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每当桂感到彷徨和无助的时候,他就会再回想起那天的这个夜晚,回想起岛原那个黑黝黝的小巷,回想起几松牵着他的手,心中原本的寂寥就会加重一分。
具体的细节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忆起那时的自己年轻气盛,心怀着为老师吉田松阴报仇的执念,只顾着埋头前进,却无意识地忽视了身边的许多事和许多人。
不,是有意识的忽视了他们。
他不得不这么做。
像是绯村剑心、志志雄真实,自己只是因为他们剑术高超,单纯的把他们当作复仇的工具。
整个小荻屋的人,对于他桂小五郎而言,又算什么呢?
是可以轻易抛弃的棋子吗?
几松,这个陪在身边的女人,深爱着自己的女人,对自己而言,又算什么呢?
是一时的鬼迷心窍,色令智昏吗?
这个渺小岛国上千千万万的百姓们,对自己而言,又算什么呢?
仅仅是看不见的数字吗?
还是说,只有吉田松阴在他的心中占据一席之地?
桂不想太过探究,不想太过陷入,因为越是了解,越难脱身。
建立的羁绊有多深,斩断它时就有多痛。
就像长在肚皮上的脐带,只会让他的灵敏和理智变的迟钝,产生依赖。
曾经坚硬的男人,也沉迷在温柔的怀抱中而松懈,沉迷在情爱的臂弯里而怠惰。
也许和几松的相识,就是个错误……
啊,桂小五郎,为什么这样不知廉耻的话你也能想的出?
我冷静的头脑啊,你为什么变成一个不懂思考的蠢货?
尽是找借口,寻理由,以奇奇怪怪的推辞,把责任甩在一个不相干的女人身上。
啊,桂小五郎,你为什么这么没有担当?为什么如此反复无常?
夜,从暗月中无休止的扩散,像惊起池塘的涟漪,扰动桂的心弦。
是了,那一天,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
坐在椅子上的桂,仿佛又重归十三年前的京都。
……
脚下的木屐已经沾满了烂泥,白色的足袋早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黑色的世界里没有东西南北,桂和几松就像迷失在暴风中的雪花,始终无法着地。
几松紧紧的抓着桂的手,桂紧紧抓着几松的手,两个人都不想放开,似乎一旦放开,暴风就能够将他们吹散。
道路越来越狭窄,黄泥巴堆砌的软趴趴的墙面,如同悬崖峭壁,明明摇摇欲坠,却始终不倒,把他们同文明世界隔绝开来。
这里是另一个岛原——秽原。
桂和几松像是行走在阴暗潮湿的山洞,地面上随处可见腐败的“僵尸”们,赤//裸//的躯体布满斑斑污迹,已经分辨不出皮肤本来的色泽,好似两人的足袋,裹着洗不掉的腥臭。
“僵尸”睁开空洞麻木的双眼,如同两个灰暗的窟窿,吸纳着死寂的绝望。
或许他们曾经有着一个幸福的家庭,有着爱他们的父母,有着爱他们的子女,过着普通又充实的生活。
又或许他们遭遇了瘟疫,遭遇了盗匪,遭遇了人//贩//子,遭遇了一切稀奇古怪,难以违抗的灾难,以至于沦落市井,沦落红尘,沦落天涯,最后沦落至此。
摘下生前扛在肩上的扁担,放下拿在手上的打刀,脱下穿在身上的盛装,卸下戴在脸上的假面,此刻他们不是码头上的挑夫,不是路边的浪人,不是青/楼里娼/妓,不是什么别的人。
也不是自己。
因为他们把自己,丢在了渴求的小船中,任由二者一同沉没。
这些人是京都的最底层,是被社会抛弃的渣滓,他们没有亲人,没有身份,没有过去,他们一无所有,甚至不能称之为人,秽原是他们最后的容身之所。
不,严格来说,秽原是他们的墓地。
生在世间,唯一的结局便是等死。
先是精神上“死亡”,接着是肉体上的死亡。
脚下的大地,不知埋葬了多少像他们一样的生命,来自卑微,走向渺小。
看着“僵尸”们的脸,桂突然回忆起了过去遗忘的感情。
从未记起,也不想记起的感情。
他一直清楚,人生并不是一帆风顺,也不是一路坎坷,自己不是小说中的主人公,不会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然后修成正果。
他不怕失败,也不怕死,但至少等成功之后再死。
他就是怀着这个信念,才重新回到京都的。
为此,他可以不外乎旁人的性命,可以不在乎其他人的命运,可以牺牲一切,哪怕像个野狗般滚出京都,也势必会东山再起。
是的,理应是这样,理应是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却想逃离?
逃离?又能逃到哪里去?
啊~啊啊,我的脚步,你怎么停不下来?怎么停不下来?
是了,是了,几松,几松!
几松的手是多么的温暖,在寒夜中源源不断的传来滚烫的触感,让桂还有着身在人间的实感。
在饱含着死气的洞穴中,桂小五郎的意志动摇了。
吉田老师,我好像不想死。
几松也这么说我。
我要逃走了,复仇到此为止。
你我之间也到此为止了。
啊,但是,正因为有你的帮助,才会有现在的我吧。
你只存在于我心中了。
和我一起。
一起…那么…
这次回去,这次回去…
如果这次能顺利逃出生天…
我就娶几松为妻,两个人呆在乡下,生几个大胖小子,对,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平日里打打鱼,种种田,闲下来的时候教教孩子们识字,偶尔可以上山摘些草药卖,然后节日……
过节时回京都看看,看看集市,看看庆典,看看烟花……
再也不用…再也不用…
再也不用过这样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了!
仿佛为了验证桂的心中所想,曲曲折折的巷子逐渐变得平坦,“僵尸”们不见踪影,一望无际的黑暗中,也能看到若隐若现的光芒。
此刻,桂小五郎的感动的都要哭了出来。
不行,我是男人,我得忍住。
光芒越来越亮,两人即将冲出了秽原。
啊~啊~
那光芒,是生的希望,是未来的模样,是我……
“喂喂,这边有声音。”
“咦,这么晚了还有人?是谁?”
光芒晃动了一下,桂这下看清楚了,那是正在说话的人手上提着的灯笼。
两个男人披着浅葱色的羽织,腰带上插着一长一短两把刀。
泪水在桂的眼眶中打转,终于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