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和听雪聊了之后,听雨的心情好了很多,配合着饮食和汤药,风寒渐渐好起来,虽未痊愈,脸色却见红润。
又过了几天,听雪晚膳后来了。
“妹妹今天气色好多了。”听雪坐在床边说。
“是啊,胃口也好些了。雪姐姐可用过晚膳了?”听雨坐起身与她闲聊,文茵细心地在背后垫上一个软枕。
“吃过了。你不用担心我,倒是自己该多吃些。”听雪道。
“才刚吃了半碗粳米粥。”
听雪对身后站着的盈姿说:“你出去等着,围在这里空气污浊了。”
听雨笑着说:“雪姐姐哪里话?多她一个就空气污浊了?盈姿在这里可以随时伺候姐姐,不是很好吗?”
听雪拍拍妹妹的手:“你如今病着,人多了气流不通,反而不好。况且如今天正热着,凑在一起更热。”说着对她使了个眼色。
听雨心知听雪大约是有事要说,形容不改,对文茵和婉若道:“既如此,你们带盈姿下去吃些茶点,让我们姐妹二人聊着。”
文茵她们福了一福,都出去了。
听雪见人都走了,才压低声音道:“妹妹,此物是贾公子托我给你。”说着,从衣袖里拿出一个信封。
听雨颤抖着手接过来,不敢打开,只问听雪:“他还好吗?”
听雪叹了口气:“这才几日,瘦了一大圈。父亲不许人伺候,只每日里送去一餐。底下的人见父亲母亲不待见他,自然也不再奉承,送去的不过都是粗制饭菜,聊以果腹罢了。不过这也好,若是有人看着,我是没本事替你们鸿雁传书了。”
听雨鼻子发酸,情不自禁道:“都是我害了他。”
听雪嗔道:“说什么害不害的!你舍不得他受苦,他也是舍不得你的。别说了,先看吧,我去斟些茶吃。”说着,听雪体贴地走开,去窗边榻上坐下饮茶。
听雨顾不得感念她的细心,慌忙拆开信封。
“听雨:我从没想过还有机会让你读到这封信,当大小姐告诉我愿意帮我们的时候,我真的好高兴。听雨,你还好吗?听说你病了。我曾说过与尔同销万古愁,可如今你病着,我却只能在这里干着急。
那日之后,我想了很久,义父的责备不无道理,可我对你也是真的。听雨,我从来没对你说过,可是我知道你心里都是知道的。我已经全部想通了,听雨,你跟我走吧。浪迹天涯,我从前不敢想象那样的生活,可是如今,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无法给你如现在一样的生活,也许你跟着我会吃苦,可是你相信我,我是真心的。无论今后身在何处,我对你,是永远不会变的。听雨,跟我走吧,我们去遥远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忘了这里的一切吧。
我知道,让你很快答允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给你时间,我可以等。只是,听雨,也许义父不会等很久,太子不会等很久。听雨,现在一切还来得及,我们走得远远的。如果再过些日子,谁都不知道会怎样。你好好想清楚,我等你的回复。”
落款是“贾慕狂”三个字的狂草,看得出他了了写完此信时必定心烦意乱。而听雨此刻,何尝不是心乱如麻?
听雪远远见听雨似乎读完信,走过来,轻轻说:“妹妹,烧了吧。”
听雨有些不舍,又无可奈何,只能将信递给听雪。她接过去,放在灯烛上烧了。
又坐回床边:“我知道你们必有很多话说,不过府里到底人多眼杂,我也不能帮你们传递多少次。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快写下来。”说着起身走到书架边,取过笔架和砚台纸张来。
听雨凝神片刻,下定很大决心,写道:“与所爱之人相伴终老,闲时吟花弄月,倦时相依对聊,乃是听雨此生夙愿。因此,即使我们得不到父母亲的赞同,我仍然感激与你相遇。
慕狂,你的情意我全都知道。只是,我还是只能说对不起。父母养育之恩未报,我不能一走了之,那样实在大不孝。我选择留下来,不管今后的日子如何,我都不后悔,因为我的心已经跟你走了。秋闱在即,你应用功,他日春风得意时,既可慰令尊在天之灵,又不枉你自己许多年的吃苦。又或者,到那时,你就有更好的理由说服我父亲。
即便你我再不可想见,那日化蝶亭一曲,那白衫少年身影,已足够我回味一生。”
她还想再写两句,好让他更懂虽然拒绝却不是无情的心意,只是写到此处,已泪如雨下,竟握不住笔。
折好信笺,塞到信封里,递给听雪。听雨毫无意识地做着这些事,心里一遍遍问自己,这样的选择对不对。
听雪收好信封说:“你放心,明日此时,我必带回音于你,只是你们有什么话可要一次多说些。日日传递书信,难保不被别人发现。”
听雨勉强微笑:“雪姐姐大恩,我和他此生都不会忘记。”又凄然道:“若真是被人发现了,也该由我一人承担。”
听雪皱着眉:“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姐妹,我怎么忍心见你如此痛苦?只是我人微言轻,若是我和你是嫡亲姐妹,必定是要在夫人面前劝几句的。妹妹,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你,可不要怨我。”
听雨摇摇头:“怎会?雪姐姐为我做的很多了。”
听雪替她拢一拢鬓边的发:“你好生歇着吧,病还没好透。你可知他知你病了,有多着急吗?”
