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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头顶苍穹晦暗,繁星密布。一颗光点拖拽长尾划过县城,接着又是一颗,向南飞去。

陇山的半腰被火把照地发红。突兀凹陷,此起彼伏的怪石与沟壑在毕剥跳跃的赤焰下摆动着自己的影子。

远处的,即将死去的株株胡杨,或立或倒,静静地保持长久以来,不曾改变的姿势。一只狐狸叼着一只鸟,俯卧在胡杨旁边的灌木丛中,警惕地注视着正在挖壕的人,直到一杆铁镐凿在尾巴尖上,才惊慌失措地踢着腿,向北方跑去。

西庚营的老管捡起狐狸丢弃的死鸟,高兴地朝众人走来。众人就慌忙拿石头垒了一个灶,将事先准备好的枯枝黄叶扔在灶里聚成堆,燃起一团火。很快,几个东甲的营众抱着一把柴添进灶里,火就越烧越旺,蹿地比人都高了。

老管抱怨道:一只瘦鸟,没必要搞这么大火势。

旁边的一个西庚军士补充道:也没必要挤这么多人,都散了!

有人迫于老管那五大三粗的体格,瞅着正在火中燃烧的鸟走了。有的似乎还是不死心,咂着嘴往火堆凑,妄图能够分点肉食。

一个正在呆望的北癸营众就说老管不会弄,得先拔毛用炭火烤,不是直接放火里烧。老管翻着眼睛,呼哧一笑,用树枝拨弄着已经成为黑炭的鸟,道:人吃糜子,羊吃草;北癸的大肉,西庚的鸟。咱们各吃各的,用不着互相操闲心。

那个北癸营众还要争辩,被我制止。悻悻地又非常委屈的跟我解释鸟还是得用炭火烤了好吃,得撒盐,得抹蜜。我点头应付了两句,找了一块平整的地,躺了下去。

一夜的挖掘,让我疲惫不堪。鉴于背上的疤,在干活间隙,我始终不敢摆出一个舒适的姿势以便休息。但现在,四肢的无力与身体的酥软,让我已经顾及不了太多,觉得唯有平躺,才能彻底地恢复力气。

李丑奴早在后半夜就已经回山上去了。临离开时特别强调务必在天亮前挖出第一道壕沟。目前进度已经基本完成,有些地段只需再稍微挖深一些,即可以宣告结束。至于用不用在沟里插木桩,李丑奴没有说,众人也没去做。谁都不想给自己找这个麻烦,万一蠕蠕不来呢?那不白忙活了?于是就有了烧鸟吃肉的欢愉,及各自找地方打盹的闲暇。若是放在以前,我定是会阻止这种情况出现,但眼下肚中无食,身心疲惫,已经管不了那么多,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同时又把蠕蠕不会打过来的希冀当成一定会实现的愿景,在心里暗自默念个百八十遍,然后全都抛却,不再去想。

此时,天上的星星已经褪去不少。那弯陪伴众人一夜的月亮正向一边倾斜,不再明晃皎洁。空气中,一股毛发烧焦的味道仍在流动,与火堆里冒着的白烟形成了一朵云,盘旋在胡杨与灌木丛的枝杈上。

吃鸟的人们皱着眉头意犹未尽,似乎那只死鸟并没给他们带来应有的满足。的确,一夜的劳作付出远不是一小块肉食所能弥补的。这感觉就跟每年上缴的赋税远大于所得一样,没有任何喜悦可言,有的尽是悲伤与失望,还有一腔无处宣泄的怒火。

老管含着鸟爪,拖着长音,用一种三分调侃,七分抱怨的语调喊道:啥时候才是个头哇……应者寥寥,还有一声被扰了清梦的怒喝跟着响了起来。

老管就露着一脊背的青色皮画,循声找那个人。那人突然没了声息,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老管便跺着脚,转着圈的骂,吵得一些北癸营众抄着家什要和老管打一架。老管左顾右盼,寻不到一个帮手,却不愿退却。但见李丑奴带着南北洼子的族众,从山上走了下来。

李丑奴一脸疲惫,眼皮肿得老高。喝道:都他娘的干啥哩?

