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船在飘荡。
船身随着浪花起伏,有节奏的,像是一条鱼。
船头站着一个戴针织帽的女人,身子站的笔直,脚像是钉子一样定在甲板。但仔细看,女人却没有与甲板竖直,至于为何,硬要说的话,参照物得是水准面。船往前翘,她便微微向后挪移重心,反之亦然。没有逞强与用蛮,有的只是从容淡定,像是在安抚大海。
“越来越急了。”吴芳望着浪潮,缓缓的说道,眼中满是郁色。
船起伏的节奏越来越快了,但却没有离开海岸,因为有绳牵着它。
吴芳下船,身后是浪潮汹涌的躁动声,身旁是一个男人,蓄着精神的胡须,手里拿着一把铁锹。
吴芳看向他,表示询问。男人摇头说道:“打不开,再折腾下去,主支撑受不了,这里可能会塌。”
他说的是人类末日种子库,在发现了那个疑似入口后,他们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但仍然没能打开入口,表面的那几道缝隙就像几道浅浅的划口,在更深处,它与大地或者说整个永冻层融为一体,凭借他们带来的简单机械,不足以包揽这种工程量。
吴芳皱起了眉头,说道:“可定位显示他们已经到了胚胎库中。这是在搞笑吗?”
“仪器出错的概率很小。”胡须男小声补充,这是事实,后勤部中能批量出产的东西,都已经经过了无数次任务的检验。但随即,他的声音又大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说道:“除非……我是说除非,他们遇到了伪神利维坦。”
“嗯。”吴芳淡淡回应,像是敷衍故事的听众。
“您知道了?”胡须男发现了她的平静,然后又小声说道:“所以,这也是有可能的?”
“不仅是有可能,而且可能性很大。”吴芳回答。
“与浪潮也符合了……”胡须男喃喃道:“怎么会遇上利维坦……”
吴芳接过他手中的平板,向驻地走去,经过男人,她又停了下来,回头望向海面,说道:“与其说他们遇上了利维坦,倒不如说是利维坦找上了他们。”
两人走远了,海边,风在卷浪,浪在追风,此起彼伏的海面上,只剩船在摇晃。
……
地下,胚胎室中。
昏暗的房间,自动照明系统显然收到了影响,不仅是亮度,连头顶的灯管都变成忽闪忽闪的了。两人一左一右的侧身站在出阶梯口的门后,任晓川在右边,手里拽着一个氧气罐,而对面的苏梓柯则手持一根不知从何处‘拆’下来的钢管。赫然像两个门神。
而门神的脚下,已经积了膝盖深的海水,在门神的身后,有一座小山般的尸堆,这是他们半小时来的战果。
怪物来的不快,而且很有秩序,像葫芦娃一样,一个接着一个的探上阶梯,然后被他们一闷棍或者一大罐子抡倒在地,开始半死不活的抽搐,但即使是这样,倒在地上的猴面鱼人还是在尽力往房间中央的石柱那爬,仿佛拿到柱子上的玻璃罐就是他们唯一的目的,为此,他们看不见施暴者,看不见其他,甚至看不见死亡。
于是每当他们爬上同伴的尸体时,苏梓柯就开始了她的补刀工作。钢管尖端的断口开始缓缓变红,然后轻易的贯穿它们的颅后。慢慢的,鱼怪的尸体便堆成了一座小山。
饶是如此简单的工作,在重复了几十遍后,也是很累人的,持续了半小时,数量也从每次一只变成了每次两只,两人都有些喘不过来气了,在密闭的空间中剧烈运动,氧气的消耗是巨大的,更糟糕的的是,随着‘门’进来的不只是怪物,还有无穷尽的水。
水中是鱼怪的乐园,是他们的恶土,下面的房间已经被水填满,这里被填满也是迟早的事情。而他们的能做的,好像只有在死前多杀几只解气。
终究是笑不出来了,没有人能真正浪漫的微笑至死,何况在这里的只是两个年轻的灵魂,心中燃烧着的,是正值黄金年华,还未知风霜为何物的炽热的火焰。而这所有的一切,都要被这里的幽闭昏暗所杀死,一点不剩的熄灭。
恍惚间,水已至胸膛,离得近了,泡发的腥气连同窒息感一齐在鼻底滋生。
任晓川微微仰起头,不让溅起的水花进入口鼻。
怪鱼群从阶梯口游上来,当水位上涨,它们重新回到了舞台。
就在他思考到底是被咬死还是呛死哪个更痛快些的时候。
有一只手牵住了他。
“深呼吸。”她在耳边如是说。
仅仅只吸了半口,女孩就把他拽进了水里。
声音被吞没,视线模糊起来。
顺着手上的力道游去,他隐约感觉到自己正朝着房间的中间前进,很快他看清了一些东西。
是那三个石台的第一个,上面有着蒙蒙的微光。光来自于漂浮的玻璃罐,水的浮力让它离开了石台,同时也让它发起光来。罐中的蝌蚪状的生物活跃了起来,尾部开始发出好看的生物光,在不知名的液体中翻腾。
任晓川屏住呼吸,自己在水中看着玻璃罩里的生物,让他有种海洋馆套娃的感觉。
越过石台,他很块看到了第二根石台,上面摆着的是大块的石头,没有发光,也没有被海水冲走,还安安稳稳的放在上面。
手松开了,女孩独自游向最后一个石台,上面摆着的是唱片机。
任晓川抬头,已经能看到石室的天花板了,这说明水已经灌满了所有空间。
而他们,两个用肺部呼吸的可怜虫,还要不要坚持搏斗呢?
