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听雨带着文茵、婉若去锦墨厅用晚膳。好几天没和一家人一起用膳，好几天没见到贾慕狂。隐隐的不安中，夹杂着少女的期待。
“前几日天气大热，昨夜一场雨下了，反倒是凉快了。”文茵道。
“是啊，夏天又要过去了。”听雨说。
“小姐，再过半月就要到老爷的寿辰了。”婉若说。
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听雨突然想起去年父亲生辰那日，不知不觉，一年的时间都过去了。
“瞧那南边大朵乌云。”文茵看着天空道。
“怕是又要下雨了。”
正聊着，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跑过来，跪下道：“二小姐，老爷让您马上去书房。”
“这是为何？现在不是要开晚膳了吗？”听雨有些惊讶。
“奴婢不知，老爷吩咐二小姐即刻便去。”
“我知道了。”听雨答应着，向陋室走去。
陋室外的院子里，丫鬟小厮都竖手立着，雪姐姐房里的盈姿、王姨娘的使唤丫头也都在内。不似往常聚在一起时玩笑打趣，竟都一言不发。若然正在门口等着，见听雨来了赶忙迎上来：“二小姐，快进去吧。”又对文茵和婉若道：“你们在外面等着。”说着，替听雨打开门，跟着走了进去，又轻轻掩上门。
一走进陋室，就觉得气氛不对，韩晖昭站在案桌后，背对着门，负手而立。韩敏立在桌案旁边，目光停驻在砚台上，眉头微锁。韩夫人低着头坐在左边宽阔的椅子里，王姨娘和听雪坐在右边的圆凳上。书房本就不大，如此一来更显得狭**仄。
“雨儿给爹娘请安。”听雨行家常礼道。
韩夫人担忧地看看听雨，听雪低着头只注视着地板的花纹。而王姨娘，略带得意地瞟了一眼。韩敏似乎闻也不闻，身形都没有晃动一下，仿佛根本没见到没没进来。
韩晖昭并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说话。一时间，屋内沉静极了。远处的天空传来闷雷的低声轰隆，有些吓人。听雨惴惴不安地站着，隐隐约约有个坏想法在心头萦绕。
不会的，不会的。
“你近日可读了什么书吗？”韩晖昭突然开口，声音暗哑，仍旧背对着众人。
听雨不解其意，只能回答：“未曾读新书，不过闲来诵读诗词打发时间。”
“琴曲呢？”韩晖昭声音依旧低沉，听雨从未见他如此，不由得有些害怕。
“雨儿这几日身子不适，不曾抚琴。”听雨答道。
韩晖昭转过身来，脸色铁青，将手中折扇重重掷在桌上：“未曾抚琴，却闹了出新曲！这故事若是传出去，韩府的脸往哪里搁？”
听雨一怔，心里模模糊糊知道大约是为着贾慕狂的事情。
“你也读过不少书”，韩晖昭丝毫没有放缓语气：“那《女贞》《女德》究竟是如何说的？就教了你这些事？你自幼聪颖，在诗书上一直不错，是为父的骄傲。可如今，怎么折腾的……全是些淫词艳曲！”
在众人面前被父亲这样说，饶是听雨内心再觉得与贾慕狂之情单纯干净，此刻面子上也挂不住，忍不住掉下泪来。
王姨娘插嘴道：“老爷，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事儿也不能完全怪二小姐一个人。”嘴上求情，脸上却是得意洋洋，唯恐天下不乱。
韩晖昭心情本就不好，听了这话，脸色更见阴沉；听雪是未出阁的姐姐，自是不好开口为妹妹求情；韩夫人有心帮女儿说话，恐怕本身就难辞其咎，因此也不敢说话。
此时也唯有韩敏可以说话：“父亲，雨儿品性如何，我们都很清楚，不可妄听人言。更何况，于内于外，都是兄妹的名义，断然不会惹出流言蜚语。”
韩晖昭抿着唇，似在沉吟，又似在压抑怒气，半晌没有说话。正沉默着，小丫鬟在门外道：“老爷，贾公子来了。”
