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新年很快便又到了元宵。
元宵夜出行赏灯会是闺阁一大乐趣,如今赐了婚,等闲不得外出。韩敏有心带听雨出去散心,碍于规矩却也只能放弃。
谁料元宵前一天,东宫和东安王府先后遣了人来询问韩晖昭,能否邀二位小姐出门赏灯。按理说,太子和四皇子是主,韩相不过是臣,可两府这样放低姿态的询问,表现出对未来岳家的尊重,自然赢得韩晖昭的欢喜。索性与两府相约同一时间,让两个女儿结伴出行,又派人问了韩敏是否得空陪同。
这半个月来,因要着手绣嫁妆,虽是新年,但听雨和听雪甚少见面。嫁衣被褥自然是无需她们动手,可新婚夜的一对枕巾和新郎中衣,总是要自己亲自来绣的。
听雪收了少女心思,在生母王姨娘日日春风满面的笑脸和贴身侍婢盈姿的小意劝说里,渐渐也看开了。毕竟是亲王正妃,不比她从前盼望着的太子侧妃差。只是想到心仪的少年,从此后成了自己的兄长,多少还是酸涩。
她的酸涩比之听雨,却又不算什么。自打接了圣旨,听雨沉静不少。那日和哥哥谈完,她就知道太子不会轻易放弃,只是没想到圣旨会来得这样快。任性妄为的事,做过一回也就罢了,她断然不敢也不能再做第二次。
到了傍晚,太子和东安王一齐来到韩府。
听雨先来了清珏堂。大约是新年,她穿得比平日艳丽不少,檀红色留仙长裙,外罩白粉色绣了青梅的鹤氅。清雅中带着少见的娇嫩,给略显苍白的双颊添了几分好颜色。
听雪来得稍迟些。因是待嫁身份,她今日穿得格外漂亮,上身桃红色短袄,下身着绯色长裙。连唇上的胭脂都是最动人的桃花红。
韩夫人看看两个亭亭玉立的女儿,又看看长身玉立的两位准女婿,怎么看都是满意。
太子与听雨许久不见,如今指了婚再见面,少年郎的眼中闪烁着情意和欢喜的光芒,听雨暗暗叹息,她是当真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
韩敏看出了妹妹的尴尬,借口灯市人多,为安全计,他和太子走前面,听雨牵着听寒走中间,东安王和听雪最后。
元夜琴鼓奏,花街灯如昼。
笙亦似乎有心与听雪多接触,两人慢慢走着,不一会儿就离众人远了些。
听雨牵着听寒的手,在灯笼下穿行而过,慢慢散步。远远地,看到一群人正围在一起,热闹极了。忍不住走近去看,竟是去年猜灯谜的那位大叔,他衣着如旧,面色红润,反比去年看着更年轻。她忽然想起去年猜灯谜时陪在她身边的人。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她在心里默念这首诗,眼泪掉了下来。贾慕狂,若你此刻还在我身边,该有多好。
“二姐姐,你怎么哭了?”听寒抬起头问。
听雨眨眨眼,慌忙拭去泪痕:“二姐姐不是哭,听寒,你看,灯笼太亮,二姐姐的眼睛看得都酸了。”
听寒说:“二姐姐,那咱们就不看灯笼,去吃元宵好不好?”
听雨微笑:“好,今夜你想吃什么都好。”
婉若笑:“那边有老盛昌的七彩元宵,三小姐必定喜欢。”
文茵上前几步小跑去告诉韩敏和太子,几人向老盛昌走着。人影绰绰,恍恍惚惚,听雨猛然看见不远处古董摊前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贾慕狂?!
她顾不得跟着的丫鬟小厮,松开听寒的手,大步追了过去。人潮涌动,奔跑很是艰难,身后是哥哥和太子的声音:“你去哪儿?”。
她好容易挤过人群,古董摊前的人恰好转身,只觉得自己的心砰砰乱跳,可下一个瞬间就如碎了般疼痛,那个人,不是他。
听雨呆呆站着,对小贩的招呼充耳不闻。真傻,真傻,贾慕狂早已不在了,为何还心存妄念?为何始终不肯接受“那人不在灯火阑珊处”的事实?
韩敏追了过来,看见妹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头一紧。等这对兄妹回来之后,婉若嗔道:“小姐要瞧热闹也该跟奴婢们说一声,这许多人,万一走失了,奴婢们怎么跟老爷夫人交待?”
听雨早已调整好情绪,抱歉一笑:“我贪玩了。走吧,去吃元宵。”
太子深深看她一眼,却只和韩敏说话。
直到放烟火时,两人才说上话。是听雨主动开口的。
“殿下,听雨有一事相求,不知殿下能否答应。”
“你说。”不知为何,她的低眉顺眼反而让太子无端的觉得烦躁。
听雨斟酌着词句:“从前年幼无知,连累父母兄长担心,连累殿下劳心劳力,更连累许多无辜之人枉送性命,听雨已然知错。但恨错难返,听雨别无所求,只想在出阁前可以去仙岳庵小住,抄经茹素,以此补偿曾经的过错。”
太子微微一怔:“你真这样想?你爹娘同意吗?”
