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说你要和文安成亲?”我激动地从顾绍桓的老爷椅上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简直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顾绍桓端着茶杯,少见地露出一丝羞赧的笑容:“不是成亲,是订亲。”
眼见这段我煞费苦心一手促成的天作之合即将修成正果,我心花怒放喜不自胜,并开始颠三倒四絮絮叨叨:“差不多差不多!你打算什么时候上门提亲?彩礼准备好了吗?爹爹那边告诉了吗?是不是还得问问吴叔,他对这方面比较在行;不行,我得给你和文安备份大礼,不然订婚戒指我来买好了,上回新年你给文安买的耳环太丑了,她都不好意思戴出去……”
顾绍桓一脸慈爱地看我兴奋地语无伦次了半天,走上来用大手轻柔地拍了拍我的头顶:“好了好了,我一个订婚的人都还没你激动。”他的手同记忆中一样宽大而有力,虽然虎口生了茧子,可掌心十分柔软,一摸便知是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富家少爷。我难得地安安静静随他抚摸,口里喃喃道:“哥,你竟然要结婚了欸。”
“什么叫‘竟然’?”
“‘竟然’就是不可思议的意思。I mean,我总觉得你还是当年那个偷念军校并且怂恿自己小妹也去的愣头青,竟然真的有姑娘死心塌地地爱上你。”
他笑着扬扬手:“皮痒了你。”
我不为所动,微微仰着头说:“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嗨呀,我的哥哥要和别的女孩子永结同心了,我还有真点舍不得。”抬起手打算假模假样地抹抹眼泪,眼底却真的一热,险些有泪花洒出来。
顾绍桓嫌弃道:“行了行了,戏演得过了啊。”
我恼怒地啐他:“没良心!见色忘亲!”
我与他斗了一会儿嘴,隐约听到窗外士兵受训的口号声。顾绍桓静静点燃一支烟,只放在鼻尖闻了闻,缓缓道:“开春后,我们第十军就要开拔,去衡山、渌口一带整训;过不了多久,就要与日军开战了。我想在临走前给文安一个名分,也给文家一颗定心丸。若是……,只是订婚,也不至于耽误了她。”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站起来打断他的话:“哥!你胡说什么?”顾绍桓被我吓了一跳,好声好气道:“好,我不胡说。”我心里翻江倒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呆呆望着他:“你们都要回来,一个都不许少。”他将我轻轻搂进怀里,下巴粗粝的胡渣在我脸上来回摩梭着,扎得人想掉眼泪。这个怀抱曾是我儿时的避风港,我在这里躲过了一场又一场风暴;如今他的怀抱给了另一个人,他的肩膀也要扛枪了。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我们都长成大人了。
不久我就陪顾绍桓一团喜气地上门提亲。文家众人皆喜形于色,只有文华这个小气鬼舍不得姐姐。罢了,我理解他。我们与文家早已亲如一家,因此订亲的种种事项进行得十分顺利。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就到了订亲前夜。
我笑嘻嘻围在文婉珍身边看她给文安做嫁衣。她微微低着头专注地刺绣,一双春笋似的手飞针走线,眉间含着欢喜的笑意,仿佛把对自己妹子的祝福与希冀都一针一线缝进了嫁衣里。我看得手痒心也痒,不由得道:“大姐,我也来缝几针,算是我对文安的一点心意。”
文华在一旁啃着苹果插嘴道:“你的手艺太差,别把我姐姐的新嫁衣缝坏了,她明天没法穿要哭鼻子。”
文婉珍略带责备地瞥他一眼:“没大没小,以后清平和我一样,都是你姐姐,不许这么说话,知道吗?”
我得意洋洋地跟着文婉珍后面有样学样:“知道吗?文华——弟弟。”他小声“切”了一声接着啃他的果核。
文婉珍将针线递给我:“来,你接着这里缝。”我像接尚方宝剑似的接过火红的嫁衣,爱惜地抚了抚丝滑的布面,聚精会神地补了几针,一边缝一边心中默默祈祷我哥和文安琴瑟和鸣、共携百年,又小心翼翼地交还回去。文婉珍接过瞧了瞧,笑着夸赞我:“缝得不错。”我道:“姐姐的衣服式样裁得好,绣活儿也精致,明儿文安穿上了,定是个顶顶漂亮的新娘子。”
夜深了,我向他们道了晚安,走回自己房间睡觉。路过文安的屋子,见她的窗帘虽拉上了,可隐隐从缝隙中露出一点光亮来。我一时好奇,轻轻敲了敲门。文安应声打开,我问:“你怎么还不睡啊?明天要忙一天呢。”
文安垂下眼睛,小声说:“我睡不着。”
我心领神会地笑笑,扶着她的肩膀进了房门,两个人盘腿坐在床上。我拉长语调逗她:“睡不着啊——很正常,用西方的话说,叫‘婚前恐惧症’,有科学依据的;用中国的话说呢,叫‘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娇娇女变新娘,不紧张才怪呢,是不是?”
