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六月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草木青郁,万物都以最饱满的精神生活着。不说别的,只看那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湖边,无数衣着光鲜的俏丽少女,就会觉得此时是最有活力的时节。
听雨以前也很喜欢这段时间,和文茵婉若驾一艘扁舟,穿行于荷花丛中,摘莲蓬、赏荷花,无一不是快乐。而今年,却没有做这些的心情。
自打听了贾慕狂的梁祝之曲后,他们总是找着机会见面。化蝶亭、水榭边、长廊下,各自都制造着各种各样的偶遇。哪怕只能停下来闲话三两句也是好,若是一天见不着就觉得失落。
这一天傍晚,听雨在清芷榭用完晚膳,对文茵说:“今日倒是挺凉快,我吃的有些多,咱们出去走走吧。”
“小姐再等等吧,婉若还没回来。”文茵道。
“她去哪儿了?”
“小姐怎忘了?晚膳前小姐瞧见那水晶缸里湃着的蜜瓜很新鲜,让婉若送些给三小姐去了。”文茵说。
听雨拍拍额头:“瞧我这记性。”又道:“罢了,不等她了,左不过是在府里走走,不需要那么些人跟着。”
文茵答道:“是。”又唤小丫鬟进来收拾了桌子,这才出门去。
沿着月湖一直走,看见水榭没有人,暗暗想,贾慕狂大约是在化蝶亭。他除了自己的住所和全家一起用膳去锦墨厅之外,只会去水榭和化蝶亭这两处地方。
听雨继续向化蝶亭方向走去。文茵笑:“小姐这几日食欲倒是不错,也不像往年夏天,总是懒懒的。”
“小厨房的饭菜可口,胃口自然是好。”
一路说着话,很快就到了化蝶亭。心一下子很失望,他不在。
文茵问:“小姐这是要去夫人那里吗?”
听雨点点头:“是,这几日晚上都闷热难耐,晚膳都各自在家吃的。正好今晚凉快,当然该去娘那里看看。”言不由衷,大约只有自己知道。
知道今晚是见不到贾慕狂了,心情低落,低着头顺着长廊继续走着,也懒得管文茵会不会看出她的情绪变化。
文茵突然道:“小姐,你快看!”听雨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路边一株萱草,鲜红的花瓣,孤独地开着,大约是被风吹来的野生萱草。听雨停下脚步细细看着,一阵晚风过,闻到幽香:“文茵,这是栀子的香味吧?真香啊。”
文茵微笑道:“这还不算香呢!小姐忘了吗?每年这时节都会带我们去划船采莲,那荷香配着莲香才是真的好闻呢。我和婉若说,小姐真是长大了,不比往年贪玩儿。”
听着文茵的话,呆呆站着,过了许久突然叹道:“只恐月湖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忽听到有人走近,下意识地回头,竟然是贾慕狂。大约是去往化蝶亭的路上。他看着听雨,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如今风光正好,听雨为何惆怅不已?”
