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知道是过了几天，周三的前一天说是要去学校签字，到底是休学还是退学。于是周三特意起了个大早，谈不上是欣然前往迫不及待，但至少是自愿的，去签改变自己命运的名字。我们进了学校去了办公室，他不在，我们便在楼道里等。我把学生证也带来了，因为里面还有钱，趁他现在不在，不如买点什么把它花出去。
一个人走在学校的大路上，没有其他学生和老师，这样的时刻还真是难得，别人都没有我这么闲。小卖部也没有开门，后来就见学生陆续在走廊移动，下楼，然后大批大批涌地出来，是到了做课间操的时候了。我顺势躲进了生物园，幸亏门开着，这里比较安全。藏匿了多久不知道，大概二十分钟，等他们做完操纷纷回班，大道上的人便又稀少起来，我就怯怯地从生物园门口出来。
我知道很有可能刚刚下课的时候他已经出来了，我知道自己现在至少该回去看看，签名字办手续的事情可不能耽误啊。今天天气是阴沉沉灰蒙蒙的，阴冷阴冷的，我没有想到在我走下树荫，穿过大路，准备走向对面的时候，远处办公楼黑洞洞的门口内楼梯上下来一个天使，是他，洁白的皮肤，后背上方有黄色小方块的蓝黑色外套，黑色的运动裤，一双白色板鞋在这片混沌黑暗之中格外令人难忘。他缓缓走下楼梯，款款而来，像是神祇一般地向我走来。
不知怎样开口，不知怎样问好，不知走向何方。每次遇见他，我的心就如小鸟一般扑棱棱从身体里飞出，飞过我的大脑，遮蔽它，遮蔽我的感觉，沉醉得只剩下空荡荡的回声。那样的时刻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他的出现使我退化，不会思考，对除他以外的世界失去了感知。难得的美丽时刻，少女般羞怯的时刻，手足无措的时刻。低下眉眼，原本挂在两侧的手握在了一起，慢慢举到了胸前，我朝着原来的方向艰难地迈着步子，矮油，怎么办？他都亲自找来了，我在这里简直无处遁形。可这不正是我这么多天以来所期盼的吗？
虽然晚了点，但他还是肯出来拉拉我，这样想我心里就有了些安慰。我知道他始终放不下我，放不下我这个小包袱，可恨又可爱的招人心疼的小包袱，他舍不得甩掉我，舍不得让我落单，他还是在乎我的。可是这些也仅仅是我在学校的时候，当我离开了学校，他就觉得没有管我的义务了，也不再关心我，只是希望我不要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可是我不愿意离开有他的世界，他早就在我的生命里，而且永远在。我们两个相对而行，虽然我如丑小鸭般羞怯自卑得快把头和脸埋进自己的翅膀里，打刚才看了他一眼就再不敢看他了，但我知道他是落落大方地朝我走来。不论我此刻是去哪里，他的目标无疑都是来寻找我的，多么荣幸。
他跟我说话，问我问题，我可能没有回答，又有向前继续走的趋势，我以为他只是来找我回去签字的。他却说别走呀，就在这说。我还是始终低着头，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好吧，听你说。他的确说了一些，又问家里是有三个孩子是吧？我不说话表示默认，心里却在想到如今还在问这个问题，都不知道他问过多少遍了。他和我说话多数是想问出个所以然来，当遭遇我的沉默不语时，他很少放弃这个话题换另一个话题，而是继续用“嗯？”“是不是？”之类的追问，直到我憋出一句话一个答案他才肯罢休。
我每次都想用自己不搭理人那一招糊弄过去，避开我不愿回答的问题，可这招在他面前往往不管用，一是因为他锲而不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而是因为我禁不住他的反复的好听的声音，他的一切我完全招架不住，没有任何的抵抗力。因为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至少他的本心是不愿伤害我的，我完全信任依恋他。我知道这样很危险，把太多的东西寄托在了他身上，而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我们对于彼此的感情是迥然有别的，所以往往我会有巨大的失落感，甚至是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如今就是这样。