老管木着脸没说话,像根木头似的站在原地。

李丑奴围着老管上下打量,道:老管,你这是干啥?大老远就听你在那咋咋呼呼的。

老管道:没啥,蝎子蜇着了。

李丑奴叫道:啥态度你是!

老管把身子一挺:蝎子蛰着了,还能有啥好态度?

李丑奴往后退了半步,踩了霸槽的脚趾头,疼得霸槽呲牙咧嘴。李丑奴没有理会霸槽,声音缓和了许多,道:老管,现在不比往日,怨言啥的可不敢乱说。你们都是戴罪之人,按律这鞭子每人都得挨的,那滋味可不好受,不信你问问他......拿手指着我。

老管瞥了一眼,道:挨鞭子也比在这挖沟强。

李丑奴惊异地直望着老管:哎......我说你这个老管......廉将军可是没舍得打你们啊。

老管笑道:是,廉将军夜里还托狐狸送一只鸟给我们打牙祭哩。

李丑奴有些莫名其妙,吱唔道:啥狐狸?啥鸟?转脸又冲东倒西歪的军士质问:啥狐狸!啥鸟!挖完了没有?都搁这躺着!

一个东甲的老兵满脸笑,哈着腰道:回李校,有的地方再挖个半尺就算完了。

李丑奴喊:那还躺着干啥?干啊!北边的营盘,山上的烽燧都得修,活多着呢!

老兵连忙应承:是是是,马上开始!赶紧的,大家伙,都起来,再加把劲!

东甲西庚的营众三三两两,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晃荡着,又继续进行剩余的工程。

老管瞪着李丑奴,重重地哼了一声,抄起铁镐往肩膀上一扛。李丑奴就忽闪着眼往后缩了一下。见老管只是去干活,不是要揍他,嘴里便小声恨道:一个个磨皮蹭痒的......都是些该死的货。然后冲我道:周老弟,可别忘了!

我正在犯迷糊,听李丑奴一喊,竟一时不知他在说什么,道:别忘了啥事?

李丑奴笑:老弟真是贵人多忘事......廉士进找你哩。

我噢了一声,想了起来。

李丑奴拿手指头点了点,朝身边人道:真是......咱周老弟年纪轻轻,就记不住事了......

周围人嘿嘿着,露出替我感到高兴的讪笑。

接着,李丑奴吩咐南北洼子族人替换昨夜挖壕的北癸营众。又吩咐霸槽和来女带上十个人去领军备和牲畜。最后再次对我提醒了一次去找廉士进的事。我有些不情愿,但想不出任何理由推脱。只好跟着一路小跑的霸槽和来女,向县城走去。

陇山离县城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中间还要过一次河。幸亏前夜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河水没有往高了涨,不然又得往东走两里,过一座桥,再往回返,才能抵达县城。这座桥叫什么名字,无从得知。就跟包围县城的这条河一样,神神秘秘。但由于离丰家坞埠比较近,当地人就习惯性的称其为丰桥。本来往西的方向还有一座官桥。前些年下大雨发了一次洪水,官桥被冲断,以后再没人修过。于是出城过河的民众只能由丰桥走。丰家便派人收取过桥费,致使民众迫不得已,只能寻了一处水浅的地方蹚着过河。后来不知谁出了个主意,建议民众无论男女老幼,过河时每人都揣块石头往河里扔,以此铺条路。几年后,河里果然就有了一层石头路。只是这条路唯有水势小的时候,才能露出面,其余时间都泡在水里,更不要提河水上涨的时候了。

北癸营在这条石路上不知走了多少遍,行了多少次。因为前几次过河的时间与此刻不同,并没有注意脚下的石头有何异常。但是今天,当那轮红日只是刚刚露出整个脑袋的时候,那一层以石头铺就的路,竟散发出一片金光银光,晃地两岸的砂石和水里的鱼都变得金碧辉煌。

霸槽和来女呼喊着,冲到水里,其余人也相跟着,卷着裤腿,下手乱摸一气。过了一会儿,霸槽举着一块被水流洗刷成圆形的石头,喊:这要是块宝石就发财了!

