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门外低声软语地哀求:“清平,我错了,你开开门,让我进来好吗?”
我抹了一把眼泪,身子向旁边挪了挪。他小心翼翼推开门,将我抱起来放到床上,用袖口温柔地给我擦泪:“怎么哭成这个样子。”我哭得眼肿得像桃子,一张脸花猫儿似的,仍恼怒地向他龇牙:“要你管!”
他微微退后,打量几眼我笑道:“你这样子,真像只炸了毛的小猫咪。”
我别过脸去不理他,长吸了一口气,心绪逐渐平和下来,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温言道:“我先派人把她送回坪塘,让我母亲照看着,往后再慢慢寻摸给她找个好夫家吧。”
我口中嘟囔:“她可漂亮得很,谁知道你母亲会不会直接让她做了儿媳妇。”
他低头凑近我的脸,气息缓缓吹拂在我脸上:“你这是担心自己的地位了?”我恼羞成怒地推开他。他向后一跌,痛苦得龇牙咧嘴:“糟了,拜你刚刚那拳所赐,伤口又开始疼了。”我一下反应过来,方才气急败坏,一时间忘记他受过伤,捶人时劲儿使得大了,心中顿时好生懊悔。穆嘉生望着我自责的模样,“哈哈”笑了两声道:“骗你的!”
我抡起袖子:“找死是吧?”他笑着讨饶:“别别别,我要是真死了,你可怎么办呢?”“自然是另找下家了。我这么俊秀聪慧,又是顾家二小姐,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从这儿能一直排到南大门……”
“你此话当真?”
“当然当真,你都有肖红梅巴巴地从镇上追到城里,我为什么不能有爱慕者?”
他一时无语,直起身子盯着我看。我不甘示弱地盯回去,两个人乌眼鸡似的看了半晌,还是文婉珍在外头敲了敲门道:“清平,你哥哥来了。”我朝穆嘉生挥挥拳头跳下床,擦了把脸去找顾绍桓。
我虽不再为这件事和穆嘉生大哭大闹,可对于他这个不清不楚的“准媳妇”到底是意难平;她一日不定下归宿,我的心就一日悬在半空中放不下。我嫉妒她扎扎实实地参与了穆嘉生的过去,而我不过是他从前的浮光掠影,和他的未来在这乱世凶年里也如一叶浮萍,稍有不慎就会被风浪打翻无所寻觅。
我坐在藤椅上在天井里晒着太阳,望着天空中来来往往的飞鸟,路过的邮差停在门口喊道:“顾清平,有你的信!”我跳下藤椅接过信,一面拆封一面奇怪,谁会给我写信呢?我爹爹?还是昔日旧友?
信却是严励成寄来的:“周日午时,请往‘四海春’一聚,虚左以待。严励成敬上。”
我不知严励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那次上门当夜他们第五十四军便被紧急调往韶关增援,在杨文瑔师长的带领下于新年第一天对日军进行了出其不意的猛追猛打,不仅使日军仓惶沿翁从公路败退,而且成功夺回粤北重要城镇英德、翁源等地。消息传来,长沙军部众人欢欣鼓舞,为全军战士均佩戴“还我河山”徽章的斗志昂扬喝彩,也为我们给予日军以迎头痛击而自豪。随后他们回长沙郊区休整,我未曾再听到有关他的消息。
我如约前往“四海春”。一进大门,穿着西式马甲的伙计就迎上来:“顾小姐好,这边楼上请。”我觉出不对来,今日是周日,“四海春”楼上楼下却空无一人。
伙计似看出我的疑虑,笑着道:“严公子在楼上等着小姐。”我随他的引导上了二楼,周围桌椅皆搬空,只留一张圆桌在场地正中,严励成脸向外坐着看风景,听见动静转过身朝我笑道:“你来了。”
我走到桌旁坐下:“原来你也是位少爷。”他微笑道:“我是上海人士,‘四海春’由上海开来长沙,老板同家父认识,于是给我一点面子。”他拍拍手叫来伙计点菜,对我说:“我知道你曾在法国留学,爱吃西菜,今日请你来评判评判这家。”不一会儿便上菜,前菜是四色冷果盘和罗宋汤,副菜是搭桥桂鱼片和花旗杏利蛋,主菜庞贝鸡配德国冷芦笋和梅酱饼夹,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我拿起刀叉预备开动,朝他点点头:“费心了,多谢。”他低下头笑笑:“国内西餐馆不能同国外相比,不过是吃个念想罢了。”
我与严励成多日未见,总觉得他言行举止不似平常,少了些明朗爽快,不由得放下了刀叉问他:“最近还好吧?”他抬起头,眼睛恢复往常的明亮,笑着说:“挺好的,托你的福,这次行动并没挂彩。”我放下心来专心吃饭,他却仿佛食不知味似的草草吃了几口就停下,脸上带着笑静静看我。我不经意间抬起头,猛然撞进他的眼波里,被他看得心里发虚,问:“怎么了?”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条长方的盒子推到我面前。我不明所以地打开,那只玫瑰晶并蒂莲海棠的修翅玉鸾步摇簪静静躺在里面。我恍然大悟,脑海里前情旧事串连在一起——
胡夫人笑着瞟我一眼,打趣道:“这是千金一掷为红颜啊。”
我那时心道公子红颜另有其人,却不想峰回路转它又回到我这里。我微微笑着对严励成说:“没想到当初是你拍下了它。”他笑道:“初见你是在胡家靶场,后来在衡阳机场载你回长沙,再后来又在医院里做你的病人,总共我遇见你三次,次次都叫我难以忘怀。”
他眼中有太阳一般的光辉:“我爱你。”
我的心出乎意料的平静。我望着他,目光却穿过他看到1939年最后一夜的穆嘉生,他的脸忽明忽暗,一双眼睛却如星辰般明亮:“清平,在湘潭的时候你说欠我一个报答,如今我想要兑现它。我想要今后的每一年都能陪你看烟火,陪着你笑、陪着你哭,不论将来是福是祸、是喜是忧,都能和你携手共度,一起走到人生的尽头。”我猛然意识到,他这么七扭八弯地说了一长串,竟然连“我爱你”三个字都没敢说出口。而今严励成说“我爱你”,这三个字的重量我不敢承受,也不愿他将这三个字所托非人。
我抿了抿嘴唇,将盒子缓缓推回去,扬起嘴角绽开明媚的笑容,语调轻柔而和煦地对他说:“玫瑰簪子很美,将它送给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姑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