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1月9日,临湘失陷,国民党军队退守岳阳、汨罗、平江一带;11日,日军又攻占了湘北重镇岳阳,此地距长沙仅有150公里。第二日本是国父诞辰纪念日,消息传来,原本热热闹闹筹备着纪念日活动的长沙城仿佛蒙上一层阴影。不少人选择举家逃难,没走的人也不安地观望着局势。我无处可去,托文安找了些小说给我,整日窝在旅社看书。
晚上刚要安寝,外面突然传来几声敲门声。我趿拉着拖鞋下床开门,顾绍桓一个闪身进来,叮嘱我道:“把门关好。”
我依言关上门,察言观色,见顾绍桓神情严肃,隐约有些担心,问:“哥,出什么事了?”
顾绍桓道:“你收拾收拾东西,尽快搬去文家,然后……随他们去乡下避难。”
“避难?”我吃了一惊,“鬼子不是还在和我军对峙新墙河吗?那儿离长沙城少说也有一百公里,难道他们这么快就打过来了?”
顾绍桓坐在沙发上不语。我凝神细想湖南省地形,觉得事情古怪:“不对啊,日军攻占岳阳以后,必然要沿着湘江南下;这条路左边是湖、右边是山,中间又有新墙河、汩罗江、捞刀河、浏阳河四道天然防线,他们的重武器与机械化部队行动困难,怎么会这么快就打过来了呢?”
顾绍桓眉头蹙成一个“川”字,掏出烟来点燃了却不吸,任凭那支烟在指间一点一点地烧成灰烬。我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凝视着指间那点忽明忽暗的火光,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道:“我不瞒你了。委员长密令,一旦日寇越过新墙河进攻长沙而长沙弃守,就举火烧掉长沙。”
“烧掉长沙?”我内心震惊到了极点,“长沙可是千年古城,怎么能说烧就烧呢?”
顾绍桓半是失望半是讥讽地开口道:“委员长的‘焦土政策’,目的是要将堆积在长沙的物资统统焚毁不资敌用,连公私建筑也一并在内。呵呵……真是高明啊,从没有一个执政者能想出这种高明的抗敌之法!”他将那只烟头碾灭了,狠狠踩在脚下。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问他:“这事儿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他闭上眼睛摇摇头:“大局已定,任谁也无法阻拦。”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他道:“我动摇不了上头的想法,但是一定要保全你们。我会让小穆休长假,一旦起火,让他护送着你和文家人走,去湘潭,那是他们的老家,地势易守难攻,日军暂时不会去那里。”
我问:“那你呢?”
他道:“我还有任务在身,不能随意擅离职守。”
我欲言又止。他告诫我道:“放火焚城是绝密,此事你绝不可插手,知道吗?”
我只得答应,对他道:“那你注意安全。”
他点头道:“放心吧,我知道。”
我目送他起身出门,突然想到一事,问:“政府放火前不会不疏散百姓吧?”
他道:“那倒不会,他们放火前会拉警报,你注意听着。”
我送走顾绍桓,和衣躺在床上,心中只是焦躁不安。长沙有几个师的重兵把守,又有天险可依,或许日军压根儿打不过来呢?我力劝自己不要多想,可一想到那些鲜活的古迹——天心阁、岳麓书院、八角亭、太平街、红牌楼……或许很快就要化为灰烬,心里的难过就一阵阵地涌上来。我尚且如此,何况那些祖祖辈辈生长在这里的人呢?
翌日文安约我去看市民大会和晚上的万人火炬游行,我不好推辞,整理好形容按时出了门。我们在“杨裕兴”吃了饭,直闹到月上枝头才各自回家。我回去洗漱完上了床,强压住纷乱的心绪逼自己睡觉。睡梦中我隐约听见耳畔传来毕毕剥剥之声,忽然窗外“啪”地掉下一大块墙皮,我猛地惊醒,坐起身来抬头望向窗外。
红光!漫天的红光!
他们竟然没拉警报就放了火?