听雨红着脸皱着眉说:“你这人怎么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别人背后?还总是偷听别人说话,真是坏!”说着就要走。
与此同时,贾慕狂突然伸手,触到她的发髻。听雨几乎要哆嗦,文茵就在旁边,他怎么做这么大胆的举动。只片刻,他摊开手掌,微笑着伸到她面前。手心里安卧着一片蔷薇花瓣,大约是风吹到发上的。
一时间,月色似乎都含着暖意,晚风带着蔷薇的香气飘过来,他们就这样呆呆站着,几乎全然忘了身边的丫鬟们。
不远处,若然正伴着韩夫人散步。
“奴婢听文茵说二小姐这几晚胃口挺好。”
“我瞧着也是,小脸比平常丰润些,真是难得。”
说话间,已渐渐走近。
是文茵先看到韩夫人走过来,慌忙道:“夫人。”又赶紧拉拉听雨的衣袖。听雨和贾慕狂皆是一激灵,忙着请安:“娘。”“义母。”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韩夫人略带严肃地问。
“雨儿正要去归燕轩,路上恰好遇到……义兄,所以站着聊了几句……”不知道为什么,听雨心虚极了,像是犯下大错一样,战战兢兢。
韩夫人狐疑地看他们一眼,对贾慕狂道:“再不久就是秋闱了,你该夜夜苦读才是。听雪和听雨也大了,虽说师兄妹,到底也该避讳着点,碰见了总是不太方便。以后没什么事,就不要在园子里走动了。”
贾慕狂答应着:“是,慕狂知道了。”听雨第一次见母亲如此严厉,不敢说话。
“你先回去吧。”韩夫人对贾慕狂说。
“是。”贾慕狂拱手退下,这一次他们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听雨只能低着头,注视着他长袍的下摆,一转眼就飘走了。
“雨儿,你跟我来。”韩夫人道。
听雨的心慌乱极了,本能地用求助的眼神看向若然姑姑。可若然只是担心的看着她,皱着眉。
归燕轩。
“若然,你们都下去吧。”韩夫人对若然说。
若然答应着,带着众丫鬟出去了,把门也掩上。
“怎么回事?”韩夫人问。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
“什么?”听雨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这样问。
“你与贾慕狂,到底怎么回事!”韩夫人换了严厉的语气。
“我……”听雨从没见母亲这样对她说过话,惊慌失措:“我和贾公子只是闲聊,并没有什么。”
“贾公子?闲聊?需要日日闲聊?需要闲聊到连我这里都听到风声?”韩夫人斥责:“早有人注意到你们二人,巴巴地跑来告诉我,也不知是好心还是看咱们的笑话。”
听雨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心里疑惑会是谁来告诉母亲的。又听母亲道:“雨儿,你不要忘了,你是你爹唯一的嫡女,更何况如今太后明显对你青眼有加。这府里上上下下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稍稍行差踏错就可能万劫不复!”
见她低头不语,韩夫人接着说:“还有,你不要忘了太子是如何待你的。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需要娘说得那么清楚。”
听雨一听这话,也不知哪儿来的怒火和勇气,执拗道:“我不喜欢太子。”
韩夫人显然已经生气,想骂她又怕太大声被人听见,喉咙哽塞:“不喜欢太子?那你是喜欢这个贾慕狂了?”
听雨终于忍不住哭了,跪下道:“娘,您知道我不想被规矩束缚住的。”
韩夫人道:“你不想被规矩束缚,娘理解,但娘绝对不允许你离经叛道!”
“娘……”听雨哭道:“您一直疼我,忍心看我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吗?”
韩夫人气得几乎想要伸手给听雨一个耳光,拼命忍住了,颤抖着声音说:“就算你不喜欢太子,也绝对不可以和贾慕狂在一起!”
“为什么?”听雨问。
“因为……因为他是你的义兄!你爹既然收他为义子,你们就是兄妹!”韩夫人道。
听雨伏在地上,哭到不能自已。韩夫人心疼,拉她起来:“雨儿,不要再见他了。”听雨抬头,看到母亲也是泪流满面。
“为什么?娘,为什么?”听雨大哭。
“雨儿,你若是要爹娘伤心,就只管去见他!”韩夫人也哭。
“娘……”
“你回去自己好好想想。这事情到此就算结束了,若是你不听娘的话,再闹得大了,是谁也管不了了!”
