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惊,本想拉住文安细问来龙去脉,可眼见他们就要把人押走,高广川一旦入狱,不论犯的是什么罪行,拷打是少不了的,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事态紧急,顾不上这些旁支末节,只能一击制敌,先把人保下来再说,能保一天是一天。
我拦住押人的士兵,问:“他犯了什么罪?”
为首的士兵还没说话,文华在后面焦急地喊道:“他们说我姐夫走私军火,这怎么可能呢!我姐夫绝不是那样的人!”
我瞄了高广川一眼,见他神色并不坦然,反倒有一丝羞惭,登时暗叫不妙,头大如斗——走私军火是重罪,他怎么蠢到如此地步!脸上依然假作镇定,问:“你们是哪个部门的?”
那头目奇怪地看我一眼:“军统特别调查处,怎么?”
“逮捕令呢?”
“什么逮捕令?”
我轻笑:“军统如今做事也如此马虎了吗?没有国民政府签发的逮捕令,谁会让你们轻易把人带走?”
那头目看了下属一眼,似是想起逮捕证这回事来,犹自嘴硬道:“我们抓人不需要什么逮捕令!”说着就要抬脚。
我拦在头里,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抓人不走正规程序,告到上面,你吃不了兜着走。”他怒视我,咬了咬牙对下属道:“把这家给我围起来,不准一个人走脱!”
夜半时分,文家依旧灯火通明。
一大家子围坐在桌前,文父对我抱歉道:“实在对不住,把顾姑娘也困在这里。”
我淡淡笑道:“没关系的,等明天他们补齐了手续来抓人,剩下的人也就自由了。”
文母和文姐姐只是低头垂泪。我面向高广川,郑重其事地问:“高大哥,事已至此,还请你如实告知,你究竟有没有参与军火走私?”
全家人的眼光顿时都聚集在高广川身上。他神色沉痛,哑声道:“有,是我对不起大家。”
文父痛心疾首:“糊涂,你糊涂啊!这种事情也做,这是要掉脑袋的啊!”
文安颤着声问我:“清平姐,我姐夫他……他真的会死吗?”
我心乱如麻,一时不敢对她保证什么,只皱眉道:“等能出去了,我想想办法。”
隔了一日,那特别调查处的人带着齐全手续将高广川抓走了,同时恢复了我们这些人的自由。我立即出发去找胡师长,谁知他前几日已随部队开拔了。我陪胡夫人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吴叔还在长沙,因此和胡夫人匆匆告了别就出来。我坐上黄包车往大吉祥去,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心中踌躇不定——我若开口求了吴叔就是求了爹爹,等同于向家里服软认输;而爹爹在这节骨眼儿上定要拿乔,必然要以救高广川为筹码和我谈判条件,多半是让我回重庆,说不定还要让我嫁人。这一回去,再想回来可不容易。
我举棋不定,一面极其不愿失去自由;而另一面一想到文家一家子围着红烛垂泪的样子,心中极为不忍,若高广川死了,文家就失去了顶梁柱。我走到吴叔的房门前,狠狠心举起手来敲了敲门——事急从权,先把高广川捞出来再说。
吴叔见是我很是惊讶:“二小姐怎么来了?”
我向他道:“我有事情找爹爹帮忙。”
爹爹在电话里听我讲完来龙去脉,不急不慢道:“这件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要我救人,不是不可以,不过——”
我平静地说:“有什么条件,您说吧。”
电话那头愣了一瞬:“看来,你是铁了心要救他了,什么条件都能答应。”
我不软不硬地说:“我现下不嫁人。”
“好,不嫁就不嫁,不过,你得回家来。”
我心里一涩,道:“好。”
我开始整理返渝的行装。顾绍桓隔日听说了消息,特地从军部跑了来看我,见我一脸平静地收拾着行囊,问:“你真的愿意回去?”
我道:“不愿意又有什么法子。”
他说:“高广川那事,我向父亲求情也是一样的。”
我摇摇头道:“父亲知道我与文家人要好,一定不会答应你。他会等着我向他求情,最终还是要逼着我回重庆,没用的。”
他叹了一口气,走过来握住我的肩膀:“清平,你若实在不想回去,不想见到……那人,不要勉强自己,我再想想办法。”
我回头对他笑道:“我没事。”
1938年10月12日,农历八月十九,我随吴叔一同坐上了回重庆的专机。离我爹爹的婚礼还有十八天,我答应他回去做一个挑不出错的乖乖女儿,在仪式上微笑着祝福他和别人喜结良缘。
不过是当个没有感情的傀儡,不是什么难事。我心中这样想着,闭上了眼睛。飞机呼啸着划过长空。
回到重庆,我的生活立刻顺畅地接入了从前的轨道,顺畅的让人觉得在长沙的几个月仿佛是做了场梦。我平静地接受爹爹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地将那个女人娶回了家,参加了他们的结婚典礼,甚至我以为自己不会去的敬茶叫人的环节也去了。我温顺地跪下、敬茶,恭恭敬敬地叫了那个人一声“沈姨”。我爹爹笑着向她介绍我:“这是清平,和绍桓那个小倔种不一样,打小就是个听话的乖孩子,让我省了不少心。”沈姨也附和着赞了我两句。我低着头,不带感情地微笑。
我又开始梦到我自己了。梦里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我走在一个人都没有的路上,风灌进我的脖子,雨把我全身淋得湿透,我抖抖索索地向前走着,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我最害怕打雷了。这时有人拍拍我的后背递给我一把伞,竟然是穆嘉生。
我口干舌燥地醒来,脑海中恍恍惚惚还是梦的影像。竟然是他。
婚礼后宋子期来找过我几次,他最近出入我家倒是频繁。他找我玩无非是电影院、咖啡馆、公园、马场,我从善如流地跟他出去,心中逐渐有了盘算。
我搅动着咖啡的小匙,装作不经意地问他:“你能搞到去长沙的机票吗?”