我大惊失色,披上外衣冲进浴室,拽了条毛巾打湿了捂住口鼻,什么都没拿便往外冲。门外已有人大叫:“着火啦!都别睡了快起来!”我飞快地下楼,冷不防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清平!”那人叫道。
“小穆哥哥!”我惊喜交加,“我哥呢?”
“放心,他很安全,政府不会烧掉军部。”他问,“你的行李呢?”
“逃命要紧,要什么行李。”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他拉起我的手向下冲:“快走,我送你去文家。”
我和他疾步出了旅社大门,前街后街全是熊熊的大火。我望见远处的天心阁火光四射,在黑夜中散发着妖异的红光。而周遭人潮汹涌,拖儿带女、提箱背包的,裹着被条背着老人和小儿的,哭的骂的,争先恐后,络绎不绝。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穆嘉生走在我身后,张开双臂护住我在人流中穿行。以往去文家不过十来分钟,今日却足足走了半小时才到。文家大门紧闭,我奔上前去敲门:“文姐姐、文安、文华,我是顾清平!”
文安开了门,见是我和小穆两人简直要哭出来:“你们来了!”其他人正跑上跑下地整理物事,贵重要紧的东西收到箱子里带走,带不走的则通通运到仓库里去。文父文母手脚慢,我冲上去一面帮忙一面催促:“外面已经烧起来了,捡些要紧的带,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文婉珍和高广川的孩子尚在襁褓之中,此时正被文婉珍抱着,她脚下还有两个箱子。穆嘉生过去拎起箱笼,对她说:“嫂子,孩子若是抱不动就给我。”
文婉珍摇摇头,温言道:“不用了穆副官,多谢你来帮忙。”
文华在旁边急道:“客气的话就别说了,我们还是快点出去吧!你们看,火快烧到这边来了!”
一行人跌跌撞撞出了门,朝人少的南门码头行去。文家虽离东门码头近,可那里已被火阻断,因此全城逃难的人都涌向南边来。我们走了大半个时辰,谁知越往前人越多,平日里极为僻静的一条小路,现下竟是摩肩接踵、寸步难行。文婉珍柔弱,我替她抱了一会儿孩子,穆嘉生又从我手中接过来继续抱。此时前路人墙高筑,穆嘉生皱了皱眉回头道:“我去前面找船!”
我会意从他手中接过箱子,文安上前抱过孩子。他拼着一身力气向前挤去,很快消失在人海中。我们站在原地等待,心中焦急却又无计可施。所幸过了不到一刻钟他就折返,朝我们挥手道:“找到船了,快过来!”我和文华殿后,护着其他人向前走,终于挤上了往湘潭的渔船。
大家喘口气坐下来,每个人都是一头的汗。穆嘉生紧张地点一遍人数,舒了口气道:“好了,大家都歇一歇吧,等天亮了,我们就到湘潭了。”
到了湘潭码头,东方已露出鱼肚白来。湘潭那边想是得了消息,派了人在渡口等。我们和渡口的人接上了头,七扭八拐地到了文家的老宅,累得筋疲力尽倒头就睡。我醒来见外面已经红日高升,于是出门找文家的下人问道:“你可知这边哪里可以发电报?”
身后传来穆嘉生的声音:“离这里十里远的地方有个小集镇可以,我已经发过电报给顾长官了,若是线路通畅,这一半天就能有回音。”
我转身问他:“你怎么没去休息?”
他微微一笑:“我不累。”
我在自己眼睛底下比划:“熊猫眼都挂到这儿了,还说不累?”推他进房门道:“小穆副官快去睡,剩下的事我来操心。”
他这一觉直睡到午后,打开门我正站在门口,端了饭菜笑眯眯道:“饿了吧?我叫他们给你留了饭。”
他脸红得像个柿子:“麻烦你了。”
我瞪他:“少客气。”放下饭菜坐在椅子上。
他大口扒饭,我在一旁想心事,道:“我哥和文姐夫应该都没事,是吧?”
他点头:“嗯嗯,他俩一个在军部,一个在警备司令部,都很安全。”
“你的家人没事吧?”
