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车站等公交车。他的书包吸引了我:有上十个拉链,密不透风,有很多很多层,像被包裹了的城池。但他永远清楚记得,他把他的东西放在哪一层,精确无误找出使用。出于礼貌,他问了句:“你经常在这里等车吗?”我点了点头。他笑了笑,拉了拉他黑色的帽子。他那一笑,就像亲手把甜美的毒药连哄带骗地让我喝下,而我还心甘情愿地沉沦。
他从不担心我身边其他男孩对我大献殷勤,他知道我的接受都是出于无奈和被迫。因为他知道,他一个笑,我立刻会丢掉所有男孩,回到他身边。他胜券在握,却毫不费力。
我还记得言杰那个男孩,我随口说了一句想吃城西那家老店子的小笼包,他从城北赶到城西,又赶到我家——城东。小笼包温温的,我享受着,丝毫没觉得不妥,倒是被他的认真打动了。有天外面下着大雨,他骑车到我家楼下,发讯息给我说他等会的活动还有一个多小时,我看了看楼下,始终没有下楼。
开门声拉回了我的思绪,小舟带着半边阴影和半边透亮进来,月光也顺道滚了进来,将他整个人笼罩在月光里,我拉他,他突然暴躁地甩开我,看着我的目光充满陌生和距离感。月光把遗留的清冷全给了他,置之不理他身旁的我。
接下来的无数天,可怕的沉默啊像疯长的杂草,一片一片铺满了整个房间,我动弹不得。而小舟永远早出晚归,回来了也是趴在桌子上疯狂写作,根本不会把多余的一眼给我。他极度暴躁时,甚至会拿刀割自己,我去夺他的刀,血就这样源源不断从我们手掌渗出,后来,我越来越平静地看着血涓涓流淌,没有疼痛感。而他手掌心溃烂的伤疤,像星罗棋布的街道,支撑着我们瘦骨嶙峋的爱。
我忽然很想爸爸妈妈,模模糊糊地看见他们翻遍所有通讯录,问我的好友我究竟去了哪里?记忆中的爸爸从来不会红眼,可是因为我的不告而别,我看见了他深深的自责;而妈妈下班回来,会发现被窝里终于没有那个睡不醒的女孩了,她手里拿的提拉米苏蛋糕就这样跌落在地…
我空洞的内心居然生出了愧疚,因为我的叛逆,他们一直都顺从我,生怕我离开他们。
这样的日子持续过了21天后,我忽然发语,不太连贯地说:“小舟…舟,我算你世界…里的什么呢?一花一草算…吗?”
他在睡意惺忪中,迷迷糊糊问我:“你说什么?”我摇了摇头,感觉听见了那个答案,连忙说:“我什么都没说。”
他翻了个身,沉沉睡去…月光更眷恋他,把所有的光亮全给了他,而我一个人,无助地站在阴影中,只能旁观他的透亮,而融不进一丝一毫。
早晨醒来,我说:“小舟,你晚上陪我去湖边吧,我想去看鱼。”他习惯性皱了皱眉,点了点头,又出门了,我仍然不知道他的行踪。
晚上他略早一些回来,我把头发洗干净些,白色蕾丝蓬蓬裙也干了,他站在门口示意我们可以出发了,我们牵着手走到城市尽头的湖边,我们没有坐车是因为小舟跟我说他没什么钱了。
我不知道时间,走得太匆忙,我的粉色手表还在书桌上,只记得通天而下的月光,让我变得更冷。月光融进了湖水,我蹲下身,双手一扑,竟抓住了游鱼。它们光滑的脊背不停摩挲我的手掌心,用力挣脱我的桎梏,我流泪了,双手猛地打开,游鱼奋力跳跃,入了湖水。湖水也早不是那苍白色,随着涟漪的浮动,渐渐将这天地混上了银白色。尼采的话瞬间浮现:银白的,轻捷地,像一条鱼…我不忍心回忆起那下半句,小舟忽然来了我身边,我笑着说:“小舟你知道吗?昨晚我梦到我爸爸妈妈了,他们问我在哪里?…”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小舟松了一口气,说:“噢?你想家了?”
突然,他一把拉起我,又抱起了我。突如其来又久违的温暖铺天盖地,我环住了他的脖子,看着他。“好,我们回家。”这次很好,月光没有独宠他,给我们照路。
天已快大亮时,我们又到了那个车站,小舟放我下来,跟我说:“我去买票,你站在这里别动,我很快回来。”我的男孩从来没有一次跟我说过这么多话,我按压着心中的狂喜,不停点头,他摸了摸我的头发,笑笑离开。他买好了票,把我的那张给我,又说:“你先去车上等我,我去买两个面包,你胃不好。”我拉住他,说:“别买了,车快开了。”他轻柔地放下我的手,用一笑来坚持他的选择。他知道我无法拒绝他,只会放任他做所有决定。我只好上车等着。
车鸣笛了,小舟还没有上来。我急了,可是人流一潮一潮盖过进口,我不能下去,我被迫回到座位。
这时,我偏头看向窗外,小舟笔直地站在送行人的行列中,目光冷峻,跟刚才判若两人。他深盯着我,眼神复杂。朝阳偏了头,微微笑着,看见了他的回归。他终于彻底摆脱月光了。我又笑了,笑自己刚才想冲破人群下车找他,他应该都看得一清二楚。我看见了我的车票,终点是城东。
车快速从轨道上滑开时,我看见小舟转身离开,没有回头。朝阳全打在他洗得干净的白衬衫上,染了一片红,特别像我们,看着彼此涓涓流淌过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