:“快春天了,穿不着了。”
文茵捂着嘴笑:“小姐不知道春寒料峭的道理吗?”说着也不理会听雨,把那鹤氅放在了常用的柜子里。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即是元宵。
听雪日盼夜等,还是没有等到太子的元宵相邀。甚至直接拒绝了兵部侍郎之子的邀请。
听雨为她难过,也为自己。
韩晖昭说让韩敏和贾慕狂陪姐妹几人出门赏灯。可以和贾慕狂共度佳节,听雨自然高兴,这种高兴是见不得光的,只能藏在对花灯节可以出门的喜悦里。想到他们毫无希望的未来,又觉得难过。如此纠结的心境,终究还是盼望着一起赏灯的夜晚。
所谓爱情,来来去去大抵如此。如果你突然发现有那么一个人,你想要接近又害怕受伤,想要远离又欲拒还迎,那么恭喜你,你已经喜欢上他了。可惜,这样的喜欢,大约是天底下最麻烦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