听雨不知何时打开门,跌跌撞撞地走。文茵吓了一大跳,赶紧过来扶她。她只觉得好累,头也很痛。刚走出归燕轩的大门,就晕了过去。
“小姐!小姐!……”耳边是文茵的声音,隐约看到一大堆丫鬟跑过来,渐渐地,就什么也听不见看不到了。
再醒来时,身在清芷榭,身边只有文茵和婉若陪着。刚醒来时,有一秒的茫然和空洞,下一秒,什么都想起来了。宛如转世轮回之人突然记起前世的一切悲欢离合,眼泪流出,像两只小虫慢慢爬向鬓角,痒酥酥的。
“小姐,您……”婉若带着哭腔,想要说又不敢说。
听雨闭上眼睛,眼泪不再流出。如果睡着可以忘记不开心的事,她愿此刻长眠。十五年的人生,第一次知道苦涩的味道。
她称病躲了几日,没去给父母亲请安,甚至没走出清芷榭一步。自那日哭过一场之后,她竟再没有流泪,对文茵和婉若都始终微笑如常。也许以为自己不难过,就渐渐地,真不难过了。
第五日清早,若然来了。
“二小姐,夫人让奴婢来瞧瞧你的身子。”若然坐在床边,一脸怜爱地看着听雨。
“姑姑,我无事。”听雨靠在枕上,微微笑。
“唉”,若然叹口气:“二小姐,这些事原本奴婢是不该说的,只是奴婢看着你长大,不忍心你活得不高兴。你别怪夫人,她自有自己的苦衷,但是无论夫人做什么,都是真心为二小姐考虑的。”
听雨点点头表示理解。
若然又道:“这几日老爷一直问起你的身子,夫人都搪塞过去。二小姐,你别怪奴婢多嘴,这闺中心思,若是说出去了,终是有损二小姐的体面。好在如今事情只夫人知晓,二小姐只管把身子养好,这事情就算过去了。夫人不会再提,二小姐也莫提了。”
听雨嘴唇翕动,想问贾慕狂如何,却不敢问。若然见我如此,又叹了口气:“贾公子始终是老爷的义子,二小姐的义兄。大家是一家人,在这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二小姐自己心里要把握分寸。”
她喉咙哽塞,说不出话。许久,突然想起一事,问道:“那日在归燕轩,娘对我说有人觉得我和贾……有异常,去告诉了她,姑姑可知道是谁?”
听雨话音刚落,文茵跪倒在地:“小姐,奴婢没有做对不起您的事……”
听雨摆摆手:“你起来,我知道不是你。”文茵虽早就知道她对贾慕狂的情愫,但她是忠心的,如果是她去告诉了韩夫人,韩夫人就不会说那告密之人“也不知是好心还是看咱们的笑话”这样的话。
若然摸摸听雨的发:“奴婢并不知情。二小姐,这府里人虽不多,心却是不齐的。这一楼一阁,哪里不是一个人一条心?更何况还有那么多丫鬟婆子的眼睛瞧着。二小姐只要知道,夫人的心始终是最惦记你的,就够了。”
“听雨懂了,谢谢姑姑。”
若然点点头,对文茵道:“文茵,婉若,你们好生照顾小姐,我回去了。”
“文茵,你们送姑姑出去。”
“是。”
若然走后,听雨独自思忖。她知道若然姑姑说得对,即使现在知道是谁去告的密,也毫无意义。她和贾慕狂,永远也没有可能了。
晌午过后,听雨靠在窗边,看盛夏的花,开得荼蘼。饮一口绿茶,苦得发涩。大约是心苦,与茶无尤。她放下茶盏,长长叹了口气。
“小姐,大小姐来了。”文茵道。正说着,听雪已走到跟前。
听雨强打起精神:“雪姐姐来了?”
“我来看看妹妹”,她走到身边,细细看听雨:“听说妹妹这几日身子不爽,夫人不许我们来看望,说是怕影响休息。今日去请安,听说若然姑姑来看过你,夫人说你身子好了很多,所以我就来了。”
听雨笑笑:“就是要来,也不必挑着大热的时候来。”
听雪道:“在夫人那里用了午膳,就顺道来了。听寒也吵着要来,夫人怕吵着你,让若然姑姑哄着她睡了。大约晚膳后还是要来的。”
文茵奉了冰镇酸梅汁上来:“大小姐请用。”
不知道为何,在那一刻,听雨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猜疑:告密之人会是听雪吗?不会的,她心心念念的是太子,若是听雨能和贾慕狂在一起,她该是第一个觉得高兴的吧。
猜疑如同杂草,一点萌芽的开始,就有疯狂蔓延的趋势。她不想也觉得不必怀疑听雪,安慰自己大约是想多了。
听雪饮一口酸梅汁,抬头道:“这几日妹妹身子不好,饮食里还是少用些冰吧。”
听雨心中一暖:“她们是不敢给我吃凉的东西,这是为雪姐姐祛暑的。”
“这酸梅汁子倒是可口,晚间听寒来了,怕是要吃好几碗的。”听雪笑。
“是啊,她那只小馋猫最喜欢这些东西。”听雨也忍不住笑了。
和听雪闲话了一会,心情竟好了许多。这几日以来,第一天睡得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