听雨先是点头,听到后一句,抬起一张俏脸展露出一个温婉又狡黠的笑:“殿下同意的话,爹娘自然不会反对。”
她第一次对太子展露这样的表情,直看得太子心里溢满甜味,又仿佛那笑容像婴儿的小手拂过心口,又痒又热。不由自主的,点头应了。
等到次日听雨对爹娘说了此事,又有韩敏在旁帮腔,众人虽然惊讶,但因有太子首肯,也就定下了。
仙岳庵背靠仙岳山,前临仙岳河,故而得名,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不比京中大寺盛名,却平添几分清净,最适合修身养性。
堂堂宰相之女,又是未来的太子妃,为替父母兄长祈福,亲自入仙岳庵吃斋抄经,很快变成了一桩美谈。
唯有听雪在送别是低声问:“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妹妹,你这是何苦呢?”
听雨摇摇头:“我不觉得苦。雪姐姐可还记得,幼时你我共习诗书,我最喜欢那一句‘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沾尘’。我一直想这是何等气度。只可惜我是女儿身,不能做文章流传百世,也无法归隐田园不为五斗米折腰。去仙岳庵小住,我只求一个清净。”
马车一抵达仙岳庵,就看到住持师太带着十来个师傅站在门口。
婉若和文茵一左一右扶听雨下轿,微笑着与住持问好。住持几近耳顺之年,慈眉善目,和善地望着听雨:“路途辛苦,请入内休息。”听雨忙还了礼:“未知师太如何称呼?”
“贫尼法号定如。”她说。
定如微笑:“本庵每日卯时二刻上早课,辰时二刻早膳,未时午膳,其余时间打坐诵经。二小姐只是来茹素祈福,故而可不遵行此规定。只是本庵每日只两餐,过午不食,望二小姐遵守。”
听雨微笑:“多谢师太,我知道了。”
仙岳庵的生活平淡无奇,每日里除了诵经念佛之外,几乎没什么事。其实庵中诸人事事都需要亲力亲为,除了定如之外,每人轮流打扫庵堂、准备饭食。听雨虽也想加入其中,无奈定如不许,只能作罢。
诵佛经,作佛画,粗茶淡饭,清清静静。这样的日子过得颇为舒心,可文茵和婉若却不是这样认为。尤其是婉若那个鬼灵精,总是嫌闷得慌。只有每月初一、十五或者佛祖、菩萨生辰时,善男信女来得多,她才会觉得热闹。
不知不觉,就到了五月。
到了立夏这一日,韩夫人来仙岳庵探望爱女。
“娘亲。”听雨忙迎了出去,见母亲略带疲色,心中难过:“短短几月,娘亲已来了三次。舟车劳顿,雨儿于心何忍。”
韩夫人慈爱地笑笑:“你若不忍,就早些回家。”见她低头不语,只能换了话题:“瞧你,才多久不见,又瘦了。如今五月初了,天渐渐热,你素日怕热贪凉,你爹说庵里没什么时令水果,所以我带了些来。”
“爹可好?哥哥每日都忙吗?雪姐姐和听寒怎样?”听雨忙问。
“都好。”韩夫人执了她的手往屋里走:“你爹今天原本也是要来的,无奈今日公务繁忙,我让他在家休息。听寒这几日跟着先生念书,长进不少,你若见了,必定喜欢。你哥哥整日里忙得不得了,甚少回家。”
听雨莞尔:“都好就好。”说着看看若然,忍不住又道:“哎,娘亲带了什么新鲜水果来?我只消看姑姑的脸就知道必有好东西。”
韩夫人和若然都忍不住笑起来:“这丫头,越发贪嘴了。瞧,岭南的荔枝和阳山的蜜桃,你最喜欢的。”
婉若忙从小丫鬟手里接过一盘果子:“小姐你瞧,可新鲜了。”
韩夫人笑着说:“婉若这丫头还是这样,像个孩子似的。”
“可不是”,听雨对母亲道:“文茵性子沉静温柔,偏婉若整日里乐乐呵呵的,就喜欢人多热闹。娘亲还是快些替她物色个好人家吧,没得陪雨儿在这里闷坏了。”
说得一屋子的人都乐了,婉若脸颊变成玫瑰色,可爱极了,却也不跑走,还笑着:“我才不跑呢,小姐在哪里,婉若就在哪里。”
韩夫人道:“有她们陪你,娘亲很放心。只是雨儿,你也要注意自己身子。”
“是,雨儿知道。”
“你爹近日得了些新茶,让我带些给你。”韩夫人说着,从若然手中拿过来一个精致的青花瓷罐子:“敬亭绿雪,最合你口味的。”
听雨接过来,道:“这茶不易得,每年爹都会将大半给我,自己反而喝不到什么。连哥哥也只能跟着眼馋,每次都去清芷榭蹭一点。”
韩夫人笑道:“做父母的,看到孩子开心,比自己吃开心多了。哥哥让着妹妹,自然是因为心疼你。娘亲还带了些六安瓜片,是家常茶,你拿去分给其他师傅也好,留着自己吃也好。”
听雨俏皮一笑:“娘亲最疼雨儿了。”
又聊了会子,见日头渐渐偏西,韩夫人方才起身:“我回去了,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娘亲不必常常来,路上疲累。”听雨说。
她挽着母亲的手,直送到庵门口,看着马车渐渐走远,才慢慢走回去。
“婉若,替我包十五个蜜桃,还有荔枝也分一半来。”一回厢房听雨就吩咐道。
“小姐又要拿去送人吗?”婉若有些心疼:“夫人统共只带了二十几个蜜桃,小姐将大半赠人,自己都没得吃了。”
听雨摇头笑笑:“你这丫头,我知道你心疼我,只是我们身在仙岳庵,就该把这里的人都当做一家人,一家人吃东西哪里有你争我抢的道理?就比如这敬亭绿雪,爹不也是将大半赠我吗?”