她舒了口气笑笑。我将她微凉的手放在我的掌心里捂着,故意找些旁的话题来打岔:“我问你啊,你跟我哥,吵架吗?”
她奇怪地摇摇头:“不吵,平日见面的机会都很少,哪舍得吵架啊?”斜睨了我一眼道,“你跟穆大哥吵架是不是?”
我耸起鼻头夸张道:“是啊,三天两头吵,有时候还动手呢。”
文安“扑哧”一声笑出来:“瞧你说的,上次你从军部楼梯上摔晕过去,穆大哥把你抱回来,又请大夫又守你到半夜,人都快急疯了。要真如你所说,你们三天两头吵架,哪儿能有那么好的感情?”
我给她说得脸上微微发热,还嘴道:“你跟我哥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型,我跟穆嘉生是小打小闹越吵越好型,我们是殊途同归。”
我们相视而笑,我起身把她按倒在床上,给她盖上被子道:“快点睡觉,不然明天起早一对熊猫眼两个肿眼泡,还怎么当漂亮新娘子呢?我走了。”
我哥和文安的好日子如期而至,连高广川也专程赶回来喝喜酒,他所在的第四军先于顾绍桓的第十军开拔到平江一带驻守,他却不愿错过小姨子的喜事,因此特意向长官告了一天假。自打三年前中秋一聚,我们这家子便再也没凑这么齐过,因此文母和文姐姐卯足了劲做顿大餐,前几日特意上集市买了只鸡,又把仓库里仅剩的一点腊肉翻出来烧汤,足足做了一大桌子菜。一家人满满当当地坐在桌旁,连平日里老成持重的文父也不禁红了眼眶:“好啊,今天咱们一大家子算是聚齐了。大家举杯,祝福小顾和安安,白头偕老、百年好合。”喝了这一杯,他又斟满酒:“这第二杯,祝我出征在即的两位贤婿,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高广川和顾绍桓连忙站起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文父放下酒杯,向二人正色道:“你们在前线奋勇杀敌,我们能做的,就是照顾好你们的妻小,让你们没有后顾之忧。”文母亦是嗓音哽咽:“你们都要平平安安地回来,啊?”场面一度陷入悲伤,高广川笑着出来打圆场:“今天是安安大喜,顾参谋从今往后就是我的妹夫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啊,想当年我和你嫂子结婚的时候,安安才到我的腰那么高,华儿更小,我啊,为了讨好你嫂子,整日带他们上街骑大马、买臭豆腐和糖油粑粑吃。”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了。我笑道:“我正是看姐夫对姐姐一家爱屋及乌,如此费心给文安,不对,如今该叫声‘嫂子’了——”文安红着脸踩我一脚,我接着道:“如此费心给嫂子找婆家,才催着我哥和嫂子见面,说起来,我也算半个媒人。”大家哄堂大笑,顾绍桓带着文安站起来笑道:“这一杯敬我的好妹妹、好媒人一杯。”我回敬道:“早生贵子!”气氛逐渐热烈起来,大家左一杯、右一杯渐渐喝得有些醉了,顾绍桓和高广川却记挂着任务不敢多喝,一时饭毕站了起来道:“爸、妈,我们该走了。”
文安和文婉珍一左一右站起来,眼中尽是眷恋不舍。我拉了拉顾绍桓的袖子,又对高广川说:“两位稍等。”匆匆跑上楼拿了东西下来:“我这些天在家没事做,缝了两个平安符,祝你们平安归来。”这两个平安符上各绣了一个“顾”字和“高”字,顾绍桓拍拍我的脑袋:“有心了,而且绣得不错。”我嘟囔道:“绣废了好几个,这两个是最像样子的。”高广川亦对我道了声谢。我和文安文婉珍依依不舍地将他们送到门口,我又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平安符给顾绍桓:“这个是给穆……小穆哥哥的。”他道:“知道了,回去吧。”和文安拉了拉手告别,高广川随他上了车,二人一同消失在巷子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