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听?”我仿佛听到穆嘉生在电话那头呛了一口水,“不不不,这事儿我可做不来。”
“哪有那么夸张。”我不以为然,“你只要在我哥打电话的时候,‘稍稍’站近那么一点,‘微微’支起耳朵听上那么一两句,就知道他和文安约在哪里见面了。到时候咱们提前去占住最佳观测点,就算被发现了,也只假装是偶遇,整套行动简直是天衣无缝嘛。”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还是不行。”
“穆嘉生!”我跳脚道,“你难道忍心看着你的好长官、我的亲哥哥孤独终老,我们顾家后继无人吗?你想想顾长官平日里对你多好,你去苏州时我对你多好,帮帮忙嘛。”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两秒,我抓住时机,哀求道:“小穆哥哥,求你了。”
穆嘉生被我磨得没法子,只好答应道:“好吧,就帮你这一次。”
“好的!记得联系我!”我欢快地挂断了电话。
“今日下午三时,八角亭大华斋。”穆嘉生像地下特务接头似的密语了一句
“等我。”我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下楼叫了辆黄包车直奔目的地。八角亭地段繁华,商铺鳞次栉比,是当下长沙年轻人逛街的首选,难怪顾绍桓会选在这里见面。
我还未欣赏完街上的热闹景象,车子已到了大华斋门口。下了车,已有伙计殷勤地迎上来,带我上了二楼茶座,果然穆嘉生已等在那里。
我笑道:“你腿脚倒快。”
他面露难色道:“我看我还是走吧,等会顾长官看见是我捣鬼,回去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我拽住他的衣袖道:“怕什么,有我呢!”扫视了一遍周遭座位,拉他在东边靠窗桌子的斜对面拐角坐下。我了解顾绍桓就像了解我的左右手一样,他这人虽不曾追过女孩子,但是还算细心,也有些绅士风度,一定会选东边靠窗的位置,既不晒人风景又好。
过了一刻钟,只见顾绍桓和文安一前一后地上了楼。果不其然,他只一瞄就选定了座位,对文安道:“坐这里好不好?”我向下拉了拉帽檐,向穆嘉生递了个得意的眼色:“怎么样,我这个位置是不是选得极好?”穆嘉生起初还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发现,连大气也不敢喘,仿佛我哥能闻到他的气味似的;现下也渐渐放松下来,向我竖了个大拇指,开始镇定自若地喝茶看好戏。
顾绍桓的声音远远飘过来:“文小姐喝什么茶?”
“都行。”
“吃什么果子?”
“都可以。”
只听得那头沉默了一会子。我心里对顾绍桓嫌弃得要命,就这?这就把天聊死了?想了想,悄悄招手把跑堂的叫来,轻声道:“你去那桌,给他们推荐些好茶和时令果子。”跑堂答应着去了,二人这僵局才解开。
这回倒是文安主动搭话:“我是第一次来大华斋,没想到这边风景倒是雅致。”
顾绍桓忙道:“我也是。这里虽好,就是热了些。”说着抓起扇子不住扇风。
文安朱唇轻启,笑道:“说起来,我是第一次与人相亲,也有些不自在。”
顾绍桓答:“我也是。”端起茶来喝了一口,问道:“文小姐平日在家都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读读书、绣绣花。”
“我也是。”
我的笑声像一万头骏马从心田奔驰呼啸而过,任凭我拼命克制拼死忍耐,还是有那么一二声蹦到了嘴边:“哈哈哈哈哈哈!”我连忙用手死死捂住了嘴,另一只笑得发抖的手就势攥住穆嘉生的胳膊:“快走快走,我忍不住了!”
我拉着穆嘉生一口气跑到街上,弯腰笑了半晌才停下来。穆嘉生望了望楼上,担忧地问我:“长官今日表现得这么傻,他和文姑娘还有希望吗?”
我瞟了他一眼:“这就是你不懂了。我哥哥平时人精似的一个人,今天表现得如此失常如此……低智商,就是因为他对文安动心了,因为动心才会紧张,才会语无伦次口不择言,我看这希望不但不小,还大得很呢。”
他疑惑道:“是吗?”
