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广川他们的死并没有换来片刻的安宁。当日,日军突破了我军两道防线,向南突进至汨罗江北岸。野战医院随即迅速转移到新市,过不多久又后撤至金井一带。
金井离长沙不远,我对文安说:“你回去吧,家里人需要你,这里有我。”文安的脸色苍白如鬼魂,短短几日就消瘦得不成样子。她没有再坚持。我好生拜托同回长沙的医护路上对文安多加照拂,握着她的手说:“眼下最伤心的是你姐姐,回去了好好照顾她。日子慢慢过了,就好了。”
文安走了,我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她和我搭档了那么久,又和我一同吃一同睡,突然离开了,我心里空落落的,只好强迫自己适应一个人工作的日子。好在手头事多,并没太多时间想七想八;同事们也在枪林弹雨的特殊环境下战斗出了感情,大家相互照顾扶持,这么一步一挨地也就过来了。
平日里医院总是白天伤患多、手术多,夜晚相对宁静些,于是大家紧绷的神经总是在晚上得以稍稍放松。可我们到达金井的第六天,凌晨时分突然炮火声大作。各帐篷的医护和患者不明所以地披着衣裳跑出来看,直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跑进来大叫道:“快救命呐!鬼子偷袭了预十师,砍伤了我们几百号人!”
医院立刻灯火大亮。我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开——鬼子趁夜偷袭的,正是顾绍桓和穆嘉生所在的部队!
“跟我来!”后勤的老孔招呼着担架队倾巢而动,轰隆隆的脚步声在我耳畔划过,跑入了深沉的夜幕之中。我一颗心上下狂跳,仿佛被人掐住了脖颈,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惊惶中我看见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被抬进来,惨白的面部上黑色的泥土和暗红的血迹混合在一起。他们有些是顾绍桓的同僚,有些则是上次送莲子羹时才认识的新兵……我在这一张张面孔中看见了小邵,那个贴春联时夸我字写得好看的小兵。
我抢上去握住他的手,他还有意识,流血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睁开看了我一眼,嘴里呢喃道:“这里……是天堂吗?”
我将他污得不成样子的军服脱下:“天堂不长这样。噤声,保持体力。”手术灯大亮,一切准备就绪,他在麻醉的作用下很快失去了意识。他的裤子被剪开,腿伤极深,露出白花花的骨头。主刀的是梁医生,湘雅有名的骨科圣手,年过四十,眼角布满沟壑纵横的深纹,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如往常般看不出任何情绪:“手术刀。”
饶是梁医生妙手回春,却也足足花了四个小时才保住他的这条右腿。我帮忙搭把手抬他出去。他在麻醉中昏睡了一夜,我就在床边守了他一夜。期间他迷迷糊糊地喊疼,嘴里叫着“娘”,我听了不由得酸楚——这孩子跟文华差不多大,参军却有两年多了。
第二日中午他醒过来。我给他换上新的输血袋,一边换一边说:“好了,你没事了。”他却依旧直直地盯着我看。我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动,问他:“这是几?”
“二。”
我放下心来,朝他展露笑颜。他迟疑了片刻,开口问我:“你是顾姑娘吗?顾长官的妹子?”
我心漏跳一拍,脸上笑意也隐去大半:“是。”
他忙道:“顾长官没事,你别担心。我……我只是怕认错了人。顾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护士吗?”我一颗心如同飞机从云端骤然降落到地面,人恍恍惚惚的,对于他的问题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些什么。突然间猛地打了个激灵,问他:“那他的副官呢?他好不好?”
他抱歉地朝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好好休息。”转身离开病区去仓库清点物资,眼光无意间扫过医院大门,眉毛不可置信地皱了起来。
怎么会?今日赶上旧人齐聚一堂?
那人远远瞥见了我,欣喜地朝我挥手喊道:“姑娘!姑娘!”语气亲热让我如芒在背。这个身影我虽然只见了一次,却是这辈子也不可能忘掉了。
和她交谈的护士小颖见了我,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匆匆道:“清平,帮我个忙,把这姑娘领到护士站去,她来做看护的。护士长急着叫我顶替小琳上手术台呢。”还没等我答应就跑开了。没法子,我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去道:“跟我来吧。”
肖红梅喜孜孜地跟上来,对我说:“我见过你,你是军部的人。”
我和颜悦色道:“我不是军部的人,那天是碰巧有事在。”
“噢噢,那你知道嘉生哥哥现在在哪儿吗?”
我对“嘉生哥哥”这个称呼不自觉地龇了龇牙,太阳穴上的青筋跳了跳:“我不知道。”顿了顿道,“肖姑娘,你怎么会来这儿呢?”
肖红梅说话的时候一双麻花辫甩来甩去的:“俺大娘说这里开了临时医院,专收伤兵的,叫俺来这帮忙,顺便打听嘉生哥的消息。他这一走快半年了,也没个信来,俺和俺大娘都快担心死了。”
我想想小邵说的话,情绪低落下去,像是跟她说,又好像是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但是,他一直和顾绍桓一起,既然他长官没事,那他应该也没事。”
肖红梅瞧着我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担心地问了句:“你没事吧?”
我晃过神来,冲她微微笑道:“没事。我先带你去办公室登记,往后你就跟着其他看护慢慢学习。”她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眨了眨,听话地点了点头。
我折回仓库点了点棉球和红药水的数量,往挂在墙上的册子上登了记。一口气却忽然泄了下来,思念和牵挂在心底杂草似的疯长。高广川阵亡了,顾绍桓的部队受了袭,我从没有一刻觉得战争和死亡离我如此近、如此真实。我的护士服上还沾着已亡未亡的将士的血,我看到他们烧焦的皮肉,听到他们极度痛苦的、声嘶力竭的呐喊……我紧紧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