“没事,他们住在坪塘镇,据说火没烧到那里。”
我喃喃道:“长沙城烧了一夜,现下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
他抚慰我道:“人没事就好。”
忽地文华跳了进来:“哟,开小灶呀!”
我没好气道:“去去去,一边玩去。”
文华笑道:“我们去山上打野兔,你们去不去?”
我还没说话,穆嘉生道:“山上不太平,最好别去。”
文华不以为然:“这种乡下小山有什么不太平的?”
我瞥他一眼:“你当山里没有毒虫猛兽吗?”
穆嘉生补充道:“不仅如此,虽说日军没有在附近活动过,但他们行踪不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上了山,你还是待在家里最安全。”
文华撇撇嘴,忽而眼珠子一转笑道:“瞧你俩这一唱一和的,活像戏文里的小夫妻。罢咯罢咯,我不去便是。”脑袋一缩闪出了房门。
我和穆嘉生面面相觑。我咳了一声道:“高姐夫不在,我看文华的皮子是要紧一紧了。”
他附和道:“是啊。”
我站起身道:“你慢慢吃,我先走了。”逃也似的出了屋门。出了门我又感觉不对劲起来——奇怪,我又没做贼,心虚什么?
定是被文华气的。我心道,这小伙子年纪轻轻嘴却碎得很,不说相声真是屈才了。
长沙的消息还没来,文姐姐的孩子突然发起高烧来。村里原有个大夫,前几日因着长沙大火,村里人传言日军会打到这儿来,关了门逃到原籍安徽去了。文婉珍请了村里有经验的老人给孩子看看,那老嫲嫲搭着团团的手诊了诊脉,又摸摸孩子的头道:“大约是吓着了,从山上采点金银花,煮点水喝喝就好了。”
全家人千恩万谢地送走老嫲嫲,文华道:“姐,我去上山采药,你在家看着团团。”
我回到房间拿出纸笔,凭记忆画出金银花的模样,递给文婉珍看:“文姐姐,你看金银花是不是这个样子?”
她点点头。我将画纸交给文华,想了想又道:“算了,我和你一起去吧。”
文母不放心道:“山上不安全,你们小心别迷了路。”
穆嘉生见状道:“还是我陪他们去吧。”
文母感激道:“穆副官,真是麻烦你了。”
他笑道:“伯母太客气了。”
我们三人往山上走去,穆嘉生问我:“你怎么会认得金银花的?”
我不答,反问他:“你知道金银花的另一个名字叫什么吗?”
他摇头。我道:“叫忍冬。多好听的名字啊,我之前在素描课上听到过一次,所以对这种花印象很深。”
文华插嘴道:“一朵花而已,名字起得这么文艺,真是小布尔乔亚情调。”
我踹他一脚:“就你会破坏气氛,快爬!”
穆嘉生偷笑。文华瞧见了,走到他身边挤眉弄眼道:“穆大哥,你这趟上山,是为保护我呢,还是为保护清平姐姐?”
穆嘉生给他问住,支吾道:“当然是保护……保护你们两个。”
文华挑眉:“我看不见得。我说要上山的时候你不吱声,怎么清平姐一说要来你就跟着来?”
若是此时我手里有一把四十米的大刀,那么我敢保证文华一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我咬牙切齿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文!华!”上前揪住他的耳朵道,“整日闲着无事编排这个编排那个,我看你真是欠收拾了吧?”
文华被我揪得嗷嗷叫:“好姐姐,我再也不敢了……疼!”
我又踹他一脚:“少废话,在前面带路!”
文华乖乖在前面开路,我和穆嘉生沉默不语地走在后面,气氛一时有些微妙。俗语有云,“看山跑死马”,此言当真不假。我爬了一个时辰,体力渐渐有些不支,与文华的距离越拉越大。穆嘉生默默放缓脚步陪我,从腰间取下水壶递给我:“歇一歇,喝口水吧。”
我接过:“谢谢。”倚着大树“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口水。这时文华在上方叫道:“穆大哥、清平姐姐快来,这儿有个人掉进陷阱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