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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接到换防命令后,北癸营众收拾妥当,列队向陇山开拔。待走出丰家的那片胡杨林,就看到一溜东甲西庚营军士拉着几辆平板车往这边走。李丑奴迎了上去,问:老杨头呢?

一个军士回道:死球了。

李丑奴吓了一跳,忙问:咋死了?出啥事了!

那个军士不想回答,摇头道:你就甭问了。

李丑奴瓷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东甲西庚营军士往后走。当那几辆平板车经过身边时,李丑奴瞧见趴在平板车里的几个伤痕累累的人,便冲北癸营众喊:加快步子,加快步子,用跑的!

北癸营众就撒开腿往陇山方向飞奔。一路上锅碗瓢盆叮当乱响,鞋都跑掉了好几只。直到看见陇山下的大营,北癸营众才放慢脚步,个个气喘如牛,慢慢往大营门口挪。

基于我的状况,自然是落在队伍最后的。幸亏有李闩财在前面拉着,终不至于离队伍太远。同时,我还从身边零零散散的东甲西庚营的军士口中,打听到了不仅仅是昨夜发生的事,而且还得知廉字军除了中戊中己东甲西庚,其余各营在廉熊和甘茂的带领下已于正午向兆北开拔,驰援驻扎那里的怀义军、怀方军,抵御河间之敌。

李闩财鼓着眼看我,说,这还真出事了,我也就是说说......

我嘴里说着不会如此蹊跷,心里却免不了打鼓。觉得廉熊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按理说,这样的错误,对于一个从军多年的人来说,不该意识不到,但事实却是廉熊不仅执行了这个不合理的命令,还几乎出动了廉字军全部的作战力量。这让我一时捉摸不透廉熊的想法,感觉廉熊自兵败定方起,无论大小事,都是在痛苦的抉择中左右摇摆。好像一个去做某件事的孩童,听到旁人点拨,幡然悔悟,坚定的打消了先前的主意似的。这对一支军队来说不是一件幸事,往往这种人会在一些大家都拿不定主意的情况下,孤注一掷地做出难以预料的决定,并坚决的执行。

我的后背起了一片针刺,撩得身上钻心的痛痒。我说,快,闩财,咱得快点回大营。

李闩财问:是真要出大事了?

我转念道:不,想屙哩。

李闩财松了一口气,释然道:随便找个地方屙不就完了。

我哼哼着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因为我没办法向李闩财解释自己的隐忧。

李闩财在路边寻了一根木棍让我拄着,又用剪刀铰开我身上的绷带。说,身子松快了不少吧?

我说,嗯哪,舒坦多了。

李闩财说,人就得松快着才舒服哩,谁都不愿拘着自己。去吧,我搁这等你。

我说,你说啥?

李闩财说,你不是要屙吗?

我拍了一下脑袋,说,噢,对对......

李闩财若有所思,说,你不是想让我给你把屎把尿吧?

我说,不是,我又不想屙了,咱快走。

李闩财气呼呼道:真是比天王老子还难伺候。

我拄着棍子故意走到李闩财前面,提醒李闩财加快速度。李闩财收拾完掉在地上的布条,塞进随身的包裹,跟了上来。

我问道:闩财,你刚才说人不喜欢啥?

李闩财愣住了,痴着眼想,回道:我说啥了?

我说,就是你给我铰布条的时候说人不喜欢啥?

李闩财说,拘着......咋了?

我说,没咋。但李闩财仍旧不依不饶地问一路。直到我俩步入大营的那扇被绳索拉扯的木门,李闩财这才闭嘴,大气不敢出地扯着我站到正在列队的北癸营众后面。并伸出指头戳了戳前面的来女。来女没回头,不耐烦地甩起胳膊,拨开李闩财的手。

李闩财哑着嗓子:来女,来女!出啥事了?

来女别过脸,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站在队伍前排的李丑奴听见动静,嘴里啧了一声,李闩财不敢再问,朝站在李丑奴旁边,正冲他一脸坏笑的霸槽丢了一个白眼。

我碰了一下李闩财,示意不要乱动。李闩财老实了一会,就又不自觉地撩了撩衣襟,露出两条干瘦的锁骨,嘀咕道:不热吗?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头顶的汗水淅淅沥沥地洒了下来。

陇山的日头在正午时分是极其令人焦虑和烦躁的。漫天的日光毫无遮挡地往下直射,照在黄土与碎石之上,晃地眉头缩成团,眼睛眯成缝,整张脸都往中间卷,像极了干枯的叶子。昨夜一宿的雨水在热浪下变成气四散而去。早上还是深色粘稠的泥土,不多会就结成了硬痂,如同一片片鱼鳞,铺满地面,用手一捏便碎成了粉。目光所及之处,除了立在大帐两侧的黑色大纛,一切都在耀着刺眼的白,一切都在褪着原有的色,尤其是那成片的帐篷,在日头的照射下更是茫茫然分不清边角,仿佛有一根针线上下翻飞,将它们编成一块巨大的白布,蒙在所有人的脸上,让人喘不动气。