他重点提的是让我不要太注重考试结果，高考之后别的同学和老师都不会知道我的成绩，什么什么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考得不好还可以复读啊……听到这些我的感觉是妈妈来找过他，至少是通过电话，不然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这一点后来便得到了证实，我翻过她手机里的短信，的确发现了她主动发的一条短信问他有没有时间。他说可以，叫她来。我就知道是这样。可是他不明白，我真正在乎的就是他，考得不好他可以包容我，可是我自己没法原谅自己，觉得对不起他。
我知道作为一个老师，最高兴的莫过于自己的学生学业有成，我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满足这点要求。要是我在一个像原来那样老师的班，首先我很可能一开始就会去选不喜欢的文科，而离开去了一个文科班，然后继续放弃自己，沉沦自己，高考于我完全没有意义，随便考一考，也可能觉得没意思早就退学了。而他的出现，让这一切完全不同。我肯继续留下来的原因都是因为有他，努力和高考才有了意义。另一方面，我的努力看不到成果，又没有了他的安慰，我就觉得自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他提到了我所谓的最后一个生物晚自习，说当时他让我们改题目的时候，看到我也拿起了笔去改。听到这儿，我眨巴了一下眼睛，没有想到我当时只是和平时一样听他的话去做，虽然有点漫不经心，但他竟然刻意注意我的举动，这表明他也实实在在是时刻想着我的。毕竟题目出现问题，他也是自己一边做一边发现的，之前并不知道，他是没有准备的，临时的状况还想着来瞧瞧我的反应，如果不是时刻惦记着我上学的事，又怎么会在那么短暂的时刻想到了我。
我猜一定和我当时想的一样，他定是在一边讲一边抬眼看班里同学的瞬间眼神落在了我身上，双手背后，身子微向前倾，时而低眉看卷，时而眨着忽闪发亮的大眼睛看着我们。我很荣幸是一个被他特殊关照的病号。他又接着说这说明我还是在乎学习的。我听到他这么关心我而我还不知道，尤其听到他说我在乎学习的时候就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双手捂住了双眼和面颊，仿佛自己身上所有的误解都被他剥离，他能看到内心的我。见此状他就显得有些动容，我捂着脸自然是没有看他，但放下手之后发现他调整了重心和站姿，还看看周围。男孩子是真的见不得女孩哭的吗？还是他怕别人以为他在欺负我？
不要说难过得哭了，就是见他脸上不开心、生气我都会心疼死的。可是我每天想他想得不知道哭红哭肿了多少次眼睛，掉了多少眼泪，他却一点都不心疼。每次只要我一说想念他，他就说请我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发这样的短信，请我不要想偏。每次我看到他用“请”这个字，把我们的距离拉得那么远那么生分，说这些话，就会哭上好几个小时，一天什么都不想干，只想他。我哪里想偏了？我知道他对我从来就没有感情，尤其在离开学校后连师生情他都不想提了。喜欢他，是我一个人的事，和他没有关系，所以错的是我不该告诉他不该打扰他。他怎么说都好，反正错的一直都是我。
后来他又说来搬书说明我还是在乎学习的。听到这儿我又捂住了脸，是这样么？他如果不说我自己还没有想那么深，他看到了连我自己都没发现的我。又接着说要不然不上学就不会来搬书，要书做什么。一边说一遍又不好意思了起来，不愿意见我哭，就抬起眼看看周围，换了换姿势调整重心。我喜欢极了他的这份动容，还有在女生面前的腼腆，对一个女孩的怜惜和轻柔，内心里的小小不知所措和慌乱，真的很喜欢。