韩敏心一沉，父亲派人叫了贾慕狂来，不知事态会如何发展。此刻听雨已是自身难保，更不要说替贾慕狂担忧了。
兄妹二人各自忧虑，只听到外面淅沥沥的雨声，越来越大。
“义父。”贾慕狂走进来请安道。
韩晖昭沉着脸看他：“你不必这样叫我。我只问你，你来我府中眼看着一年了，我可有对不住你之处？”
贾慕狂神色惶然：“义父大恩大德，慕狂毕生不忘。”
“毕生不忘？我也不问你如何报答，只问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韩晖昭大声呵斥。
贾慕狂慌忙跪下：“慕狂不敢。”
“你不敢？你看看我，看看这一屋子的人，你好意思说你不敢吗？我留你下来让你安心读书，可如今呢？读书声如何我不知道，可园子里的琴曲倒是动人得很呐！”
“义父，请您听我解释。”贾慕狂道。
韩晖昭怒极反笑：“好啊，你解释，我今天倒是要看看，你能给出什么解释！”
“义父，慕狂情知不该，只是……只是感情的事，本来就由不得人控制……慕狂动了情思，如今不敢求义父成全，但求义父可以谅解。”贾慕狂说。
“情思？！你明知朝中贵人青眼有加，还敢对她动情？若是这样的事传了出去，将置我韩府于何地？很好啊，很好啊，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一家的吗？”韩晖昭怒斥。谁都明白，那朝中贵人就是太子。
“义父……古有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凤求凰》，他们二人真心相爱，只有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才能得到幸福。二小姐喜欢谁，该由她自己选择！难道您忍心看她以后痛苦不堪吗？”贾慕狂大声说。
他还没说完，听雨早已脸色惨白，心念“完了”。如今韩晖昭正在气头上，他竟然还敢这样说话。果不其然，韩晖昭气得脸色通红，抓起桌上的砚台，狠狠地掷在贾慕狂面前的地板上。墨汁溅到听雨的裙摆上，也溅到贾慕狂脸上，他没敢擦。
韩敏的手停留在腰际剑鞘上，没有人知道他此刻恨不得一剑斩了眼前这个笨蛋。父亲从头至尾都没提听雨的名字，摆明了想震慑一下贾慕狂，让他知道轻重，从而大事化小，将一对小儿女的情意掐灭在萌芽状态。之所以连听雪和王姨娘都在，也是为了让她们做个见证，只等贾慕狂撇清了关系，以后韩府内再也无人敢传闲话。
可是这个蠢货，竟然当着众人面承认了对妹妹的情意，更说出什么该由她自己选择这种蠢话！他是铁了心要求娶妹妹，还是铁了心要损妹妹闺誉？
果然，韩晖昭已气急怒吼：“古有司马相如《凤求凰》，今有你贾慕狂的《梁祝曲》！你是不是想当现世司马相如！让听雨自己选择她喜欢的人？没关系，只不过一死而已，我们韩府上下百十人一起为你们陪葬！”
听雨惨白着一张脸，急忙跪下，不敢说话。众人都知道韩晖昭说的不是气话，如果皇上下旨赐婚，韩府只能绝对顺从。君命难违，违者，必死！
韩夫人原本坐着垂泪，此时也是一脸苍白，一双眼睛却通红，盯着贾慕狂，似要在他身上戳出两个洞。
“事已至此，你们都给我听好了”，韩晖昭冷冷地说：“听雨即便将来没有嫁入皇族，也绝对不会和贾慕狂在一起！只要我在一天，就绝对不允许！”
贾慕狂抬起头问：“义父，为什么？”
韩晖昭气得嘴唇哆嗦，走过来重重扇了贾慕狂一巴掌：“为什么？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私相传情，败坏门风！更何况你叫我义父，更是罔顾人伦！不三不四！”
“义父，您听过《梁祝曲》，那您应该明白我和听雨是真心相爱！求求您，求求您成全我们！”贾慕狂拉着韩晖昭的衣襟，哀求着，眼泪也掉了下来。听雨跪在旁边，眼泪无声地掉落。
