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带着茑茑回到听风苑杜显的住处,己是后半夜,园内一片寂静。天喜伏在床边,焦急地问道:“她怎么样?”
杜显两指拈在茑茑腕间,微皱了眉。片刻只见他拿出随身的布袋,利落铺开,竟是一套雪亮的银针,长短不一,在灯光下闪闪烁烁。杜显移了风灯过来,取下灯罩,将那银针在火上灼过,只见一双修长的手上下翻飞,不过转眼间,茑茑的全身各处大穴便插满了银针。不一会他竟然又从布袋中拿出一支红参来,对天喜道:“这红参的制法,并不要煨汤,须隔水蒸一个时辰,蒸好后你便拿来给我。我想办法烘干,再压扁切片,让她含在口中便可急救回阳。哦,对了,去的那些须不要丢掉,煨一碗水过来,快去。”天喜忙的要走,杜显想了想又叫回她道:“此时夜深了,你去找阿涂。让她带你到小厨房里去,有什么要帮忙的也只管叫她。”天喜犹豫片刻,还是应声去了。
杜显又找出一个冬天才用得上的铁手炉,生了火。这才坐到床边,慢慢捻转着茑茑头侧的几处银针,见她面色仍是惨白,不由眉峰越聚越拢。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院外有人说话声和脚步声,接着是车管家的声音轻声道:“杜二,你在么?”杜显立刻撤了其中几处穴位的银针出来,这才快步走到门前,一手拉开门道:“何事?”就见亲卫们所住的这院内稀稀朗朗站了几个人,前面一人执了风灯,其中一人背着药箱。
车管家面带笑意的看着杜显道:“世子爷的侍婢骑马受伤,这都是我的疏忽;因此立刻请了府中医吏来诊视。”一面侧身让后面那背药箱的人上来。杜显拦阻道:“她是世子的人,有什么问题,我自会禀了他,就不劳车管家费心了。”
车管家一笑道:“莫非你竟不知道,六爷在晚晏上得罪了客人,王爷己命将他关到宗庙思过,三天后才能出来。我看方才那姑娘伤得不轻,这救人如救火,如何能等得到世子爷出来?若是她有个万一,只怕你也不好向六爷交待吧?”杜显这才知道左矅思今夜是不得回来,又想不得别的理由推托,只得放了他们入内。
那医吏见帐内露出的是一只属于女子的苍白纤细之手,不由轻咳一声,便自药箱内拿出张极薄的丝光缎布蒙在那手腕上,这才隔了缎布摸索到脉门,另一手捻着几根稀稀拉拉的长胡子诊视起来,片刻摇了摇头,神色凝重地道:“肢体损于外,气血伤于内,营卫不贯,脏腑不和,己是不能救了。”杜显神色微变,立刻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等世子爷回来,自会给她安排后事。既如此,有劳医官大人,也有劳车管家挂心了,各位请回吧。”
众人便告辞要走,车管家却突然一拍大腿,干嚎道:“这可不好向六爷交待了,她若出事,六爷必要拆了我这把老骨头,这可怎生是好呀!”一面竟席地而坐,用袖子挡了脸,在这床前放声大哭起来,一时竟真的涕泪纵横,显得老迈又衰弱,看上去分外可怜。
众人面面相觑,那个医吏与车管家相识多年,虽然觉得愕然,还是忙上前扶着他道:“你一把年纪了,在王府是出了名的尽心尽责,世子想是不会怪到你头上来的。”其他人反应过来,也忙的上前轮番劝慰。恨得杜显只在心里骂了一声:老狐狸!只得也上去帮扶他起来。
奈何车管家身体圆胖,他又存了心赖在地上,这三四个人竟一时拖他不起,就听门外天喜的声音道:“怎么这么吵?出什么事了?”一面推了门进来。她的脸在小厨房时己被阿涂拉着洗得干净,一络湿亮微卷的发贴在额前,更显得一双眼黑白分明,十分灵动。她手上端了木托盘,搁着蒸好的红参片,还有一碗参须煨的汤水。
杜显见到天喜,一惊之下,面色己变,车管家的干嚎声却嘎然而止,一双混浊的老眼此时却闪出精光来,上下打量着天喜,面有得色。别人还未说话,那医吏己喜不自禁的迎上去道:“竟然有这千年红参?这是极好的回阳之物,快些烘干来让她含上一片,或可吊得一口气在,两三天还是撑得住的。”天喜忙的将那红参交到杜显手里,这才问那医吏道:“老人家,您是说她只撑得两三天了?可杜二哥说能救得她过来呢!”