他一口咖啡噎在嗓子里:“你不会还想去吧?”
我低头摆弄叉子。
“顾清平,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家里有吃有喝这么好的日子你不过,非要跑到危城去。”
“你知道我在家不快活。”我低声道。
他犹自喋喋不休:“我看报上说广州、武汉相继失守,长沙很可能就是日军的下一个进攻目标。这时候你还要去长沙,你是不是疯了?”
我懒得听他一惊一乍,将叉子“叮”的一声放在桌上,问他:“你只说帮不帮我吧。我知道你们家的飞机每周都要运货往返于两地,运个人应该不是难事。”
他拉长了语调戏谑道:“哟,顾大小姐生气了,别像个火药筒似的一点就着,这么烈性,我以后可不敢……”
我抬起头盯着他问:“不敢什么?”
他突然隔着桌子将脸凑过来,暧昧地笑笑:“没什么。这样,你陪我去个舞会,我就给你一张票,如何?”他离我太近,身上的雪茄味道直钻入我鼻中,呛得人犯恶心。我强忍住心中不快,淡淡应允道:“好。”
重庆不会缺少这样的舞会——衣香鬓影、纸醉金迷,男男女女在舞池中摇曳身姿。宋子期拥着我跳舞,熟稔地将手搭在我的后腰,另一只手与我相握。他身上喷了淡淡的古龙香水,与雪茄味混合在一起,让人既熟悉又陌生。我脚下随着音乐移动,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与穆嘉生在慈善晚会上跳舞时他的紧张模样,胳膊腿儿伸得直直的像个稻草人,明明房间里不热却冒了一头汗……我轻笑出声来,宋子期贴着我的脸道:“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我道:“没什么。”
这一晚他倒是很满意,分别前如约给了我一张机票,道:“日期没填,拿着这张票提前三天去找公司财务部的小张,他会帮你办好的。”
我心情大好,道:“多谢你。”
他冲我眨眨眼睛:“光谢不够,日后这个情你要还回来。”
我对他的话并未放在心上,朝他摆摆手上了自家的汽车。
不知道高广川被释放了没有?文姐姐的病好了吗?上次走时听说她染了风寒,多半是忧心的缘故……我蹲在飞机一隅默默地想,脚边是一箱箱密封整齐的货物。上次出走尚能坐火车,可如今武汉沦陷,重庆到长沙又必然经过武汉,这条陆路算是断了,只能搭货运的飞机走。我出门时为了不让家里人看出端倪,只装作是出门游玩,穿了一身洋装长裙还卷了头发,硬是什么行李都没带,在这狭小的空间待久了,衣服直箍得人身上难受。
飞机降落在刚建成不久的衡阳机场。天已经黑了,周围又十分荒僻,极目远眺才能看到零星的几家灯火。我走下舷梯,只见一群工人正有条不紊地将机舱内的货物卸下来转移到一旁的军用卡车上。正当我发愁今晚要在何处安身的时候,从军用卡车的副驾驶座下来一位身穿军装的男子,缓缓走近我问道:“小姐可是要去长沙?”
我内心警觉起来,上下打量了他两眼。这男子看上去年纪和我相当,一张脸生得十分俊秀,身姿挺拔如白杨,不像是普通的军士,倒像是个阳光矫健的大学生。他见我不说话,笑道:“小姐不必紧张,我在长沙城曾与小姐有过一面之缘,故而猜测小姐八成要去那儿。这么晚了,这附近不好住宿,小姐若是不嫌弃,就随我们的车子一同走吧。”
我眼光瞟向他的胸牌,他低头看了一眼,对我笑道:“鄙人严励成,是第五十四军的军官。”
严励成?我飞快地在大脑中搜寻了一遍有关这个名字的信息,无果。看这人长相倒不像是个会骗人的,爹爹应该也没这么快就意识到我是出走而非出游。我点点头:“走吧。”
严励成眯着眼笑起来,这一笑更像个大孩子了。他请我坐了副驾驶,自己转到另一半车门对司机道:“你去后面吧,回程我来开。”司机应了声“是”,将驾驶座让给他,自己去了后面。他坐上来,将车钥匙插进孔里一扭,卡车“呜呜”地驶入夜幕之中。
我怀着心事,一路上并不怎么和严励成搭话。他倒也不在意,稳稳地把着方向盘,不时还哼一段小调。车子驶进长沙城门,他问我:“小姐是住旅社呢,还是去胡师长家?”