我无奈地摇摇头:“傻子,多学点,省的日后见了喜欢的女子,像你长官似的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他笑着挠挠头。
唉,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最难捉摸,我看男人的榆木脑袋才让人心痛呢。
顾绍桓虽然向父亲力保我在长沙住一阵子,但我来时便知长沙城绝不是安稳之地。
轰炸来了。
先是18日因中央军校长沙分校举行毕业典礼,一众军政界要人出席,引来18架日军战机的轰炸;它们在经武路、南门外、东瓜山、帆仁街、中山东路、宝南街一带投下一百多枚炸弹,炸死无辜平民二百余人,伤五百余人,炸毁商店民房三百余栋。而后仅仅一个礼拜,日军又一次对长沙市区展开狂轰滥炸。
第一次轰炸时我尚未晨起,隐约听得窗外吵闹起来,有人高声交谈,说在离我们不远的中山东路掉下数枚炸弹,炸伤炸死不少市民和伤兵。顾绍桓随后便派车来接我去军部,让我在那儿一连住了十数天,直到局势缓和才放我回去。我虽侥幸躲过了两次空袭,但有不知多少百姓在这两次轰炸中家破人亡;每次出去,路边尚有未被安葬的遗体衣不蔽体的难民和得不到治疗的伤兵,让人触目惊心。
我回大吉祥的第二天就去了湘雅医院帮忙。虽然能做的事不多,但总比不做强。院长说他们缺少药物和医疗用品,我便自告奋勇负责筹集。我和医生护士们白天上街做演说募捐,然而市民们惶惶不可终日,自身尚且难保,如何有多余的钱拿给我们?
我思来想去,决定找胡师长的夫人帮帮忙。
我随意找了个日子上门喝茶,席间胡夫人问我近日可好,在做些什么。我道:“近日随湘雅医院的医护上街募捐,然而杯水车薪。走在路上,难民们衣不蔽体,哭声震天,情况之惨,无以言表。”
胡夫人是个菩萨心肠,闻言只是念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啊。”
我见机言道:“我此次来,实是有个不情之请。”
胡夫人道:“你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帮得上的,无有不可。”
我作揖谢过,道:“我想办个慈善性质的拍卖会,募些钱来给医院,目前缺场地和人手,不知……”
胡夫人爽快道:“这有什么问题,你就在我这里办,我把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拨给你使唤,如何?”
我道:“清平感激不尽。”
办拍卖会对我来说不算什么难事,我在法国留学时曾主办过大大小小、正式非正式的晚会、下午茶、冷餐会,因此场地布置和流程我都轻车熟路。问题是拍卖品从哪来。我不好意思让胡夫人忍痛割爱,只能从自己身上拔毛。我偷偷打电话给我的丫鬟轻眉,让她把我的妆箧盒子托人从重庆带来,打算把它们全数捐了。千金散尽还复来嘛。
我办慈善晚会的消息很快在长沙城的名流圈子中传开。众人或看在我爹的面子,或敬重我哥在军队的名声,或好奇我本人长什么样子,理由虽不一而足,但都纷纷应下邀约,连胡师长也说要来。为了便宜行事,我前一天就宿在胡府,第二天天不亮便起来弄头发、换裙装、化妆,中间穿插着调度指挥一应物事。胡夫人站在我身后只是笑:“哎哟哟,我们清平平日不打扮也就罢了,今日这么一装扮起来,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啊!”即便我的脸皮比寻常女子厚得多,也禁不住这么热烈的一顿夸,脸上有些发热。
一时侍女轻声道:“顾小姐,好了。”我挽着胡夫人的手下楼,楼下已陆续有人来了。我打起精神应付了半晌,正想开溜去吃早餐,却见顾绍桓带着穆嘉生来了,这俩人瞒我瞒得倒是挺紧,此前从未说过要来,我只道是军务繁忙无暇脱身。
见到他俩的我心情大好:“哥,小穆哥哥,你们怎么来了?”
顾绍桓环视四周,对我的布置很是满意,笑道:“当然是给你撑场子来了。”
我笑道:“你们不是外人,我就不作陪了,二位随意。”
顾绍桓问:“听说你把全部身家都捐了?你这手笔可有点大啊。”
我笑:“无妨,以后你都给我买回来就行。”
顾绍桓“嘶嘶”倒吸两口气以示肉痛。
下午二时拍卖会准时开始。我和胡夫人忙了半天,此时终于得闲,在楼上坐着吃午餐,一面留心楼下拍卖会的动静。除了我的家当,胡夫人和军中一些闻讯的太太们也着意添了些首饰,都是些翡翠、玛瑙、金银制的饰品,那一种珠光宝气自不必多说。当然,若问我其中最爱哪件,自然是自己的一支玫瑰晶并蒂莲海棠的修翅玉鸾步摇簪,是清朝的物件,我压箱底的宝贝,因此我十分关注究竟谁会把这支簪子拍下,早早派了佣人去察看。
一时佣人来回话说:“顾小姐,那支簪子被拍下了,成交价格是今日最高价。”
我一边激动一边心痛。胡夫人却没察觉,笑问:“不知是谁这么有眼光?”
