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了秋,长沙依旧热得稳定,天空时而暴躁时而温柔。人们开始等候秋意,一候凉风至,二候白露生,三候寒蝉鸣。
文华走至我身边好奇地问:“清平姐,你在等什么?”
“我啊,我在等湘潭的莲子。”我痴痴望着大门。
在苏州时我就听说湘潭盛产莲子,比江南的鸡头米更糯香鲜甜。南朝江淹的《莲花赋》有言:“著缥菱兮出波,揽湘莲兮映渚,迎佳人兮北燕,送上客兮南楚。”其中“南楚”便指现今的湖南地域。前年文夕大火逃去湘潭避难之时,莲子早已过了时节;去年又逢战乱,无人有心采摘,一来二去,竟还从未有机会品尝。这次莲子刚一上市,湘潭老家便托人捎来一大口袋,个个饱满浑圆、肉色乳白。我们在家蒸的焖的煮的变着法儿吃了三天,还剩下大半口袋,于是商议做些银耳莲子羹送去军队慰劳兵士。大家在院子当中支起一口大锅,将去衣去心的莲子和泡发的银耳倒入锅中,加清水大火煮开后转文火焖煮两小时,再放适量冰糖搅拌至融化,最后将冷凉的羹汤倒入保温桶里,由我和文安文华三人送去军部。
军营中类似小邵的士兵与我已熟识,见了我叽叽喳喳欢呼雀跃道:“顾姑娘来了!”又对文安文华客气道:“真是感谢你们送好吃的来!”“我要多喝几碗!”他们虽吵吵嚷嚷,队列却排得一丝不苟。文安一面给他们盛汤,一面对我笑道:“这些士兵真是训练有素,喝东西也排得这么整齐。”
一时顾绍桓笑眯眯地来了:“听说有人在这里做好事,我也来讨一碗汤喝。”我捏捏文安的手,朝顾绍桓的方向努努嘴:“快去说话,这里交给我。”文安娇羞地踩我一脚,端了碗汤朝顾绍桓走去,身段端的是摇曳生姿、婀娜动人。我津津有味地欣赏这一对璧人的背影缓缓朝树荫下去了,手上动作却不停。穆嘉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用眼神胁迫新兵蛋子给他让位,插在队伍最前端冲我傻笑。我本想教训他句“为老不尊”,瞧着后方天真无知一脸灿烂的新兵还是忍了忍。算了,给他这个小长官一点面子。我假模假样地微笑着将莲子羹递给穆嘉生,他接过时嘴角简直要咧到天上去。我在心里默默丢他一记飞刀。
一时分完了羹,我独自上楼去顾绍桓的办公室洗手,他又跟上来搭讪道:“好久不见。”
我不冷不热地回他:“也就一个月的时间,不算久。”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被这话肉麻得不禁抖了一抖,扁扁嘴道:“倒也不必。”他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上楼进了办公室,拿顾绍桓的脸盆出门打了盆水回来,又将顾绍桓的茶杯添满水递给我。我接过茶一饮而尽,又用温水洗了把脸,顿觉浑身舒爽不少,口气也随之软下来:“谢了。”
他从我手中拿过杯子:“我们之间不用说‘谢’字。”我心里微微有些甜意,温声问他:“最近训练很辛苦吧?你看你眼底老大块乌青……”窗外却由远及近传来飞机呼啸之音。我尚未反应过来,他脸色已然一变:“是空袭!”我悚然一惊,未及答话,上空已投下一颗炸弹,“轰”一声巨响落在屋外空地上,连带整栋房子都晃了三晃,桌上茶杯书籍被震得跳起来散落一地,屋顶上簌簌地落下灰来。穆嘉生将我一把拽进书桌下护住,我却想起顾绍桓文安他们都在楼下,一时心急如焚,趁着爆炸声停止的间隙,迅速从书桌下钻出去直起身,推开了门就向下跑。
穆嘉生在我身后大叫:“顾清平!”我跌跌撞撞地奔下楼,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渐跟上来,耳畔忽而又传来引擎轰鸣声,接着是“咻”的炮弹降落声,貌似打中了半边屋顶,我脚下一个踏空,人叽里咕噜地滚下楼梯。我咬牙忍受着肉体与台阶的激烈碰撞,脑海中天旋地转。似乎是一瞬间,又好像过了一个世纪,视线所及处是灰色的水泥地面,我心里明白自己滚到了楼梯尽头,吃力地用手撑着地面想站起来。
穆嘉生几乎瞬间奔到我身边,吓得人都傻了:“顾清平!你怎么样?”我痛得龇牙咧嘴,握住他的手腕借力站起来,目光向门外逡巡,远远看到顾绍桓护着文安走进来,文华紧随身后,一颗心才放下来,脚底一软,眼前一黑,向后昏倒在穆嘉生怀里。
我在柔软的床上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文家,床头亮着一盏小灯,穆嘉生一脸焦急地坐在床边注视着我,见我醒了又惊又喜:“清平……你醒了!”