韩晖昭不为所动：“我恨不得打死你！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暂且收留你，你还住在你那院子里。只是，没有我的允许，一步也不许出去！韩府已是容不下你，今后我会为你寻一个去处。”
贾慕狂叩头道：“义父……慕狂对听雨是真心的……”他再也说不下去，堂堂七尺男儿，跪倒在地哭得泣不成声。
听雨心中大恸，心痛、伤心、羞耻、无奈，种种情绪交杂心头，只能咬着唇极力克制住哭声，眼泪扑簌簌落下来。韩晖昭冷漠又心疼地看着听雨道：“自今日起，你的晨昏定省一律免了，自己闭门思过去。”
又对韩夫人道：“子不教，父之过，我也有错。女儿的心思，做娘的竟然一直没看出来，如今闹成这样，夫人难辞其咎。”
韩夫人支撑着身体，从座位上站起，跪下：“妾身自知有罪，不敢求老爷谅解。”
韩敏跪在妹妹身边：“父亲公务繁忙，母亲体弱，是儿子不好，没有照顾好雨儿，请父亲连儿子一起责罚。”
听雪也跪下：“请父亲原谅妹妹这一回，说到底妹妹年幼，容易被人蛊惑。”王姨娘瞪她一眼，见众人都或站或跪，到底不好继续端坐，站在一旁不说话。
“罢了”，韩晖昭长叹一口气，对听雪说：“你可别让为父操心，以此为戒！”又对众人道：“这件事就这样了，事关韩府名声，如果我听到下人议论，一定不轻饶！”说着，抛下众人，大步走了。
听雪将韩夫人扶到贵妃椅上坐下，又过来扶听雨，一边对着门外叫了句“若然姑姑”。若然闻声带着文茵婉若进来，见韩夫人气色不佳，赶忙过去服侍。
贾慕狂依旧跪着，对周围一切充耳不闻。
若然奉上热茶，韩夫人就着她的手饮了一口，这才开口：“敏儿，让人将他带回去。”这个“他”指的是跪在地上的贾慕狂。韩夫人声带颤音，显然心力交瘁。
韩敏低头称是，叫了身边长随半押半送贾慕狂回去，又冷声道：“每天着人给他送一顿饭即可，不必麻烦。”
韩夫人缓了口气又道：“文茵早已知情，隐瞒不报，不必再去清芷榭服侍，若然带回归燕轩。”
文茵跪下：“夫人，奴婢知错，求夫人让奴婢照顾小姐。”听雨也舍不得文茵，心中痛极，想不到对她的青睐竟然害了她，忍不住替她求情：“娘，雨儿有错，一人承担，不必累及他人。”
韩夫人失望地看着听雨：“你承担？你如何承担？你父亲让你闭门思过，你就只管规规矩矩老实听话。文茵在我这里，不会有人欺负她。”听雨不敢再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文茵流泪。
谁都知道韩夫人这是迁怒文茵了。
还是韩敏敢劝说两句：“母亲，文茵侍候雨儿一向周到，不如…”
韩夫人摆摆手：“不必说了，这样的事倘若传了出去，雨儿以后还怎么见人？这样的丫鬟如何继续留在身边？我留着她，已是看在这些年她周到殷勤的份上了。”
这么一说，韩敏也不好再劝。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妹妹，他到底两难。
“都走吧，都走吧。”韩夫人撑着额头，无力地摆摆手。
下了这许久，外面依旧大雨倾盆。站在陋室的院子里，听雨看向贾慕狂，他也正看着她，两个人皆是涕泗横流。婉若吓得不轻，撑起油纸伞，如惊慌失措的小鹿：“小姐，咱们快点回去吧。”那一边，亦有小厮不客气地推搡贾慕狂：“请吧。”
听雨推开婉若的手，让雨落在身上，片刻打湿衣裳。希望这短暂的凉意能冲淡心中的痛。
她和他背道而去，朝两个不同的方向走，如同今后的人生，再不会有交汇的时候。那一句“双双飞过万世千生去”犹在耳边，他们却再也回不到从前。听雨突然很想变成一只蝴蝶，与他飞过万世千生。