来女就笑,说,那咱还当啥破兵啊。

其余人便开始幻想若是宝石的话能换多少地,能盖多少屋子。不知谁起了个头,叫了一声:还得有娘们!于是大家一起有节奏的喊着:娘们!娘们!娘们!那霸槽更是不知错乱了那根弦,腰身一拱一拱的,像是肚皮前面挡了一个什么大的物件,两手移不动,必须借着腰力,才能顶开。

我站在水里傻呵呵地笑。和暖的阳光与冰凉的河水相融合,撩得全身温热酥软。一条镶着金边的鱼,从西向东翩然游来。在尾巴扫过我的脚面时,不知为何竟大着胆子用ZUI在脚趾缝里来回啃咬。我屏住气息,两手猛地向下抓,那条鱼就机敏地甩着尾巴向一边游去。我也学着旁人的样子,呼喊着追赶它。引得霸槽停止了动作,也加入我的行列。我们两个一前一后,在水里跳跃着。那条鱼东躲西藏,晕头转向地游到了两块石头之间不动了。霸槽一个前扑,抓住了鱼。我也是一个前扑,只不过是被石头绊着了,冲地比霸槽远了半个身子,摔到了岸上。霸槽抓住鱼,朝我咧嘴笑。我甩开仍泡在水里的脚,不停向他脸上踩着水花。霸槽侧着脸,腾出一只手打着水面,进行回击。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岸边不远处,廉士进正坐在马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

眼尖的来女和其余北癸营众站地笔直,表情丰富地向我俩挤眉弄眼。当我和霸槽意识到不寻常,连忙往岸上看时,廉士进和随从已经调转马头,继续前行,只留下一串在尘土中若隐若现的背影。

县城的民众曾一度对此次廉字军的调动极为恐慌。传言定方的蠕蠕出不了几日,很快就会攻打陇山。其实,在廉字军退防此地时,这样的言论已经不知流行多少遍了。但一直未见蠕蠕有何动作,人们也就头几日害怕,后来便逐渐觉得话题乏味,该干嘛干嘛了。

而现在,当驻扎陇山,从未有过大动作的廉字军突然出现反常举动,这个被人淡忘的话题,就如同悄然消失的温病,再次出现在大街小巷当中。搞得民众及刚摆脱危机的张干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

张干找到廉士进,希望能以廉军的名义出一个安民告示。廉士进没有过多考虑,当即应允。一夜间,大小告示便贴满县城各个显眼位置,张干还亲自敲锣走街串巷,抚慰民心。说,蠕蠕常年作战,兵疲师老,已无力攻打陇山。此次廉军调动,只是例行巡边公务,是为了更清楚的掌握蠕蠕动向,为以后主动出击收复定方做准备。望民众不必恐慌,劳作照旧。

就这样捣鼓了一宿,嗓子喊哑了,脚掌起泡了,张干也累得犯了头疾,脑袋上绑了一圈布条,卧床不起了。但值得欣喜的是,民众的情绪总算得到安抚,只是白天大街上的人比过去少了许多,个个缩着脖子,小心翼翼,生怕动静大一点,蠕蠕的箭就会腾云驾雾的从定方飞来,落在自己的脑袋上。

我们一行里的有些人本来是想借着这次进城的机会,去看下街景和人景的。但是,当我们真正踏入县城的大门,迎接我们的除了来自中戊营的盘问,就是一街道迎面扑来的黄沙。那些卖汤饼胡瓜黍糕,那些沿街兜售柿子蜜饯的小贩和那些云云无聊闲散民众,竟一夜消失,不知去向。只剩下一队队分担巡逻任务的中己军士和形单影只,如同孤魂野鬼的匆匆民众。

来女瞅着一队擦肩而过的中己军士,提醒霸槽一定要照他们身上的军备那样给北癸营众每人整一套。霸槽突然支支吾吾,面露难色,说中戊中己和我们不一样。来女就很丧气,似乎觉得牛羊也不会那么轻易的到手了。最后,一行人垂着头,在一处十字路口分开,剩下我一个人朝县衙踽踽而行。