我头昏沉沉的不甚清醒,有气无力地问他:“我哥和文安文华呢?”
他耐心道:“他们都没事。顾长官还在军部和其他人处理空袭一事;文安和文华都回来了,刚刚来看过你。”
我长舒了一口气。穆嘉生紧紧盯着我的脸:“今日之事太过突然,我眼睁睁看你从楼梯上滚下去,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幸好你没事。”
我心怀歉意地望着他:“对不起啊,太久不锻炼,运动细胞都迟钝了,不知怎么就摔下去了,害你担心了。”他倾过身子来握住我的手:“说什么傻话,只是以后别再这么冒冒失失的了;今日若是敌机不走,你就算冲下去,也救不了别人,反倒白白把自己搭进去。”
我叹了口气:“可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哥和文安他们出事,就像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有危险而无动于衷,不是吗?”
穆嘉生温柔地抚摸我的脸:“是。”我撑着胳臂想要坐起来,穆嘉生拿枕头掖在我身后让我坐得舒服些,从床头端了药碗给我:“大夫给你开的药,再怕苦也得喝了,不然日后若落下什么病根来,可有的罪受。”
“啊?”
“啊什么啊,快喝了,这事儿没得商量。”
我察言观色,见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只得捏住鼻子一口气吞掉这碗黑乎乎黏答答的中药,直苦的舌头发涩面部扭曲。穆嘉生递给我一片山楂,我嚼了,舌尖的苦涩感褪去不少。我靠在枕头上定了定神,脑子慢慢清醒过来,问他:“你们的人可有伤亡?房屋受损严重吗?”
他道:“当时新兵营里混乱了一阵子,有几个人躲避不及受了轻伤;再有就是司令部的屋顶被炸塌了一半。”
我仔细回想当时场景,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这次轰炸不似以往,不仅波及范围小,而且日机只俯冲了一回,刚受到地面反击就走了。”
穆嘉生接口道:“更像是蓄意挑衅。上个月英国与日本签订协议,封闭滇缅公路三个月,禁止抗战物资从缅甸运往中国。国内抗战疲乏,加之在国际上孤立无援……日军怕是想借机一举吃掉我们。”
我气愤地攥紧拳头:“把飞机开到第九战区司令部,这是明目张胆地骑到我们头上来。”
他点头:“虽然明知是挑衅,可军中大部分人都咽不下这口气,第二次反击作战计划估计要加快进度了。”
“什么时候开打?”
“早则冬天,迟则明年这个时候,定有一场恶仗要打。”
我先是热血沸腾,可沸腾之后心底隐忧却渐浮出水面:“到那个时候,你、我哥还有高大哥都要上战场吧。”
屋内一时间静默下来,只有电流经过台灯不时发出的“嗡嗡”声。穆嘉生背对我,口气却是坚定不移:“可这仗不能不打,我们被日本人逼得没有路走,是时候拿出血性反噬他们一口了。薛将军说过,‘湘人民气可用’,就是说我们湖南子弟兵霸得蛮、不怕死,青山处处埋忠骨,无需马革裹尸还。”
我心下两难,一面是作为国人支持抗战、恨不能亲赴战场驱逐日寇的豪情壮志,一面却是作为女子畏惧战争、不愿让所爱之人以身犯险的懦弱胆怯;理智让我鄙视后者,可感性逼得我不得不承认与审视它的存在,甚至在某些时刻认为它才是最原始的自我。可不论是面对穆嘉生还是顾绍桓,我只能将后者尽量掩藏,不让自己成为他们作战时的负累。我静静望着穆嘉生宽厚的温暖的后背,开口道:“我明白,我会在后方做好自己的事等你。”
穆嘉生展开温暖的笑容,十指与我紧紧交握,真诚而恳切地说:“清平,谢谢你。”
我红着脸打开他的手道:“不是不说‘谢’字吗?”
他的眼里有跳动的火苗:“我是代替这一千一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被压迫、被欺凌的百姓,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