我一惊,脑子转了转又镇定下来,问他:“你去过拍卖会,是不是?”
他笑起来:“小姐果然冰雪聪明。”
我微微一笑:“不敢当,把我放到大吉祥旅社就好。”
他依言在大吉祥门口停下车,又问:“我要回军部复命,需不需要替你向顾长官报备一声?”
我道:“不用了,我明日自会去找他。多谢你载我来。”
他露出一口大白牙,朝我挥了挥手,启动了车子,很快消失在路口。
我累得快散了架,开了房就把自己往浴缸里一扔,直泡到浑身酥软了才作罢,倒在床上就是黑甜一觉。第二天日上三竿我才醒过来,随意洗了把脸就去找我哥。
该死,守门的士兵换了。
我左冲右突、软磨硬泡了半天,军部大门的卫兵愣说没见过我,死也不让我进。
我说:“你看我这副样子,像是身上绑满炸药要炸军部或是要冲进去找人要债的吗?”
其中一个士兵打量了我半晌,同另一个人说道:“还真说不准。”
我站在大太阳下跳脚,一边愤恨一边怀念起前几个月那两个可爱又可敬、清秀又腼腆的守卫小哥哥来。
突然我看见穆嘉生从楼里走了出来。我朝他挥手大喊道:“小穆哥哥!小穆哥哥!”
穆嘉生循着声音望见了我,直像大白天见了鬼般,一双眼睛瞪得滴溜圆不说,连声音都颤抖起来:“清平!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如获救星,没好气地对那两个卫兵嚷道:“看见了吧!他认得我。”说着钻了过去,一溜烟跑到他身边,笑眯眯地说:“我回来啦。”
他脸上表情又惊又喜,憋了半天,道:“我带你去找顾长官。”
他带我到三楼参谋处,顾绍桓正站在沙盘前看作战地图。他见了我先是一愣,然后一张脸如同暴雨骤至一般迅速黑下来,冲过来咆哮道:“顾清平,我看你的胆子是越来越肥了!”
我左闪右躲连连告饶,他吼道:“你知道武汉已经沦陷了吗?你知道长沙马上就是前线了吗?你这样瞒着所有人跑了来,是想把父亲和我都气死吗?”说着大手一扬就要打我。
我忙不迭伸手拽过穆嘉生挡在我和顾绍桓中间,两手紧紧攥住他的腰带,躲在他身后只探出个头来向顾绍桓讨饶道:“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消消气。”穆嘉生一个不妨被我当成了挡箭牌,在我和顾绍桓中间左右为难。只见他斟酌了一下言辞,小心翼翼地对顾绍桓开口道:“长官,二小姐来都来了,总没有再送回去的道理,况且马上要开战了……”
“你闭嘴!”顾绍桓没好气道,“如今连你也和她是一伙儿的了!”
穆嘉生一脸无辜状,我更是向他吐了吐舌头:“没办法,谁让你妹妹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顾绍桓对我磨磨牙,威胁道:“你这几天哪也不许去,给我在旅社老老实实待着!”
我撇撇嘴,内心不忿却又没办法。
我安安分分在大吉祥旅社被关了几天,顾绍桓却还没有解我禁闭的意思。他派了个小兵驻守在旅社楼下,连旅馆大门都不让我迈出一步——不是说快要打仗了吗?他手下怎么还有闲人来看着我?我闷得快要发疯,一颗小脑袋又开始打起鬼主意来。
我让那小兵告诉顾绍桓我病了,要去西医院看大夫——叫郎中来是不行的,我喝不下苦药。那小兵在前台打了电话,我得意地眯起眼睛翘起腿,只等什么时候他放我出去。
结果穆嘉生又来了。
他慌慌张张地带了一大包药来,哗啦啦倒在我的饭桌上:“红色是消炎的,绿色是退烧的,蓝色是治感冒的……”我托着腮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他终于停下来,问我:“怎么了?”
我看他一脸认真的模样,心中那点气也没了,招招手让他凑近些,贴近他的耳朵说:“我是病了……馋病。”
他愣住。我向他耍无赖道:“我要吃芝麻豆子糕,必须得是八角亭怡隆斋的,必须得趁热——因此,非得我自己去不可。”
他摇头拒绝我道:“不行,顾长官不会同意的。”
我撅嘴道:“我哥哥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等他消气了,我早在房间里闷死了。不过呢,他虽然看上去严酷,实际上却是个纸老虎,你现在放我出去,他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我睁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上前一步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求你了,再帮我这一回,嗯?”
我如愿像只小鸟儿似的欢快地飞出了门,隔着老远还对穆嘉生的背影喊道:“小穆哥哥,谢谢你呀!”他挥挥手走掉了,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潇洒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