县衙处在城中央,是除了坞埠外第二高的建筑。其格局与北川的相差无几,只是无论正脊飞檐,还是匾额门柱,都比北川衙门寒酸了不少。拿眼望去,一派灰蒙蒙气象,好似走路动静稍微大点,就能从顶上震下不少土。

几个全副武装的军士立于抱鼓石旁,满脸黢黑。见我向衙门走来,老远瞪着眼,白牙一闪地叫了起来。我立在原地没有再往前走。一个军士快步上前,道:干啥的?我拿出腰间的军牌,报了军衔姓名及来意。那军士才满面狐疑地把我放了进去。

进了大门,只见县衙里应该摆设哨棒和各种刑具的地方已经被斧钺钩叉等仪仗武器所取代。两排与衙门外同样装扮的军士左手按刀,右手扶槊,凶狠地拿眼看着我。我定了定神,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然而心里却疙疙瘩瘩,好似背负了某个不可赦的罪名。待我穿过这群凶神恶煞的军士来到大厅门口,两个把守县衙大厅的亲兵又再次伸手拦住我的去路。我连忙通报了来意。亲兵转身走了进去,旋即又走了出来,向我招了招手。我整理好衣袖,迈腿跨过门槛,看都没看,就拳擂胸口,单膝跪地,大声报出姓名。

就听廉士进道:过来,帮我端着油灯。

我高喊:虎!快速起身,低着头往声音的来处走。

廉士进不以为然道:一般命令,不值得喊虎。这郝大富,狗屁不通,就知道唬人。

我弯着腰接过廉士进手里的油灯,举过头顶,没有说话。

廉士进的束身白袍就在我眼角来回晃动。手里似乎还攥着一个铁制物件,在墙上轻轻地叩击。突然,叩击声戛然而止,一个如同瓜果的铁锤掠过我的眼帘,垂着不动了。

廉士进道:你弯腰曲背的不累吗?

我说,回将军,不累......

廉士进道:你不累我累。张干这老小子的衙门黑咕隆咚,连白天都得掌灯。你这样举着虽说显得尊卑有序,但实在无法让我看清墙上的战图。还是站好吧,不然你废腰我废眼,蠕蠕还没来咱们就先残了两个。

我回道:喏。站直身子。

廉士进没看我,借着灯光,把铁锤往墙上的战图一敲,叩击声又笃笃地响了起来,像极了远方的战鼓。

如豆的灯光在战图与廉士进之间左右晃动。廉士进的白袍显得有些发灰。一头和廉熊一样黄的头发卷曲蓬松,包裹在一块黑布之下,唯有脖颈后的毛发向外炸着,好似一团枯黄的乱草。廉士进远没廉熊高大,身板笔直如槊,胳膊却粗壮无比。军中传言其膂力过人,可开六石马弓,十二石步弓。且战急时能左右拉弓射箭,骁勇异常。但就是这么一个人物,最终在定方也没有力挽狂澜,与众军士一起,撤往陇山。我曾经一度讥笑过廉士进灰溜溜的样子。又曾经一度认为定方之战从头至尾,弥漫着各种不可思议。按理说,定方城内好不容易收集到的粮草还可支撑三天,而后续粮草虽遭受了蠕蠕的拦截,但在北癸营赵湍的殊死抵抗下,只是在胡儿海损失了一部分,剩下的也仅仅比预计时间晚两日到达定方,廉字军又有什么理由在粮草即将到来之际,突然放弃坚守的城池呢?这一切都有说不通的地方,这一切总让人有充足的理由去质疑。赵老柴就是其中一个,不过已经死了。我也是其中一个,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还无暇顾及。现在,这个疑问又出现在我的脑子里,而那个让我冥思苦想的答案就在眼前,就在巨大的战图旁边。

我抬起头望着廉士进。廉士进突然从战图上移开目光,也望向了我。那一双乌黑的眼睛越来越亮,露出丝丝可以穿透肉身的冰凉。

廉士进道:你在想啥?

我立刻收回目光,低头道:回将军,啥都没想。

廉士进接过油灯,连并手里把玩的铁锤置于案上,坐了下来。我快步回走,立在案前。

廉士进拿着一张羊皮纸看,幽幽道:多大了?

我回道:十八。

廉士进道:娶媳妇了没有?