有时在想，是不是我的主动表白和追求把他吓跑了？男生们应该喜欢矜持的女生吧。反正以后我也不会爱任何人像爱他一样，他永远是我最爱的人，所以也不可能去主动追求别人了，幸运的话遇上一个对自己很好又很像他的人，不然就单身好了。我觉得遇上他这样的人，一辈子能有一次就很幸运了，自己再也不会遇上了。下辈子我一定还要做你的学生，一定要比你的妻子更早找到你，抓紧你，做你的妻子。
我们原也不是正对而立的，我本来是想从他身边走过的，但被他叫住停下来说话。所以他在我的右前方，还是重心在一条腿上，另一只脚很放松，背着双手在身后，每次他都是这样，说着说着就会挪挪地儿是自己尽量正对着我或是尽量能看见我的脸，再就是换条腿换个重心。他是说了一些时候的，是我忘记了内容。
他说一会儿去把我的学籍号和电子档案密码给他，他帮我弄一些东西。老师真好。他就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进了办公楼走廊里他又接着说高考之后每个人都会发一张小条，上面只有自己的成绩，不会知道别人的，其他的老师也不会看到，真正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些似乎就是他跟我说了这么多的主题。而事实上高考之后，我并没有收到什么高考成绩小条，甚至连高中毕业证都没有，两个学校的都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现在来主动找我，和我说话，我已经好了很多了。他边走边说，还曾停下脚步转过头对我说得更加郑重些，我便也停下，迅速收起脸上和他说的这些毫无关系的笑容，他说得越多越慎重，就说明他越在乎我，我心里自然就越开心。他把我领进了办公室，让我写下学籍号和密码，就写在他桌子上的一张红色的材质比较厚的请柬或是贺卡之类的卡片上。
他自己呢，伸出一双洁白的手，一对美丽洁白的天鹅，十指修长，并排放在一起，没有指甲，很干净，好看平整的关节，是我喜欢的手，掌心向下贴在办公桌上的电暖板（暂时先这么叫吧，因为北方没有这种东西，所以我也不知道叫啥）上，是在取暖，那是我第一次那么完整地看到这双手，虽然很短暂，但印象很深刻，他的一切都那么美。差点忘了正事，我拿起它，正面反面地看了看，一脸疑惑，他说就写在这上面。
好吧，我写在了反面，上面一串是学号，下面一串是密码。我的学号早就忘记了，可是他的生日，两套生日我都记得，因为成了我所有的密码，只要有密码的地方，都是他的生日。就连手机的九宫格解锁图案，都是他名字的英文缩写。我的世界里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没法度过任何一天不想念他的日子。
之后我就同他一起出来，我们三个站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口那儿。他开始了他的一番谆谆教导，如今记得的话已然不多，有些遗憾。我们是站在楼梯口旁边的护栏边的，护栏的中间有一根承重的柱子，稍微凸出来了一些，我就在它后面侧倚着栏杆，听他说话，他站在柱子旁，还是以往谈话的姿势，重心在一只腿上，双手背在身后。男孩子都喜欢这么站着么？他这是第一次提到了我的简历，就是不久前填过的那张大表格。他说看得出来以前的确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得的奖啊、证书也比较多，还说我看的书啊、杂志也比较多。
那么他说的杂志是指什么？我只不过初中买过两本《当代歌坛》，还有就是小学的时候在学校订阅过《我们爱科学》，学校发的《科技普及》看过好几遍，家里的《十万个为什么》翻过很多遍，还有特别喜欢看《人类未解之谜》、《世界未解之谜》这类的书，而且喜欢反复看和记忆，一边害怕一边还看UFO。小时候的确很喜欢看书的，尤其喜欢看自然科学类和灵异事件类，天文宇宙地理，可能因为好奇心比较强。还喜欢看动画片和电视剧，尤其是悬疑侦探类的《名侦探柯南》和《少年包青天》，到现在电视剧已经戒了，觉得没意思，但柯南戒不掉，因为柯南一直没有出完结篇。