任晓川这样想着,向女孩游去,看向女孩。
苏梓柯在他的下方,双脚轻轻抵住粗糙的石台,摆弄起了唱片机,手有些微微颤抖,但在水中的缘故,这种抖动并不是很厉害。
她似乎找到了关键结构,轻轻扭动了什么,然后缓缓摇动曲柄,像是在上发条。与此同时,有鱼靠近了她。
怪鱼张口,尾鳍兴奋地摆动,像是饿鬼看到了精致点心。随后,咬合肌收缩。
它什么也没吃到。
因为又一块点心撞开了它。
它笑了,眼里流出贪婪的目光,再一次上前。
咬到了,但却是一坨烂铁,点心灵活的避开了它,并伤了它的眼睛。
看着怪鱼往回游走,任晓川开始吐泡泡。
不是好玩,而是有些憋不住气了。
胸部有些间歇性的抽搐,这是膈肌在警告他缺氧,他又吐出一些泡泡,有些怀念那个透明头罩。
大臂处的伤口开始渗血,明显刚刚那两下子他也伤的不轻。
他回头,看向女孩。
女孩有条不紊的操作着唱片机,像是在怀旧咖啡厅切歌时动作优雅的服务员。终于,大概是完成了,她放下了唱针,没有对准哪里,就像拨开发丝般随意放下。
唱针随意的跳动,落在任意可以落下的位置,然后开始读盘。
做完这些,又看到唱针正常运转,她起身游了上来,越过任晓川,到了第二根石台边,手轻轻地搭在石头上。
任晓川扭过头,看见女孩眼里的异彩,他们在对视,那是熟悉的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在名为李烁的女人眼中读到过同样的,不过这次要严肃很多。
女孩的笑容消失了,转而代之的是肃穆,这说明她想到了什么,并正在实践,求生的欲望再次被点燃,瞳孔里有从纵深处而来的希翼。
女孩笑起来很好看,但他觉得她现在的表情更温暖一些。
他回头看向了唱片机,但没有什么表示,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憋气上,除此之外就只是等待,等待女孩所等待的,他相信她的判断。
唱针在黑胶上跳动着,就像普通的唱片一样,除了大一点。
隔着水,他无法听清在放些什么,或许是端庄而优美的古典乐,又或许是轻松而欢快的爵士。
这重要吗?他不知道。
所以他努力去听,甚至努力去看,眼睛跟着跳动的唱针摆动,渐渐的,他好像看清并且能跟上了,连最微小的转动都看到了,但无济于事,看清楚唱针跳动的节奏并不能让他明白现在正在放什么。
他就这样盯着那台唱片机,看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圈越来越小,所以转每一圈的时间也越来越短。终于,他感觉有些乏了,觉着自己这样干看着也有些蠢,还不如先停下来。
于是唱片机停了,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
他觉着有些奇妙,眼前的不像是一台唱片机,而是一个人,一个站在他面前的活物,他说能不能别放了我听不清唉,它听到了,就回答好吧好吧我停下来还不行吗。
他突然想到,这台唱片机是被她称作宝物的,现在看来确实很神奇,但光神奇不顶用啊,他要的是能化绝境而生的力量。
力量在哪儿呢?
他继续盯着停下的唱片机看,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那些被唱针划过的沟槽与凸起都消失了,像是被工具抹平的蛋糕胚子,光滑而平整。
在别人看来跟之前没什么区别的唱片,在他看来,已经划分成了两大块区域,光滑的外圈以及凹凸不平的圆心。
突然他明白了,祝福早已降临。
他闭上了眼,不再去看那台唱片机,因为不需要了。觉醒之后的他再能耐,也不可能在海水中看清五米外唱针的跳动以及唱片上的凹槽。之所以能看到,是因为他听见了,听见了唱针划过沟槽时海水的流动,那里仿佛有风。
还有哪里有风?
任晓川微微睁开双眼,骇人的是,这时他的瞳孔已经变成了血红色,其间有难以名状的妖治。像是拨动宝石,带着赤芒的眸子向上转动。
他看向了石顶。
那里的水流,有不同于别处流动,像是用细沙填补缝隙,即使塞的再紧实,也会有水渗入。
轻轻抬起手臂,大拇指划动,像是在给书页压上折痕。
恍惚间,时间停止了,但罐子还在发光,蝌蚪还在游,女孩眨了眨眼。由此得知,时间没有停止,只是水不流了。
顶部的海水缓缓的动了起来,只有一小部分,它们在名为水的容器里转动,然后越来越快,快到看不清轨迹。
然后它们突然停了下来,像是蓄势的弹弓,又瞬间飞了出去,向上飞去。
上方是紧密的石壁,但此时就像豆腐块一样脆弱,它们找到了石头的弱点,向薄弱处进攻,只需一击,便土崩瓦解。
石顶还是跟之前一样,但又完全不同了。一个看不见却实际存在的四方形的切口,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