我回道:没有。

廉士进放下羊皮纸,道:一般人家的话,你这个年纪孩子都三四个了。怎么?爹娘不给你操持么?

我没有吱声,脑子里飞快的思考廉士进说这些话的意思。廉士进倒没等我回答,继续发问了。因为这就是个开场白,没什么意思。

廉士进道:怎么想着要当兵的?

我回道:蠕蠕犯境,不可坐视不管......

廉士进笑道:放屁……

我没敢再说话。

廉士进又道:你在廉字军的时间也不短了。应该知道廉军兵士都怎么来的吧。

我回道:知道。

廉士进问:怎么来的?

我回道:少数兵户,多数招募。

廉士进又问:那你知道国家现在为何不像以前那样征兵,而是改为募兵?

我摇摇头。

廉士进有些遗憾,叹了口气,那样子似乎是觉得我应该清楚个中原因。

廉士进道:征,百姓有田有业,闲暇劳作,战时当兵,无恒远;募,战事频繁,望族占山吞地,百姓或流离或沦为部曲,户籍败坏,无兵可征,因而改为募。且募于兵者,恒远。除非走投无路,没人愿意当兵。懂了吗?

我道:小人明白。

廉士进突然两眼冒光:那你县官爹怎么就同意你当兵呢?

我缩了下脖子,吱唔道:国家危亡,吾辈......

廉士进打断我的话:撒谎。接着咧嘴笑,话锋一转,道:北川的王老爷和你家啥关系。

我的肩膀抖了起来,不知道该说实话,还是该随便编个理由搪塞过去。但直觉告诉我,廉士进对我的了解只限于身份,至于其他应该还不知道。于是我回道:回将军,王老爷是北川望族父家长,与我爹打过照面,与我却没有任何关系。

廉士进道:你爹和王老爷就好比张干和丰老爷?

我道:是!

廉士进从身边的一垛纸堆里拿出一个小木筒,旋开盖子,倒出一块帛,读到:......吾甥乃妹夫独子,自小体弱多病,万望廉将军多多照应,今有猪羊百头,黍麦千石,不日便至,以表小老儿的敬佩之情。万望将军收下......廉士进没有再往下读,用手指弹了下信,笑道:王老爷真大方......看来你不仅有个县官爹,还有个望族舅啊……

我又不作声了。

廉士进拿着信,在我面前来回踱步,道:哎呀,周璞,你还真够复杂的。有意思,很有意思,廉字军军士来自五湖四海,啥背景的都有,但今天我算是大开眼界了。怪不得廉熊想砍你,现在连我都想砍你了。

廉士进又摊开信,念道:“吾甥乃妹夫独子……”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我摇摇头。

廉士进小声道:你那个舅是想让我杀了你。

我有些错愕。廉士进拍了拍我的肩膀,很满足的笑道:吾甥就吾甥,非要加个妹夫,看似不经意,实则在说,你是你爹的崽子,和他,当然,如果没猜错的话,还有你现在那个所谓的娘,没有任何关系。既然没有关系,自当可照顾可不照顾,但王老爷却又送这么多东西给廉军,这难道不就是想买你的命吗?

廉士进白皙的脸庞兴奋地发着亮光。两条横在眼眶上的连眉已经得意的飘到了额顶。可见喜欢揣摩,喜欢以蛛丝马迹探寻别人极力掩饰的内心,并直言揭露,是他的一大爱好。

我被廉士进说得哑口无言。遥远的边关和泯入人海并没有隐藏住我的身份,相反让千里之外的王老爷嗅到了潜在的危险,继而认为我这个外甥突然消失,存在着不单纯的目的。两年了,想必王老爷每日都在思考我的离开意欲何为。时间对他来说,不是问题,只要他还活着,总会恍然大悟。但对于依然苦苦等待时机的我,时间却不啻为催命符,随时都能要了命。眼下该怎么办?是继续履行带领北癸营荣归故里的光荣誓言,还是重新把复仇的私欲放在首位,成为亟待挑选的抉择。我需要有人出主意,我需要有人指点迷津,我需要有人在耳边大吼一声:“你现在必须如何如何”来坚定决心。可偌大的房间,除了简单的摆设,就剩下对人洞若观火的廉士进。在我看来,廉士进怎么都不像一个给别人提供建议的人,他喜欢杀人,用刀和嘴。

我鼓起勇气,问:小人斗胆,敢问将军如何处置我?