还有初中每天放学回家必看的中央十套科教频道的《科技之光》和《走近科学》，可是我上了高中之后回来，有的节目没有了，有的节目换了内容根本不好看了，所以现在只看新闻了。高中的时候因为没有电视也没有时间，就只能看书了，好在我初中的时候发现自己比较喜欢现代诗，高中的时候又接触到了海子的诗，就在高中的时候看了很多诗集，顺便还看了一些散文集，看的哲理散文比较多，比如周国平的三本散文集看过好几遍，虽然不太懂。因为当时痛苦的心境，确实比较适合看诗。
那个时候很多现代诗都会背的，倒是语文课上的古诗课文什么的，真的没有背，不喜欢，也不想背，高考的时候都是蒙着写的。到了大学，空闲的时间多了，却真的不看课外书了，连诗都不看了，大学的图书馆只去过一次，觉得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书，画画这件事也放弃了，又觉得没意思了，如果不是答应班长要送一幅肖像，今年怕是一幅画都不会画了，至于答应他的油画，也因为缺乏专业的训练而搁浅，但并没有放弃，只不过画了一半。画画的工具都给了学工业设计的妹妹。
很少看电影，一般看就是恐怖片。至于游戏么，从来不打手机游戏，因为小游戏太无聊了，从初中接触的暗黑破坏神，一种角色扮演游戏，到现在都在玩。我如果真心喜欢的话，还是比较专一的。只有从初中就喜欢的音乐，五月天，到现在都没有放弃，而且又接触了艾薇儿的音乐，有空的时候会练练吉他准备下学期的表演，打打字，滑个轮滑，做做家务，偶尔看看新闻，其实一直也没闲着，我觉得也挺好。这些也没和他说过吧？
说远了……
他讲老师们开会，把我列入了二本的重点培养对象。说高二时候的语文老师周老师说我很好，很不错。他说周前两天还找过他，和他说起了我，周觉得我很好啊。这样啊，大半年都不带我们了，还能夸我好，很难得。
他举了两个男生的例子，说其中一个（就是他的妻子补课的男生李）从前数学多差啊，经过自己的努力现在不是也好了？还有另一个男生陈，从前学习比我差，现在不是也赶上来了？不就是在气我不争气吗？可我为什么就是不愿放开自己，非要自己拧巴自己呢？何苦呢？“苦的不是等待，而是没有希望的等待”，当初的高考是这样，真正的苦不是为了高考而默默付出的那份努力、坚持和漫长的等待，而是经历了百转千回之后发现一切根本没有希望，毫无意义。
他对于我也是这样，痛苦的是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希望。不是我没有历经千辛万苦的勇气，而是我跋山涉水的所要抵达的隐隐约约的远方早已没有了等待。我是不是目的性很强？他和我说不要太注重考试的结果，那么这份执着要是用在他身上他还会这么说吗？难道要和我说不要在乎能不能和他在一起这个结果，只注重追求他的过程？
我思考了一会儿，觉得当然不会，两件事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我的身份是学生，高考是每一个高中生要经历的，而学习是我的任务；我和他这件事，我对他的感情本来就是个错误，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更不要提什么追求他、和他在一起这样的过程和结果。曾经他给了我希望，让我相信，一切有了意义。可是后来他烦腻我了，不肯主动和我说话，无视我，还把别人捧在手心。这几次考试本来就考得不如意，他不仅不安慰我，还总是气我。他在面对我这个脾气又臭又硬的小包袱的时候，往往有些犹豫，先看看我能任性胡闹成什么样子再说，不管不顾地任我自己生闷气直到不肯到学校来，他还是准备让我自己先冷静几天，看看我的表现，再考虑是否要来拉拉我。他是不好意思来主动找我还是成心要淡着我？
多半是后者，否则期中考试他怎么几乎找了所有的女生说话，唯独没有我？在他眼里我是该有多么不可理喻以致他都不肯理我。他知道最后才会心软，才肯来拉拉我，而这样的时候往往已经是很复杂了，一切都到了回不了头的地步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拉着我呢？他一次都没有，总是等到我伤透了心，不肯回头的时候来，甚至是在最绝望的时候也没有等到。如果不是失去的爱和希望太多，我又怎么会把那么多的感情寄托在他身上，怎么会那么依赖他在乎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