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励成眼里的光辉一点点黯淡下去,自嘲地笑了笑:“我对中国文学研究不深,可元稹的那句诗总读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心里跟着难过起来,轻声道:“对不起。”
他抬起头问:“你的意中人是谁?是那位穆副官吗?”
我张口结舌,话在嗓子里打了几个圈却不忍说出口,只是长久地、抱歉地望着他。
他苦笑道:“你别担心,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总得让我知道了你的意中人姓甚名谁,我才好死心啊。”
我勉强从喉咙里吐出一句话:“比起元稹,我更希望你相信陆放翁那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不是什么意难忘白月光,日子久了,你总会知道的。”
我从“四海春”出来就直奔军部,释怀、失落、思念、喜悦在心里搅作一团,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想见穆嘉生。夏至已过,长沙骄阳似火,我一路疾走,只觉身上发热,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到了门前,我问那卫兵:“你们顾参谋呢?”
“在后面整训新兵。”他说着开门放我进去。
我道了谢,径直往后方训练场去。顾绍桓和穆嘉生正在烈日下训练士兵近身搏斗,顾绍桓仍是往日那套军装,穆嘉生却换上了和新兵一样的受训服,同样也戴了防护头盔缠了绑腿,手里拿着一杆木枪,在顾绍桓的口授下示范新兵如何和敌人近距离拼刺刀。挑、刺、砸、劈、点、戳,招招到位,孔武有力。“一、二、三、四!”新兵的口号声整齐响亮,将周遭树木上短暂歇脚的鸟儿惊得“扑棱棱”飞起。他们的汗珠如黄豆般大小,一滴又一滴地砸在热浪滚滚的地面上,却没人趁着训练间隙伸手去擦。我在栅栏边默默注视着这群人,并不想打扰这一份专心致志和众志成城。虽然素未谋面,但我却对他们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他们都是和我差不多岁数的青年,有些甚至面上稚气还未脱,却毅然扛枪加入了驱逐日寇、保家卫国的队伍。作为子女,谁不是父母含辛茹苦抚育长大的?作为爱人,又有多少故乡的少女在袅袅炊烟青青屋檐下等候他们归来?我的目光移到穆嘉生身上,虽然服装一致,但他在这群新兵中依旧能让人一眼认出来;和他们相比,他身上少了些稚气,多的是历经风吹日晒和炮火洗礼后的沉稳与坚毅。
我静静地站了会儿,将我哥和穆嘉生的身影牢牢印在心里,然后一个人回了文家。
这座城很快进入了梅雨季节,雨缠缠绵绵地下,将文家小院内的青瓦檐角、绿茵嘉树洗刷得干干净净、澄澈透亮。我起初觉得舒适,可渐渐发觉这雨比江南的雨来得更猛烈和执着,经常像个老太婆似的唠唠叨叨下一整天,慢慢竟有成灾的趋势。文家的房子首先遭了殃,屋顶给下漏了一小块。高广川所在兵营管得紧脱不开身,这事儿又交给了我哥这张常年闲置在保险柜里的城防图;然而他是个富贵公子,对修修补补的手工活儿一窍不通,只好又拜托给穆嘉生处理。
穆嘉生拎着我认识的水泥、刮刀和钉钉卯卯以及一大堆我不认识的物件进了门,问了具体漏雨的位置,搭起梯子就娴熟地爬上屋顶,“叮叮咚咚”地干起活来。文母将我们几个女孩子拉到远处观望:“当心上面掉东西,砸到了可不是好玩的。”
文华在屋檐下给穆嘉生递东西,听了这话不满地嚷嚷:“瞧妈这偏心眼儿,砸到我就是好玩的?”
文母啐他:“多跟你穆大哥学学,人家比你大不了几岁,可是家里活儿都能干;哪像你,离了妈就活不成了。”
文华气得直跳脚,我和文安在一旁偷笑。不一会儿穆嘉生踩着梯子下来,拍了拍手上的泥和灰对我们道:“修好了。”文母亲热地拉过他走向前厅:“好好好,今日不着急走吧?晚上我多做一点菜,留下来吃饭,啊?”他笑着答应。
傍晚雨渐渐小了,待到我们吃完饭,竟久违地停了会儿。晚风吹得人舒爽,我望着还未搬走的梯子心里痒痒起来——不知道穆嘉生这个屋顶修得合不合格?趁没人注意,我飞快地爬上去,捡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仰着头遥望月亮躲在云层之中。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我摇头晃脑地背起诗来。
文华和穆嘉生并肩走出屋子,晃眼瞥到我悠然自得地坐在屋顶上,直吓得跳出去,拽着穆嘉生叫道:“你看!”穆嘉生抬头望我一眼,倒是丝毫不惊讶,轻描淡写地对文华说:“你清平姐姐是爬屋顶的老手,这不算什么。”
我向他勾勾手:“上来陪我会儿吗?”他借着梯子几个箭步敏捷地翻上来,轻手轻脚坐在我旁边。
我朝他笑:“你的屋顶修得不错。”
他笑道:“承蒙夸赞。”转头望了望四周,坏笑道,“这附近虽然有树,可一时间没鸟可打。”
我剜他一眼:“不光彩的过去就不用提了。”将腿伸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好舒服啊。”
过了饭点,家家户户的炊烟已落,街上人迹寥寥,蝉鸣声逐渐升起来。我与穆嘉生挨得极近,鼻尖沾染他衣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我心里动了动,想起他那晚在岳麓山腰的告白,伸手戳了戳他道:“穆嘉生,你还记不记得去年最后一天你在山上说了什么?”
他笑:“怎么可能不记得,我上山前背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遍,早就烂熟于心了。”
我歪头看他:“那你觉不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露出迷惑的神情:“什么?”
我耐心地引导他:“就是……最重要的那三个字啊。”
他反应过来,脸像快速蒸熟的螃蟹“腾”一下红了。我摆出一副无辜样子朝他道:“我想听。”他的脸由熟蟹转为红枫颜色,嘴巴微张着,齿间碰撞了几声,拧着眉头闭了闭眼,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然后告诉我:“……我说不出口。”
我提着的一口气瞬间散了个干干净净,气得撒开手道:“算了!”翻身就要下去。他在后面可怜巴巴道:“我是真没准备好,再给我个机会,下次、下次一定好不好?”我向他努嘴:“鬼才信呢!”一溜烟下了梯子跑回房间,倒在床上生闷气。
大傻子穆嘉生!他这么笨嘴拙舌的一个人,我当初是怎么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