“这怎么一样……”婉若撅着嘴嘀咕道。
“好了。”听雨笑:“蜜桃吃多了心里烧得慌,放久了又容易烂,这样想着是不是分给诸人更好?”
婉若这才勉强收拾起来。
“定如师太喜欢饮茶,你将六安瓜片取一半来。”她补充道。
如此,文茵和婉若将水果分给庵中上下,听雨则拿了茶叶去找定如。
“师太。”院子里,定如正站在海棠树下和一位小师傅说话,见听雨来了,打发小师傅先走了。
“听说韩夫人来看过二小姐。”定如微笑着说。
“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定如为人处事听雨都看在眼里,心里很是敬重她。
“夫人心疼女儿,有慈母疼爱,是你的福气。”定如和蔼道。
“师太是了断尘缘的清净人,自听雨来此借住,多少扰了师太清修。”
定如道:“所谓了断尘缘,了断的是孽缘、恶缘,不是福缘、善缘。父母兄弟之爱是福缘,朋友知己之情是善缘,若这些也了断了,不就成了无情人?出家,不管是为了修成佛法正果还是为了躲避世事烦恼,都只是一种修行。出家人,不是弃家人。”
听雨点点头:“受教了。”
定如微笑:“你来找我是何事?”
“哦。”被她这一说,听雨忙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脑袋:“瞧我,只顾着说话,都忘了。师太,这是六安瓜片,我娘亲带来了,嘱我将这些送给你。”
“多谢。”定如接过来,不卑不亢。
听雨很喜欢她待人接物的态度,清新自然。她深深吸口气,含笑道:“师太,这海棠花儿开得真好。”
“天儿暖和,花草也有生气。你瞧瞧仙岳山满山的野百合就知道了,夏天又来了。”定如道。
“是呢,夏天最好了。”听雨踮起脚尖轻嗅海棠的花蕊里的露水,头微微一侧,就看到庵堂门口站着的男人。
“北靖王?”她愕然。
定如也看见了他,对听雨说:“既然有故人造访,贫尼就不打扰你们说话。”说着便双手合十行礼走了。
北靖王筠安着一袭朱褐色锦袍,华贵不凡,腰间系一块佩玉、一根玉笛,冷冷清清站在门口,不带任何表情地看着听雨。
依稀记得上一次见面时,尚在平安县。她咒骂太子,他却说“你有多恨太子,我就有十倍的恨你”。可如今呢,听雨自问已不再仇恨什么,只求安身立命,将来平静度日。
筠安走过来,看着听雨发上的竹钗,道:“为何来此修行?”
听雨皱皱眉:“王爷忧国忧民,连我修行也要管吗?”
他冷冷道:“你以为本王愿意管。”
听雨不由微笑:“那王爷何必如此一问?”
他眼睛看向别处:“早些回去吧,殿下还在等你主动回去。”
听雨却福了一福:“听雨只想在入东宫前,为当日鲁莽做下的错事忏悔,为枉送了性命的人祈福。”
筠安似有些怀疑:“你真这样想?”
见听雨认真点头,收了怀疑的神色。又从袖中取出一物:“今日是你芳诞,此物就当是小小贺礼吧。”
听雨不肯接受:“王爷记挂,听雨不敢。”
筠安道:“你如今在修行,珠钗宝石什么的你不缺,如今也不需要。这东西不值几何,但你必定喜欢的。”说着送到听雨手边:“打开看看。”
听雨只能接过来,拆开外面层层包裹的宣纸,一方石砚展现眼前。“是虢州紫石砚。”她忍不住惊呼。虢州石砚是采用朱阳镇特产的紫石研磨打造而成,质地细腻,色彩多变,刚而不硬,柔而不绵。兼之雕琢工艺精湛,是难得的好砚。
“可还喜欢吗?”筠安问。
听雨摩挲着石砚上精致的梅树花纹,轻轻微笑:“喜欢。”
筠安亦忍不住嘴角上扬:“那就好。本王回去了,你自己保重吧。”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听雨刚想着原来这么冷漠的人也有笑起来温暖又好看的一面,他就再次变回冷漠转身而去。只能无奈地看着他的背影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