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爹要娶亲了,准确地说是再娶。
他的第一任妻子是我的娘亲。听旁人说,她长得很好看,是那种“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的好看。我前十八年的每一天都在构想这种美丽,但我没机会见,因为从呱呱落地那刻起,她就远离了这个尘世,连我的手也没拉上一拉。从小我就很想她,一开始是受了委屈想,后来在路上看见别的孩子牵着娘亲的手时想,再后来,这种想念就如同每日吃饭睡觉一般,变得寻常而又不可或缺。
当我爹爹说要续弦时,我震惊、愤怒、悲戚,先是苦苦哀求,后来连我最鄙弃的撒泼打滚的招数都使了出来,可他无动于衷,应是铁了心要娶她。我承认我是个懦夫,既没胆量同他坚持斗争下去,也没勇气面对这位面目模糊的顾家新女主人,因此选了下下策——跑。离开了这个家,离开重庆,或许我的那些震惊、愤怒、悲戚就可以烟消云散了。
我去了长沙,投奔我在那儿当兵的哥哥。
我这位哥哥十分有趣,我爹爹经商,他却对陶朱事业全无兴趣,背着全家在德国偷偷念了军校。当我听到他读军校的消息时,在心里把他骂成了猪头——这顾绍桓实在太不够意思,如此好事怎么能不带上我呢?于是,第三年出国的我依葫芦画瓢报了同一所军校。
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像我爹爹这样精明的生意人更不会。于是,我被抓了个现行。爹爹和各路亲友在越洋电话里苦口婆心连劝说带威胁地痛斥了我两个钟头,让我乖乖地撤回了申请,灰溜溜地到隔壁法国学了门富家小姐最趋之若鹜、我认为最可有可无的专业——艺术。
我整日在大学里浑浑噩噩,挨过了这四年,除了画校园池塘里的绿头鸭更为逼真了些,并没有其他的什么长进。带着我画的一大卷鸭子回了国,回到重庆,父亲让我嫁人。
我很愤怒,我哥哥尚未娶亲,为什么爹爹整日逮着我折腾来折腾去的?这不公平!
爹爹叹了口气:“你哥哥是个倔种,如今天高皇帝远,我是管不了他了;可你是个姑娘,从小是最听话的,又在我身边,爹爹自然要替你考虑。”
我欲哭无泪。
爹爹说要替我择婿,考虑来考虑去,就是在相交的世家中选出几个素质尚可的子弟。他挑中了宋子期。
老实说我并不讨厌宋子期,我们小时候还经常在一块儿玩耍呢。后来长大了些,他对我总是客客气气,每次去宋府拜访,他都会给我留些平日里难寻到的吃食或者小玩意儿。若是嫁给了他,我这辈子应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
可我还是犹豫了,因为我感觉自己好像并不爱他。
爱这个字在我看来很玄,我这辈子还没真真正正地体会一次。可我看台上的戏曲、外国的小说里,两个人有了爱,对待彼此总是与对待旁人不同;而且最后无论是破镜重圆还是劳燕分飞,总归要在对方心里留下块深深的烙印。可宋子期每次出现,于我而言就像是鹅毛轻轻拂过水面。于是趁着这次出走,我也暂时告别了议亲,告别了琢磨宋子期到底适不适合我的日子,我心里到底是如释重负。
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古人诚不欺我也。我原打算坐轮渡到岳阳,从那里再去长沙就不远了。可武汉会战,水路被封锁,船还没出四川地区就被迫停航。我下了船,转乘火车,足足折腾了五六天,终于到了长沙。
一下长沙火车站我就被截住了。截我的人是个中年魁梧男子,他说他叫高广川,是长沙警备司令部保安团的团长,奉命在这里“等我”。我不知保安团和军部有什么关系,对他很是警惕,直到他拿出我哥哥的亲笔书信,我才确信他的确是来接我见顾绍桓的,而不是和我们家有什么过节埋伏在这儿蓄意绑架我的。
我上了车,从后座车窗看向长沙的街景。这里还没怎么经受炮火洗礼,虽然路上或走或躺聚集了很多伤兵,但总体上没什么异常,一片普普通通又热热闹闹的生活景象。
没想到顾绍桓会在军部楼下等我,我们俩从进门就开始遥遥相望,空气仿佛突然静默下来。我此生最害怕这种久别重逢哭哭啼啼的场合,因此,在他抽了抽嘴角想说什么之前抢先开了口:“看来军队的伙食不错。”
顾绍桓不解:“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比之前胖了许多。”
他抽了抽嘴角:“顾清平,你给我闭嘴!”