医吏冷笑一声道:“这也只是哄你宽心罢了!她脉象极细极软,按之欲绝,若有似无,乃五内俱伤之征,还想活命?”看一眼杜显,又极为笃定地道:“老夫行医三十余年,也知凭针炙可减缓内脏出血,让她没那么快死去,但除非心脏停跳,否则这内里出血断不会停止。况且就算她命大熬得出血自行止住,她却还有弦急脉象,显是头脑中还有大块的淤血压迫,就算勉强保得一口气在,也不过终生木僵,与草木无异。这与死了有什么差别?”杜显沉默不语,只是将那红参片拿了,在铁手炉上反复的烘烤着。
天喜愣怔着,眼里大颗的泪珠便滚落下来。她扑到床边跪下,抓了茑茑的手,将头埋在床褥间,含混不清地哭道:“……茑茑,都是我害得你!都怪我……呜……”车管家不知几时己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悄悄地问杜显:“这女子也是世子带回来的侍婢?”杜显面色一变,立刻否认道:“不是,她只是世子爷要来的那两个昆仑婢子中的一个。”
车管家讶然道:“不能吧?我怎么听她哭得伤心,说是她害了这个?方才那个受了轻伤的婢子又去了哪里,何不让这医官也帮忙看视一番?”
杜显回看他一眼,冷冷地道:“那一个我看过没事,让她自己下去了。不过一个侍婢,又是从青楼带回来,世子爷再宠,也是上不得台面的,就不劳医士大人了。”车管家从鼻子里嗯出一声,又看向天喜道:“将这批昆仑奴交给林管事那时,我也略看过几眼,若是有她这个样子的,我怎会不记得?”一面摸着山羊胡子思索起来。
杜显将一块烘好的参片递给天喜,吩咐她塞到茑茑口中,这才淡淡对车管家道:“您老人家年纪大了,一些事记不得也没什么。就比如昨天要去给雍容郡主送信,你不是也忘了么?”车管家哼一声,看向杜显道:“杜二,你以为我当真不记得?雍容郡主同朱汉章将军去了连河还没回来,只是后门那两个整天喝酒的老东西不知道这朝事罢了。”杜显一笑道:“那我现在告诉你,郡主确实回来了。问别人没用,你只管去问我家世子爷。他若说没回,便算是我在骗你。”他看着车管家,笑得十分笃定。
车管家瞪着杜显,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翘着山羊胡子道:“杜二,你要仔细些。你知道我这趟来是谁的意思。有什么事,大家说开了最好,府里的事,还不够乱的么?况且六爷现在的心思,你敢说和你没有关系?”杜显带着微嘲的笑意道:“承蒙您老人家看得起。杜二有自知之明,只知惟命是从,在六爷面前从不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六爷要怎样想,那是他的事,绝不是区区一个亲卫能影响他的。”车管家点头道:“如此最好。天都快亮了,你看着,府里日后像这样不平静的日子还有很多。你们这些亲卫,想是要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杜显垂首道:“多谢您老人家提点,我带着他们,自会日间操练,夜间巡府,不敢有一时懈怠。”车管家冷哼一声,这才带着那医官和跟来的小厮走了。杜显见天喜仍趴在床头,只是早己停止了哭泣,被泪水洗过的淡琉璃色眸子更显清明,看着杜显道:“你告诉我,那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害我和茑茑?当时他明明可以让马停下来的!”杜显有些无奈的压低声音道:“谁让你们偏骑了他的马?那人是上京出了名的古怪人物,洁癖极甚,性子又狠毒,莫说用他的东西,就算他认为下等的人多看他几眼,他也会发狂暴躁。我看你算是和他结下了梁子,你以后要小心些!”
他被车管家一番敲打,只觉得十分窝火,但对上天喜一双明眸,竟实实的又忘了刚才的不快,还生怕自己说话声音大了,教她不安。待反应过这一切来,他不由的想苦笑。天喜却只听了他话中说的那个下等人,神色一黯,便又俯下身去察看茑茑的情况了。
杜显不由的在心里长叹了一声,却仍是对天喜道:“她己是药石难进,这碗参须汤,其实是要你喝的,方才那样的事,你喝了可以压压惊……”
左矅思被关的地方,自然是皇家的七里宗庙。东朝立国不过百年,宗庙里有庙号的历代先祖却有十余人,可见皇权更迭频繁,血雨腥风不断。就连今上景明帝,也是因先皇在崔葛之乱时暴病而亡,由手握重兵的淮南道郗氏从皇室旁支中匆忙拥立,继位时己年过四十。左矅思盘坐在地,盯着墙上先皇帝们的画影看,只觉灯光里影影绰绰,显得极不真实。不由暗想这做皇帝实在是最容易短命的行当,算算这十一位先皇,竟没有一位寿终正寝的。
这样想得入神,突然听到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不由吓了一跳。转回头见是陆西亭,面上是那一贯的阴冷沉郁神色,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你吓得我!怎么知道我被关到了这里?”陆西亭嗤一声道:“我来这里见你,也不是一回两回。今天却又是为了什么事?”左矅思故意的叹一口气道:“有人命太苦——你记得今天咱在园子外看到的那个世家小姐么?”看着陆西亭眸间一亮,笑道:“就是她,沂安傅家的二小姐傅青鸾,被太后指婚给了我。”陆西亭神色缓和了些道:“那样一位娇滴滴的美人,我见犹怜,这是天大的喜事。”
左矅思轻笑一声道:“你也这样觉着?只是我想到她曾到大门口去偷看那个人,心里便不痛快,所以我让她也不痛快。”陆西亭讶然道:“所以你又依着自己的性子来了?你这样算是失策,对比他来,越发让人觉得你不够稳重。”左矅思哼一声道:“我怎样想,便怎样做,图的是个心里舒坦!我给他添了那么多堵,我就不信他就没有一点烦扰。难为他对着我还笑得出来!”
