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一天都魂不守舍的,心里期盼着答案,却又不敢伸手去触碰。
我如约来到山脚下。穆嘉生穿了一身灰布长衫,长年在军中浸染的严酷与嗜杀之气荡然无存,洗尽铅华,长身玉立,像是个温润如玉的儒雅书生。
“你来了?”他温柔地牵过我的手,“走,我们上山去。”
太阳渐渐落了,金色的余光还未散去,我们头上苍翠的树冠、肩旁繁密的枝叶、脚下踩着的石头都被镀上层绚烂的金色;飞鸟还林,呼朋引伴,我们的耳畔尽是鸟语啁啾。穆嘉生的大手紧紧包裹住我的小手,有力地牵引我一步步向前走;他的指腹有常年握枪磨出的茧子,一步一行间摩擦着我柔软的指尖,粗糙的触感让人有些痒。我的手冬季微凉,他的手掌却像笼着火苗似的温暖,这么牢牢地握着,他的热很快从指间传到我的心里去。山下的房子和袅袅的炊烟渐渐看不见了,我们穿过一片片树林,头顶是苍色的伸手可触到的天,隐约有点点繁星闪现。
我开始走得起劲,而后慢慢弱下来,前几天摔那一跤的后劲显现,两条腿渐渐酸疼起来。穆嘉生觉察到我不像刚才走得那般热忱,停下来问我:“可是走不动了?”
我摇摇头笑道:“没事儿,还能走。”
他也摇摇头,在我身前蹲下了道:“上来,我背你。”
我不好意思地踌躇。他无奈地笑:“就当是满足我背人的愿望,如何?”
我笑:“原来你想当挑夫啊,行吧,满足你。”
他将我稳稳驼在背上,笑道:“其实我是想体会一下悟能的心情。”
“吴能?是你的同侪吗?他也背过人?”
他吃吃地笑不回答。我在他背上挪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心满意足道:“好久没骑过大马了。”
他笑:“信不信一会我把你摔下去。”手臂却将我圈得更紧了。
我抬头看看下面:“这摔下去不死也得半身不遂,后半辈子就靠你养了。”
“好啊。”
“你是不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可以啊穆嘉生,嘴皮子功夫见长。”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
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我低头问他:“穆嘉生,你累不累啊?”
他微微喘气道:“还行。”
我心疼他胸口那一刀还未完全痊愈,嘴上故意道:“放我下来吧,我腿麻了。”
他好气又好笑:“我背人的还没腿麻,你倒坐麻了。”说着依言放我下来。我望望四周:“我们爬到哪儿了?”
“还早呢,才到半山腰。”
“啊,还有那么远啊?”我像被当头泼了盆冷水,“可是我累了,不想走了。”
他踌躇道:“可是好不容易来一趟岳麓山,不爬到山顶多遗憾。”
我嘟了嘟嘴,拉着他的手左右摇晃,撒娇道:“小穆哥哥,下次再来嘛,反正以后机会多的是。”
穆嘉生细细咀嚼我这句话,嘴角漾出了笑意:“那说好了,下次来一定要爬到山顶啊。”
我伸出小拇指和他相勾:“打勾勾,下次一定!”
他拉我向上走了几步,找个视野开阔的平台坐下来歇息,并从怀里掏出个酒壶给我:“晚上山里风冷,喝一口暖暖身子。”
我拧开壶盖“咕嘟咕嘟”灌了几口,这酒入口有高粱的清香,到了喉头却是火辣辣的,流到胃里后逐渐蒸腾,将整个人都烘得暖洋洋的。我抹抹嘴,赞了句:“好喝!”
穆嘉生拿过酒壶,假作嫌弃道:“姑娘家家的,哪有人喝酒像你这样豪迈。”
我斜睨他一眼:“你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我。”
“我是怕你醉了。”
“怕什么,难道你没看我醉过?”我满不在乎道。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嘴角的笑意却加深了几分。
酒劲逐渐上头,我舒服地闭上眼睛,任由山谷吹来的风拂在脸上,说不出的甘冽与清爽。我口中叫着穆嘉生的名字,对他道:“现在是1939年12月31日,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从没想过会在岳麓山上度过它。”
穆嘉生安安静静地笑:“是啊,待会儿十二点一过,我们就迈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我笑问他:“新年伊始,万象更新,请问这位先生有什么新的愿望吗?”
他笑道:“新愿望没有,旧誓约倒是还有一个没实现。”
“哦?”
他朝我挪得更近些,眸子里三分探究三分玩笑:“这位小姐好大的忘性,真就不记得了?”
我“噢”了一声恍然大悟,原来他说的是在湘潭乡下,我留给他那个尚未履行的约定。
那时他为救我受了一刀奄奄一息,为了不让我哭,强忍着痛楚同我插科打诨。
我问他:“你今天救了我一命,你想要什么报答?”
他眯起眼睛想了想:“报答啊,暂时还没想好……”
我信誓旦旦道:“你放心,我绝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既然你还没想好,那这个报答就当作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约定,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我一定如约做到。”
他笑着说,好。
我缓过神来,拍了拍胸脯豪气万丈道:“本小姐向来说到做到,今日就履行我们这个约定。说吧,想要我怎么报答你?”
他慢慢向我俯过身来,漆黑的瞳孔里盛着的我一点点放大、放大……我紧张地吞了吞口水,他却越过我的肩膀向下看去,目光落在我的腕表上:“快到十二点了。”
黑暗中我感觉自己的脸像煮熟了的大闸蟹,干笑了两声应道:“是啊。”
我们静静地彼此挨着坐,分针与时针慢慢重合在“12”的位置。
远处天空中一朵朵烟花骤然绽放,如玉树琼花、虹彩狂舞,璀璨了半个天际。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我惊喜地站起身来,手指着烟花对穆嘉生笑嚷道:“你看!”
穆嘉生缓缓走来,与我并肩站立在万丈璀璨之下。他的脸忽明忽暗,一双眼睛却如星辰般明亮:“清平,在湘潭的时候你说欠我一个报答,如今我想要兑现它。”
“什么?”我的心跳得很快。
“我想要今后的每一年都能陪你看烟火,陪着你笑、陪着你哭,不论将来是福是祸、是喜是忧,都能和你携手共度,一起走到人生的尽头。”
我一动不动,生怕将眼底的热泪洒出来;内里却是天旋地转的快乐,像是小时候偷喝家里酿的花蜜,只呷了一小口,纯澈的甜蜜就猝不及防地蔓延到心底去。
“我虽不如他人家世清贵、军功卓著,又或是学富五车、腰缠万贯,可我向你保证,我的心里,永永远远只有你一个。”他举起手,半是急切半是认真地说。
我心里笑他此时依旧吃严励成的醋,踮起脚捂住他的嘴巴道:“什么不如这个、不如那个的,在我心里你是最好。”抬起头热烈地吻他,身后是绮丽壮阔的绚烂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