廉士进笑道:处置?干嘛要处置你?你是兵,你的死要物有所值。再说,我干嘛要听王老爷的?说完人就在那笑,又拿起那杆铁锤,一晃一晃地走到战图旁,说,你对此次廉军调动有什么看法?

我正云里雾里地琢磨廉士进的话呢,随口说道:没看法。

廉士进转头望着我:没看法?其他人没看法不奇怪,但你没看法是不可能的。你就说廉军的调动是利是弊。

我吱唔道:调动军队支援兆北是上面的决定,吾等照做就可以了。至于利弊,说不好......

廉士进耸了耸肩膀:不是说不好,是不敢说。这么吧,我先交个底,我对这个决定嗤之以鼻。你呢?

我的汗流了一脊背,说不是,得罪掌握生杀的廉士进;说是,万一调动出现差池,只要廉士进说军士普遍对调动不满,拿我作为实证,那可就百口莫辩了。该怎么办?该如何摆脱陷入死地的困境?事情到了目前这个地步,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这已经不是漩涡吞舟的问题,而是遍地火焰,无处下脚的问题了。此刻,我就如同夹在两块石头间无法动弹的鱼,进退两难,廉士进则犹如遮天蔽日的阴影,不紧不慢地向我伸出巨大的手。情急之下,我选择舍远求近,附和廉士进。原因不外乎廉士进的大权在握,无论在时间和距离上对我都是直接的威胁,且毫无拖延周旋的余地。

我咬了咬牙,道:回将军,方才小人说没看法,是有难言之隐。一来军国大事,一切定夺来自上方,我这样的小卒唯有执行即可,岂敢造次;二来廉将军屈尊降贵,小人受宠若惊,不敢乱说,怕的是误导将军错失战机。现在,将军不忌乡民浅薄,一再垂问,小人备受感动,再不把心里话和盘托出,恐怕就有点不知好歹,眼下小人只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能报答将军知遇之恩,说得不好,还请将军见谅。

廉士进笑道:啥知遇之恩,谈不上,我可没逼你啊。

我心里变着花样的骂廉士进。表面却低眉顺眼,道:没有,这都是小人不吐不快的肺腑之言。

廉士进回到案前坐了下来:说吧。

我作揖道:喏!此次廉军调动,并非廉熊将军本意。廉熊将军作为军人,听命是他的本分,无可厚非。廉军此次倾巢而出驰援怀方军与怀义军,其具体任务如何,小人不知。但可以肯定有两种作战可能,一个是与怀方怀义攻河间,一个是与怀方怀义守兆北。眼下定方新败,攻是不可能攻的,所以是守。家父曾藏有一本名为《四方志》的书,里面提到位于国境北端的青铎山,其言曰:青铎巍巍兮纵南北,隔定方河间为东西......也就是说,定方与河间分列青铎山两侧,如同一对牛角直插蠕蠕境内,令其坐卧不宁,寝食难安。不幸的是,一百年前蠕蠕攻占河间,两角变成一角,只剩下定方了......

廉士进拖着长音道:现在那个犄角也断了......

我回道:是,定方蠕蠕只要发兵,无论多少就能直驱腹地,袭扰陇山,还进退自如。

廉士进道:你的意思是我军此次调动,无非给了人家可乘之机了?

我道:是。

廉士进道:这谁都看得出来,那为何上方还执意调动廉字军呢?

我道:两种原因,一是蠕蠕从河间攻打锷门关了。青铎山虽是南北走向,但在接近兆北时,其余脉却自西向东延伸,在兆北北侧形成一个缺口,这个缺口就是兆北防御河间的重要关隘——锷门。锷门关虽有万夫莫开之险,但终究是抵御和攻打河间蠕蠕的重要关口,所以必须重兵把守,不可懈怠。二是兆北是当今圣上曾经的郡国封地,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一旦蠕蠕攻破锷门占领兆北,那么会对整个国家根基带来不可逆的震荡破坏。因此河间蠕蠕只要有风吹草动,廉军必定驰援。

廉士进问道:若河间只是造势,定方来敌南下邀击陇山,再向东攻打兆北,该如何?