我很识趣地不再说话。
顾绍桓亲自开车送我到大吉祥旅社,据他说这是长沙第一家西式旅馆,曾经是众多革命党人的秘密接头地点。不错,很符合我的气质。他秉持着财大气粗的一贯风格,替我订了一间最好的上房,空间十分大,够我在里面翻七八个跟斗的。他找掌柜的要了两把钥匙,一把给我,一把自己拿着,对我说:“你还记得小穆吧?”
我点点头,他还送过我一把弹弓呢。
“我待会儿还有个会,先走了,钥匙我交给小穆,让他给你送些吃的和生活用品来。”
我在光洁如新的浴缸里舒舒服服泡了个澡,然后一觉从日头高照睡到了夜幕降临。梦里我听见有个姑娘在哭,想走上前去一问究竟。可我还没碰到她的衣角,她就奔跑进一片迷雾中,于是我也追着她跑,可我俩的距离越拉越远。当我想要停下的时候,她也突然停下,转过身来注视着我,原来那就是我自己。
我倒吸一口气醒了过来,心道这几天还是太累了,就连做梦也这么神神叨叨的,定了定神下了床,趿拉着拖鞋去客厅找水喝。冷不防我瞧见穆嘉生——我哥哥的副官像只石狮子似的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手一抖,茶洒出去半杯。
我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他说:“顾长官在开会,让我送些东西给二小姐。”
我猛地想起还有这回事,心中暗骂自己是猪头,对他很是抱歉:“其实……直接把东西放下就行,不用等我那么久。”
“不要紧,顾长官还有句话托我转达给二小姐。”
我打断他的话:“小穆哥哥,不过几年没见,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他一愣:“什么?”
我佯作皱眉:“在苏州时你也不曾左一声右一声‘二小姐’地叫我,如今当了几年副官,行事倒变得一板一眼起来。无趣,当真无趣!”
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我见好就收,问他:“我哥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他回过神来,忙道:“顾长官说让二……你安心在长沙住一阵子,其他的事情都由他解决。”
我舒了口气,走到窗前把窗户推开半扇透透风,眼见外面道路上一个行人也无,才意识到已经宵禁了,而穆嘉生还没走,于是问他:“小穆哥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大约五点吧。”
我不可置信地问:“你在这里等了我四个多钟头?就为了告诉我这句话?”
他又是一怔。我在心里无奈地摇摇头,这个人当了兵,倒是比原先更傻里傻气了。我和颜悦色道:“现下已经宵禁了,今日客栈满房,你怎么办?”
“……”
我走过去很是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不要紧,你给我哥打个电话说明下情况,今晚就住这儿吧。”
他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的,想是不敢贸然答应,怕长官责怪,也怕唐突了我。我去衣柜抱出一套枕头和被褥铺在沙发上,对他说:“没关系,你就睡在这,我哥哥不会说什么的。”
他点点头,一副做了什么坏事的紧张样子。我想跟他说,真没事儿,我在法国还和男同学一起露营过呢。怕他接受不了,因此闭嘴回自己床上睡觉。
前头睡了太久,到夜里我反而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摊煎饼。客厅里十分安静,并没我想象中的鼾声传来,因此我小声地喊了句:“小穆哥哥?”
“嗯?”他果然醒着。
“你不困啊?”
“还好。”
我们两个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你送我的那把弹弓我还留着呢,可好使了。”
他问:“你的腿伤好了吗?”
“早好了,现在跑得飞快。”
对面没有声音,但我能猜到他是在笑。“等有空了,你教我打枪好不好?”
他诧异:“你不是学过了吗?”
“那是偷师学艺,技术不精。”我说,“哪天咱们悄悄地去,别让我哥哥知道。”
他笑:“好。”
隔日我去顾绍桓的上司——胡耀宗胡师长家拜访,因他和我爹爹是故交,这次找我也出了力。胡师长的夫人十分喜欢我,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当着我哥的面把我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饶是我脸皮早练的针插不进也承受不住。我拿出大家闺秀的做派,温温柔柔地对胡夫人说:“本该一到长沙就来拜见的,奈何昨日太匆忙,在此给叔叔婶婶赔罪了。”
胡夫人抚着我的手笑道:“哪里的话,今日来了,我让厨子做好菜,权当给你接风洗尘;下午我约了些朋友,你和绍桓只管放开了玩,把这里当自己家才好。”
我低头应是。
胡家雇的厨子是长沙当地老饭馆的师傅,做湘菜做得我一个外地人都觉好。我将长沙的名菜——剁椒鱼头、辣椒炒肉、东安子鸡等尝了个遍,只是赞不绝口。席间顾绍桓用眼神警告我吃饭不可太放肆,我权当没看见。饭后又上了茗茶解腻,大家喝喝茶聊聊天,相交甚欢。一时客人们陆续到了,我和胡夫人起身去后花园见客,中间路过一大片场子,我瞟了一眼,好奇道:“竟然是靶场。”
胡夫人笑道:“你胡伯伯喜欢,闲时常在这儿练枪。”
我技痒难耐,忍不住问:“能不能让我试一下?”