听雨眼中含泪,正要回答,帘外传来文茵的声音:“少爷?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大小姐刚好在呢。”
听雨和听雪一惊,对视一眼之后赶紧忙碌着掩饰。时间只够听雪调整好表情,只够听雨拭干泪痕。韩敏已经走进内室。
“哥哥。”“大哥。”姐妹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韩敏敏锐地觉察到不对,目光从床帘滑到听雨脸颊,又停驻在烧了信的灯罩附近。
听雨有些心虚,找了话来说:“哥哥怎么这么晚回来了?”
韩敏这才把目光转回妹妹脸上:“几日不见,放心不下你,今晚不忙,我就告了假回府。听说你病了,如今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
听雪用体贴掩饰了慌乱:“大哥一定有话跟听雨妹妹聊,我就先回去了,明日再来看你。”
听雨点头应是,韩敏却有些似笑非笑:“听雪温柔善良,有你陪伴雨儿,我自然放心。不过府内最近众多是非,听雪也要谨记什么事可做什么事不可做,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能说。”
这话说的不好听,听雪脸色微微一变,又听韩敏缓和了语气继续说:“自然了,听雪妹妹向来聪敏,不比雨儿,事事都要我操心。”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已称得上温柔。
听雨撅了嘴唇,与哥哥撒娇佯装生气。先前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第二日傍晚,听雪按时来了,依旧遣走众人,递给听雨一封薄薄的信。她急忙拆开,那信笺上只一行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听雪见听雨看完信发呆,说道:“他可又瘦了不少,却只顾着问我你好了没有。”
听雨微微一笑,答非所问:“雪姐姐那日说没能听到他抚琴,我今日精神好了许多,雪姐姐可愿一听?”
听雪见听雨神色正常,稍稍放心:“你只别累着了。”
听雨不说话,自己取了琴坐在书案边,回忆着贾慕狂那日抚的曲子,一面轻声吟诵那诗句。
“幽幽诉,正是人间三月天,草长莺飞;花沾露,尔乃天上一谪仙,万物生辉。
是重逢,是偶遇,又或是死生契阔之寻觅?结拜为兄弟,此生不离弃。
合书简,点清灯,吟伤词,对窗愣。
桃花满树压枝低,心比枝重;锦水汤汤日渐西,十八相送。
什么父命难违,又是攀附权贵,只怕是锦衣玉食零落了韶华年纪,画栋雕梁空落个两鬓如霜。问一句:梁兄可记得英台?
画屏愁深锁,兰径小轩窗。空误这一派春光,只独念那年梁郎。眉间心上,尽是点点泪痕,无计相忘。
便去罢,生不同衾死同椁;便去罢,情深已逝怎独活?
等来年,樱桃新红,芭蕉又绿,双双飞过万世千生去。”
一曲终了,听雪粉腮带泪,半晌才开口:“人人只道闺阁中的情与怨都是浓词艳诗,殊不知世间的好文章大多是最深情的。妹妹,听完这支曲子,我才知道你和贾公子情深如斯。”
听雨摇摇头,又点点头,想笑,却哭出来:“雪姐姐,我好痛,我的心痛死了,只恨不得即刻死了,这心就不再跳动。”一边哭一边说,一口气没接上来,不住地咳嗽着。
听雪搂着她,轻轻拍打她的背,也掉下泪来:“你可别再哭了,这样子身子可要垮了。”
听雨只低声哭着,说不出话。
听雪道:“妹妹,你将身子养好,我就是拼上这性命,也会让你们见上一面。”
听雨又惊讶又惊喜,抬起身子,看着听雪的眼睛问:“雪姐姐说的是真的吗?”又有些迟疑:“可是,我已经拒绝他了,还有见面的必要吗?”