我道:目前看来此种情况最为可能。但兆北有怀义怀方及廉字军大部,且兆北东侧又有青鲁军,无论如何兆北都是无虞的,怕就怕在蠕蠕以攻打兆北作为幌子,拿下陇山,这样不仅仅是蠕蠕进一步威胁兆北的问题,而是陇山变成蠕蠕的一只犄角,插入国土腹地。届时,就会出现我们想打陇山却怕丢锷门,想守兆北却无暇顾及陇山以南之局面。

廉士进笑道:兆北跟小娘们一样难伺候。

我道:没办法,兆北是龙脉,国家根基。

廉士进道: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破局?

我道:破不了。

廉士进道:破不了?

我道:是,以目前兵力来说,想破局如痴人说梦。唯一办法就是死守,等待廉军回援。

廉士进道:这办法可真够笨的。

我道:虽说打仗靠计、靠谋、靠策,但最后终归还是得靠一个字——拼。任何退敌之策,只能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廉士进沉吟不语,又开始围着大厅转起圈子。最后停住道:回去跟李丑奴说,仔细侦查,一定要守好陇山。

我回道:虎!却没有退下。

廉士进问:还有事?

我道:敢问将军,若蠕蠕来犯,城内中戊中己可否支援陇山?

廉士进道:我会酌情而定。

我问道:为何?只是因为中戊中己是廉字军的家底吗?

廉士进瞪着眼睛:放肆,这和你有啥关系!

我把头埋在伸出作揖的胳膊下,喊:请将军恕罪!小人只是想死地明明白白。

廉士进突然变成笑脸,缓声道:等你变成鬼的时候再来问我。说完,挥了挥手,示意退下。我倒行两步,抬脚跨过门槛。与院子里的军士一起,将目光投向天边积攒成团的乌云。一个门口的亲兵小声嘀咕道:又要下雨了……话音刚落,挂在大门下的灯笼摇摇摆摆,猛地挣脱绳索飞到天上,恰巧一道闪电当空坠下,将其映地火红。

出了县衙,我本想与霸槽来女汇合。无奈雷电交加,狂风大作,生怕雨下下来不能过河,就一个人往回赶。待回到山顶,便看到北癸营众聚一起正在杀羊。我凑过去瞟了一眼,问旁边的人,说,霸槽和来女呢?那人两眼盯着羊,说,去巡边了。我噢了一声,说,回得倒是挺快。转身看到李闩财在往李丑奴身上套甲。李丑奴则歪嘴仰脖地正系兜鍪下的绳子。看见我,喊道:噢——周老弟!来,来。

我走了过去,道:新甲!不由自主地摸了摸。

李丑奴腾出手打了一下,道:乱摸啥啊,别摸坏了。

李闩财笑道:瞧叔说的,这又不是纸糊的......敲了敲甲片,补充道:铁的哩!跟咱以前穿的皮甲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李丑奴斜眼看着李闩财,道:你是看我理你了烧得慌,是吧?

李闩财笑道:哪有,我哪敢在叔面前烧包。

李丑奴道:不敢就好,我有的是办法治你。

李闩财拉着胸甲的绳一使劲,李丑奴便倒吸了一口气,憋着嗓子道:紧了点,松一下。

李闩财连忙道:可不敢松,保命的玩意。

李丑奴没再反对,冲我道:廉士进都说啥了?

我道:没啥,让北癸营做好防御,以防定方蠕蠕。

李丑奴道:你咋说的?

我道:我说请廉将军放心,李军校已经安排好一切事宜,只待蠕蠕冒头,就能给他死死地按回去。

李丑奴很满意:好着哩,好着哩,就这么说。又问:廉士进就说了这些?

我道:就这。

李丑奴不信,道:直接跟我说不就完了,何必再喊你过去又重复一遍。

我道:也许廉士进想从侧面了解一下北癸营的备战情况吧……

李丑奴道:这廉士进,鬼点子真是多。说完,在我面前转,问:咋样,还行啵?