胡夫人惊讶:“你会打枪?”
我假笑道:“练过一点。”
她打量了我一眼,估计是头一回见面,不想驳了我的面子。我拿到一把毛瑟手枪,内心十分激动,摆开了架势想好好开一枪,“砰”的一声,虽然击中了靶,但离靶心还有段距离。已有人大声叫好道:“好枪法!”
我抬头一瞧,正是上次在火车站堵我的高广川。他啧啧叹道:“顾小姐年纪轻轻,没想到竟是女中豪杰,在下失敬了。”
我谦让道:“哪里,哪里,高团长谬赞了。”
他接着说:“在下有个小姨子叫文安,和顾小姐差不多大,论精神气质可比您差远了,有机会可得让她跟您好好学学。”
我一面笑着敷衍:“好说,好说。”一面听着这名字好生耳熟,忽地想起她就是胡夫人意图介绍给顾绍桓的妹子,这才恍然大悟高广川对我如此殷勤客套的原因,实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罢,若是那姑娘真好,我倒乐得做红娘,当下问道:“她可来了?”
高广川笑道:“来了,正在花厅和朋友吃茶呢,我带顾小姐去见见?”
那文安今年不过十六七岁,比我还小些,正在长郡中学读高中。一见面,我只觉这姑娘一双眸子如秋水剪瞳,一张细长脸面儿,生的很是温婉动人;性子也比我这种毛猴儿性格要好上许多,端的是安分随时,谈吐间落落大方,显是书香人家教育出的孩子。我心里很是喜欢,于是牵过她的手,细细问她上了什么学、读过哪些书。一时佣人来请看戏,我又拉她坐在我身边。
这一日主客尽欢,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谢绝了胡夫人邀我在府上小住的好意,推托说自己有择床的毛病,好不容易在旅社住得安稳了,再折腾很是麻烦;何况大吉祥离胡府近得很,想重聚并不难。胡夫人显得极是惋惜,反复叮嘱我无论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若是提前打通电话,自己定会备好酒菜等着。
我上了接我的车,和开车的穆嘉生打了个招呼后,对顾绍桓笑道:“今日我可是见过了未来嫂嫂。”
顾绍桓从副驾驶座用眼神传来一记飞刀:“别胡说!”
我不以为意,探头过去嬉皮笑脸道:“你这棵千年不开花的铁树也是时候绽放了。我瞧那文姑娘好得很,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你们不如挑个日子见一面,说不定说上两句话你就对人家情根深种了呢。”
顾绍桓挥了挥手,好似很不耐烦:“你有所不知,这是父亲托胡师长介绍的,若是黄了,倒拂了胡师长的面子,麻烦得很。况且我今日见了跟你说话那高广川,他是文安的姐夫,言语间有股市井痞气,我不太喜欢;若是文家喜欢这样的女婿,他家的女儿不见也罢。”
我撇了撇嘴:“亏你还是留过洋的人,识人待物也这么……”一时语塞,找了个英文词代替,“stereotype!高广川看上去虽油滑了些,但言语间皆是为家人作打算,绝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他奇道:“你和文家人才认识了半天,对他们评价倒高。”
我叹道:“你看高广川虽在人前长袖善舞,却为小姨子的婚事尽心尽力,想是和夫人鹣鲽情深故而爱屋及乌。而咱们这种人家,表面上尊贵体面、内里勾心斗角的多了去了;就是因为这样,真情真意才显得尤为珍贵。”
穆嘉生此前一直专心开车,此刻也不由得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顾绍桓更是惊奇:“你想得倒深,可是长大了。”说着就要上手揉揉我的头。我赶紧躲开,嗔道:“给句痛快话,你见是不见?”
顾绍桓一本正经道:“既然你说那文姑娘性格人品都是极好的,那我得了空便去见见。”
我暗暗腹诽,明明就是心动了,非要做出这副欲拒还迎的架势来,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