陆西亭在他身旁一个蒲团上也盘腿坐下,才又道:“这便是你不及他的地方。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别人根本看不出来;换句话说,你根本不知道他的弱点。可你就不同了,喜怒发于心则形于色,很容易让人看得通透。这样你凭什么对付他?你现在和他呈相持之态,并不是你有多少能耐,而是有你父王在背后护着。郗王妃表面强势,她始终是个女人,不足为惧,可怕的却是他积年培植起来的府中的亲信势力,还有和各世家之间的往来关系。你现在要做的,便是找更多的人来帮你——譬如你身边那个杜二,就是个能干的人。当然,我是说,太后的指婚,只怕也是你父王求下来的,这目的,自然还是为了你。沂安傅家财货丰足,淮南郗氏拥兵十万之众,今后都会是你的倚仗。所以你切莫再意气用事,出去后好好的给傅家小姐赔个礼,特别是你那姨母,郗云茂夫人,她可是个厉害角色。”
看着左矅思面色有些难看,又道:“我不喜矅玉那种弯弯绕绕的性子,向来觉得你合脾气,所以引你为知己。这也算是推心置腹,你若还信我,就按我说的做,除非你认为我说的没有道理。”
左矅思沉默片刻道:“你说的没错。可是我该怎么做呢?”
陆西亭一笑,一贯阴郁的脸色竟也显开朗来,挑眉道:“听说你游历回府,还带回了宣城万花楼的两个女子,这是何意?”
左矅思有些赫然道:“还不是为了气他。前两月是他提起,说姨母郗夫人要带着傅二小姐上京,来我们这里小住,让我注意些,不要往总往青楼和勾栏院跑。说郗夫人是怎样风雅高洁的人物,不要让她看不起。母妃更是过分,说我若憋不住要去,便干脆不要回府里来。我想着无趣,就干脆出门游历去了,也没有和他们说一声。回来路上,就想起随便买两个青楼女子,气一气他罢了。”
陆西亭摇头看他,似笑非笑地道:“那他可是被气惨了?想来必不会,若是让郗夫人知道这事,对你生了看法,就很不好。你自己怎么想是一回事,别人却只会把你当笑话看。说不定这正是他的目的呢。”
左矅思恍然道:“原来如此!他自小知道我的性子,什么事都要逆着他。所以他叫我不要去那烟花之地,实则是为了激将我做出这悖理的事来。真是可恨,我竟然又上了他的当!”
陆西亭轻叹一声道:“这能怪他?你还是想想怎么把这件事遮掩过去,让郗夫人挑不出理来。那两个青楼女子,可以先放在我那边,对外只说是我托你从宣城带回来的。我的名声和你差不多,想来别人也不会在意。至于你说的那个昆仑女奴,放在你身边是不是也太碍眼了些?”
左矅思有些不解,下意识的打量陆西亭一番,突然心头一惊,一个念头像层层乌云背后透出的耀目闪电,一晃便不见了踪影。
他努力的想捕捉这一瞬间的意识,想弄明白这一瞬间自己到底想到了什么,却再也想不起来。但自此他的心头己生出丝疑惑。思虑片刻,他看向陆西亭道:“你说的有理。不过还须等上两日,我雍容妹子便从连河回来了。我必定要让她二人见一面,才放得心,那之后就交由你帮我看着她,我信得你,咱们才是有交情的。”
陆西亭见他面上并无异色,这才故做轻松地站起身道:“我走了。你父王可是还想的老法子,要饿你三天?记得那次一放出你来,像只饿狗似的,狂吃海塞,把我们吓死了,从来没见人能吃那么多东西!后来倒是杜二聪明,随时都在这供台后面藏些干粮,算是有备无患……”
左矅思听他的这番话,便突然就想起那个很能吃的人来,想到她小嘴鼓胀,一手握着鸡腿,一手捏着半个馒头,却又僵直着不能动弹的情景,他忍不住便笑起来了,越笑越大声:“……哈哈,确实有意思,……只还有你没见过的呢!”
他笑得直不起身来,陆西亭觉得奇怪,便不再说话,只是疑惑地看了他好几眼。
片刻后陆西亭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刻转身离开,他的唇角泛起一丝微不可见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