李闩财抢过话,说,好着哩,叔真威武。

李丑奴伸手拿过刀,别在腰间,道:得去看看东甲西庚那帮熊干的怎样了,外人,不可信。说完,一摇一晃地下山了。

李闩财笑嘻嘻地看着李丑奴走远,转脸问道:我眼皮子直跳哩,周璞,廉士进真没说啥?

我苦笑了一下,道:闩财,穿上甲就不要脱了,吃饭睡觉都不要脱。还有,抽空去看看思重。

李闩财望着我,一句话都没说。

时近傍晚,陇山的半空依然乌云密布,不见退散。一股股雷声和着道道闪电在云间穿梭,却一直没有雨滴落下,急得沙棘与半黄的灌木直往天上伸着手。遥远的天际一半灰一半青,偶有几片白云在上面飘,也只是一瞬的事,便被旁边好似凝固住的乌云吞噬,变成了黑色。

东甲西庚营众终于修好了面北的营盘,驻扎了进去。而围绕陇山的壕沟也只是一条,没有再继续挖第二道。东甲西庚给的理由是累了,明早再继续。李丑奴也是没办法,幸亏晚上吃羊肉,才让他暂时忘却了不快。

我抱着一个大碗吸溜着滚烫的羊汤。李闩财穿着一身甲蹴在旁边,已经连吃了两大碗肉,准备再去舀第三碗,便突然直着眼望着远方道:是不是要起风沙了?

我赶忙看去,只见天边出现了层层土色,还未来得及提醒李丑奴,嘴巴里就有了砂石和黄土的涩味,接着什么都看不到了。整个陇山便到处都是呼喊与马叫,山顶的帐篷也一飞冲天,消失在半空,连还在修缮的烽燧都开始摇摇欲坠,往下落着大小不一的泥块。李丑奴呼喊着大伙不要乱,找地方躲避,那声音犹如苍蝇在嗡嗡,没引起多少人注意。

我埋脸趴在地上,将衣服包住头,大口喘气。只觉一股力道将我的两条腿往天上提。我惶恐地认为自己行将飞到天上。于是两手乱抓,妄图找到可以攀附的牢固之物。突然,一个人张着四肢压住了我。只见李闩财满脸灰扑扑地正冲着我眨眼。

李闩财喊:一身甲!两碗肉!大风吹不跑!

我喊:说啥!

李闩财又喊:有我在,大风吹不跑!然后嘿嘿笑,鼻孔里直往外冒土。

我也跟着笑,嗓子眼就一阵疼,好似咽了一块石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风逐渐小了些,弥漫于眼前的沙土也慢慢由黄变淡,让人能够分辨出人与物的轮廓。一个个染着土的人影慢慢站起身子,形似鬼魅般地原地打转。就听见李丑奴嘀咕道:可惜了一锅肉,还想给霸槽和来女留着呢。两小子没口福。说完拿脚踢了一下铁锅。

突然北面山下就传来一声马叫。李丑奴连忙站到崖边往下看,但见远处还未消散的沙尘中,一个人骑着马晃晃悠悠地往陇山走。李丑奴像被扎了一针似的拿起刀往山下跑,其余人就不知所措相跟着,待大伙跑到跟前,才发现骑马的是胸前挂着一个物件的来女。来女满脸是血,两眼茫然,鼻子不知为何只剩下两个黑黢黢的小洞,正不住地往外冒着血沫。

李丑奴一把抱着来女,喊:这是咋了,咋了!来女!

来女直直的望着李丑奴,捧起挂在胸前的物件,道:尖麻子......尖麻子......

李丑奴拿眼一看,发现那个物件不是别的,正是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已经变了形状的霸槽的头。

还未等大伙回过神,李闩财便指着马屁股嘶喊道:叔!叔!

众人围了过去,接着怪叫着如鸟兽四散。原来,马尾巴后面拴着两股长绳,绳子上面七上八下的串着十八颗南洼子族人的头。

这时来女歇斯底里地喊起来:尖麻子!尖麻子!声音锐利如刀,剜地人浑身上下生疼。

蠕蠕,到底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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