“总要见一面把话说清楚吧。更何况,他现在消沉得很,连身子都不顾了,也只有你去劝一劝才能让他振作。”听雪柔声道。
听雨似乎被说动了,心狂跳着,仿佛马上就可以见到贾慕狂:“若真能得见一面,我对雪姐姐感激不尽!”
正说着,听到院子里有响动。
“你们怎都在外面?里面谁伺候着?”听声音竟然是若然。
“回夫人,小姐正和大小姐聊天,不许我们伺候。”文茵答道。没想到韩夫人竟然也来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听脚步声,已经走近了,听雨和听雪这才反应过来,那信笺还在手上!
“雨儿。”韩夫人已走进屋里。
听雪反应快,随机应变,看到桌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把茉莉花,赶紧将信笺塞了进去。
此时,韩夫人已经走到里屋。
“娘亲。”听雨站起来。
“你怎不在床上躺着?坐在这里做什么?”韩夫人问,瞧见琴摆在那里,不悦道:“风寒还没大好,又抚什么琴。听雪也是的,也不劝劝。”
听雨赶紧道:“没有抚琴,只是摆在那里而已。”这谎话说得太不高明,连她自己都觉得说不通。
韩夫人看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道:“文茵说你身子好了许多,听雪日日来陪伴,倒是不错,姐妹俩聊聊天,对心情也是好的。”
听雨点点头:“是,多亏文茵她们悉心照料,还有雪姐姐常来作伴。”
韩夫人“嗯”了一声,打量着屋子,目光停在花瓶上:“这茉莉花香味浓郁,虽是不错,但你如今病着,闻这味道毕竟不好。”
听雨的心悬在嗓子口,只心里祈祷母亲别让人把花摘了去。不料,若然道:“那奴婢让人换上荷花。”
韩夫人点点头。文茵正要上前,听雨赶紧道:“先放在那里吧。晚一点你们摘些百合来,再换上。”
她只顾着阻拦,说的理由完全不够充分。韩夫人和若然都流露出狐疑的神色,赶忙又道:“娘亲,这荷花推开窗就看得到,没必要巴巴地折了放在屋里。雪姐姐说花匠培了些百合,雨儿很喜欢,想自己插着玩。”
韩夫人道:“既是喜欢就让人送来,只是这茉莉花太香,放在卧室里会头晕,你若是喜欢,就让人摆在窗口通风处。那花都有些枯萎了,婉若,先拿出去扔了。”
听雨见不能再阻止,只能眼睁睁看婉若走过去。正此时,门外传来声音:“三小姐您慢些。”与此同时,听到“扑通”摔倒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听寒的哭声。
众人吓了一大跳,赶忙走出去看看情况。婉若自然也顾不上那枯掉的茉莉花。
听寒的手心擦破了皮,此时正坐在地上大哭。奶娘已经很紧张地哄着,见到韩夫人在此,更是吓得不轻。
韩夫人心疼地看着听寒,让若然将她抱到里屋,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搂进怀里:“平日里叫你走路慢些,你总是不听话,这次可摔着了吧。”
文茵和婉若赶紧出去大清水、准备药膏。
听雨没有想到一场危机竟然在听寒的一摔中化解,心里暗暗感激,对听寒道:“听寒别哭了,婉若今天做了新的点心,过会子你尝尝好不好?”
如此一来那丫头果然止了泪:“听寒要吃的!”连韩夫人都被她逗笑了。
韩夫人搂着听寒,仔细检查了,这才转头看看听雨说:“这几日你气色好了许多。”
听雨微笑着点头:“是。”
韩夫人道:“再过不到十日就是你们父亲的生辰,今年不比去年大生辰热闹,但咱们一家人还是要好生过的。你既然身子好了,可要好好准备。”听雨知道母亲想借着父亲的生辰,化解他们父女之间的沉默。
“雨儿知道。”
又坐了一会子,韩夫人带着众人走了:“你早些睡。”
听雪也跟着走了,出门前回头看听雨一眼,俏皮地眨眨眼,撅着嘴,作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听雨对她笑笑,心里也止不住叹,还好是有惊无险。这样想着,方才想到那信笺还在花瓶中,赶紧趁文茵和婉若不在,取出来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