听雪扶着王姨娘，担心地看着听雨的背影。她的关心，听雨未能感知，可是身后传来王姨娘的声音却清晰入耳：“伤风败俗，真丢人，呸！大小姐啊，你可千万不能这样。”
听雨内心一片冰凉，她已经失去一切，父母的疼爱没了、初开的情花落了，甚至连文茵都无法留住。她什么都没有了，怎么还会在乎王姨娘的冷言冷语？
冷清清的清芷榭，冰冷的茶水，冰冷的床榻，连月光都是冰冰凉凉。听雨靠在窗边的榻上，好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去了。婉若端着姜汤进来，小心翼翼放在面前：“小姐，喝一点吧，刚才淋了雨，可不能大意，若是伤了身子可不好。”听雨没有理她，也不肯喝。心已经伤了，留着身子做什么？
只略坐了一会儿，就觉得头痛，大约是发生了太多事，又淋了雨。听雨懒得对婉若说，更不想请大夫熬中药，自己和衣躺下。这一晚，是怎么也睡不着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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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你怎么能这样呢？”听雪皱着眉，对王姨娘说。
“我又做什么了？”王姨娘瞪着她。
“是你去告诉父亲的，对不对？”听雪质问。
“是又怎么样？”王姨娘朝窗外努努嘴：“他们做得出，难道还怕别人说吗？”
听雪生气地说：“你这样做岂不是损人不利己？如今，父亲大怒，夫人伤心，听雨和贾公子颜面扫地，连大哥都不高兴，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王姨娘气得用手指点着听雪的额头：“你这个笨丫头！胳膊肘总是朝外拐！她颜面扫地是我害的吗？还不是她自己不自重！我做什么事都为你的前程考虑，你却反问我捞着什么好处？”
听雪更加生气：“为我考虑？我让你去害人了？”
王姨娘不怒反笑，一屁股坐在榻上：“真是笨丫头！如今二小姐失了你父亲的宠爱，你想想看，谁是你爹身边第一可人儿？还不就是你！你已十六岁，眼看着今年都过了大半了，年底之前你父亲势必要为你定亲。那丫头倒了势，你不就可以得到重视？你父亲总不会把这最可疼的女儿草草嫁出去。唉，要怪也怪我不争气，你若是嫡亲的女儿，哪用得着这么费心？”
“我和听雨是亲姐妹，一样都是爹的女儿，你完全不必为了我的前途去害听雨啊！”听雪皱着眉道。
“放你娘的屁！我是你生母，那归燕轩住着的是她的亲娘！哪里是什么亲姐妹！我的傻姑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王姨娘道。说着喝了一口甜汤，又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说：“还有啊，我再跟你说一遍，我可没害那丫头，她自己惹出来的祸端，怨不着别人。”
听雪无奈，重重地叹了口气。
王姨娘兀自自言自语：“老娘还嫌她惹得祸不够大呢，最好闹得个惊天动地，纵然还有个韩敏，也帮不得她。听寒还小，不足为惧，到时候你就是你爹唯一的好女儿，谋一门好亲事，风风光光出嫁。”边说边笑起来，仿佛已经将阖府大半财富收归囊中。
看着自己生母的样子，听雪又气又恨，却又毫无办法，只能叫来盈姿：“雨太大，我衣裳都湿了，快去烧些热水，我要沐浴。”说着躲进内室，由着王姨娘一人在外胡闹。那王姨娘心情大悦，对盈姿道：“去准备些点心来，顺便热二两酒，过会子大小姐洗完澡也吃些酒驱驱寒气。”
盈姿答应着退下。
这场雨，直至夜半方才渐渐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