佣人答:“是位年轻的少爷。”
胡夫人笑着瞟我一眼,打趣道:“这是千金一掷为红颜啊。”
我笑笑,为红颜倒是有可能,不过应该不是为我。我虽算不上丑,可是从品性到才华都是平平无奇;世人若爱我,大抵爱的是我顾家二小姐的身份。我就算再糊涂,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拍卖会后是舞会,我休息了一会儿起来补妆,换上一套姜汁黄朵云绉旗袍,一头波浪纹的卷发用玳瑁卡子松松别住,显得慵懒又别致。离老远我就看见穆嘉生无所事事地在宴会厅里游荡,我哥也不知跑哪儿去了。我穿过人群,从侍者托盘里拿过两杯红酒,朝穆嘉生点了点头示意他过来坐下。他从我手里接过酒杯,一边坐下一边说:“你的慈善晚会办得极好。”
我笑道:“承蒙夸赞。”与他碰了碰杯,问:“你觉得无聊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有点。”
我提议:“你可以与相识之人聊聊天?”
“今日来的人我基本不认识。”
“那吃点东西喝点酒?”
“我已经吃过两轮了。”
我一时无言。不一会儿音乐声起,我灵机一动,向他眨了眨眼道:“不如我们去跳舞吧!”
他认真地摇了摇头:“我不会。”
我大笑:“那你今日有福气了,我来教你,包教包会。”
他迟疑了一下。我不容分说拉过他的手道:“少啰嗦,像我这样的老师可是千金难求。”说着将他拽进舞池。
我本意是想让他参与参与活动,可以不那么无聊,但在他第三十一次踩到我的脚后,我承认我错了,这个人还是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边比较好,跳舞对他来说绝对是地狱级别的折磨。身板僵硬不说,四肢还极不协调,行走进退间像个稻草人似的直胳膊直腿,还紧张出了一头汗。好不容易挨到一曲终了,他向我鞠了一躬就匆匆逃掉。
原本同我哥说好结束后他送我回去,晚上却突然有紧急军务,他和胡师长两人饭也没吃就急吼吼走了,临行前还不忘嘱咐穆嘉生将我安全送到旅社再回军部。
今日拍卖会硕果累累,募集到的款项足以给湘雅医院添上一大批药品并医疗器械。我心中欢喜,又架不住其他人劝酒,于是多喝了几杯,人虽还算清醒,脚步却有些虚浮起来。我在门口和胡夫人告了别,一下楼梯就有些摇摇晃晃,穆嘉生伸出手来虚虚扶着我下台阶,让我在这等着,自己去街口叫了辆黄包车。我坐上车子,脸上烧得难受,把半个身子探出去吹风,抬眼望见今晚的月亮圆圆如玉盘,于是指着它对穆嘉生笑嚷道:“快看,今天的月亮好大哦!”
穆嘉生一边拽我回到座位上,一边好声好气地哄我:“是啊,今天是十六,月亮可不是又大又圆?快坐好,小心路面颠簸,万一摔下去就不好了。”
我口中念念有词:“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眼皮开始打架,车子颠颠簸簸地向前走,像个摇篮似的,我慢慢合上双眼。穆嘉生摇摇我,问:“今日拍卖得了多少钱?”
我一时来了劲:“结束时粗略算了下,总有近千元。吴院长说,这些钱能支撑他们到明年了。”
他夸我:“这么多?我们清平果然厉害。”
我回忆起之前在法国时为国内革命募捐写的演讲稿,摇头晃脑地背起来:“若各位能将美酒佳肴权充军中口粮,绫罗绸缎暂换御寒征衣,千金取一两于外,何愁敌寇不退、家园不保?”对他笑道:“这是我以前写的演讲稿,我到现在还能回忆起,在巴黎的大道上,我和同学们一边奔走一边高声背诵讲稿向众人募捐时的场景,那时候意气风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穆嘉生静静注视着我,不知是不是我喝醉了产生的错觉,他的眼睛里仿佛有月光一般温柔的情愫。酒劲和困意一起上头,我嘟囔道:“若我是个男子就好了。若我是个男子,定当抛头颅、洒热血,长驱万里,收复河山……”我的头随着车子的节奏一点一点,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