中军大营内,所有人都在忙碌不停,唯有北癸营众呆呆地立在大帐前,望着帐幕不敢乱动。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是生是死,还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没人说得清楚,也没人能够做出八九不离十的预判。每个人能做的就只是发愣、静默、愁容满面,像是一群待宰的鹅。

远处,两个正在忙碌的中戊军士不小心碰倒了一个箱子,轰然的巨响,吓得整个北癸营众一激灵,齐刷刷地将目光往那边投。待看清只是一场虚惊,人们就松了一口气,又恢复原貌,甚至有几个还窃窃地挤出一丝自嘲的笑。

李丑奴严厉地咳嗽两声,示意肃静。面前的中军大帐就被人撩起一边,几个羽林郎鱼贯而出,后面跟着廉士进和穿着红袍的郝大富。

李丑奴扯开嗓子喊:北癸营!行礼!

北癸营众一起用拳锤了下胸口,叫道:杀敌报国!势如猛虎!震得立在场地中央,用来夜间照明的火盆发出一阵沉闷的回响。

郝大富连忙用袖子遮住鼻子,朝廉士进递了个眼色。

廉士进便冲北癸营喊:监军训诫!

郝大富就放下掩住口鼻的袖摆,咧着红嘴,在一片虎声中张开胳膊往下压了压。待喊声平息,突然转身朝廉士进恭让道:我看还是将军先请吧。

廉士进回了个请势:末将不敢,监军先来。

郝大富只好叹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啦……然后不舍地将目光从廉士进身上剥离开来,粘粘地投向了站在大帐前的北癸营众。北癸营众就不自觉地挺起身子,生怕自己松口气,怠慢了这个来自上面的人。

郝大富满意地点点头,道:好、好、好。不愧是老将军带出的队伍,虽衣衫破旧了些,但气势上不输他人啊。

廉士进一动不动,没接话茬。好像这句开场白不是说给他听的。

郝大富无趣地清了清嗓子。接着道:诸位来自五湖四海。初到廉军时可能和我一样有个疑问。那就是廉军受命时为何喊虎而非民间的唱喏?起先,我是搞不清楚的,后来呆的时间长了,也就慢慢懂了。何为唱喏?民对官、卑对尊、幼对老的敬意。何为喊虎?兵对将、下对上坚决服从的诚意。二者表面看似毫无差异,都是应允答复。但实质上,却有着悬殊的天壤之别。且这个区别非一般百姓能分得清的。为何?不过是百姓是百姓,他们每日所要操心的事与你们不同,每时所要受的命与你们不同,每刻所要肩负的责任与你们不同。自然决定了他们是软弱如羊的喏,而不像你们,是义无反顾,铿锵有力的虎罢了。那么,何又为虎呢?有些人可能耳闻却没见过。几年前,我在宫中有幸目睹真容。那吊睛白额,尖牙利齿的样子,那赳赳雄风,万兽莫及的气势,断不是平常俗物所能相比的。就连当今圣上对虎都是推崇备至,特赐五虎大纛授予廉军,以劝勉诸位当如猛虎,奋勇杀敌。可见虎之魄力,非常人有;虎之威武,非咩咩弱羊所能承受;虎之荣耀非诸位莫属。因此,正值国家生死存亡之际,还望各位以国为重,以虎为魂,令行禁止,戍卫边疆。千万莫做颠倒身份和有辱祖宗的事,更不要辜负了当今圣上对你们的殷切期望,免得自己本是食人的虎,最后变成食于人的羊......说完,郝大富环视每个人,笑呵呵地点点头,又补充道:讲完了,就这。

李丑奴激动地高喊:虎!北癸营众也跟着吼起来。

李闩财举着胳膊一上一下地挥,悄声问我:啥意思?

我回道:老老实实的听话,不然有你们好果子吃。

李闩财咋舌道:没屌的就是狠。

这时,廉士进喊了起来:北癸营听令!

北癸营众又挺直身子,屏气凝神站的笔挺。

廉士进从裨将手中接过一张用羊皮制成的文书,摊开读道:河间蠕蠕犯兆北,调,廉军东乙西辛南丁南丙北壬驰援。调,东甲西庚屯田。调,中己中戊后撤驻防县城。调,北癸驻扎陇山。自即日起,驻防营众刀不离手枪不入库甲不脱身,日夜守备,以防定方来敌。听清楚了没有!

北癸营众回道:虎!

廉士进卷好文书,递给李丑奴,道:老李,听清楚了吧?

李丑奴道:听得清亮亮的!

廉士进点点头,道:分派人手打探,不要放过任何风吹草动。每过一个时辰传一次消息。

李丑奴说,虎。声音充满疑虑。

廉士进望着李丑奴,道:有啥亟待解决的困难,现在跟我说。

李丑奴红着脸,吱唔道:可否暂停屯田,让东甲西庚与北癸驻扎一起?定方之战北癸营损失过半,人手实在不够。

廉士进沉吟片刻,道:不行。

李丑奴都快哭了,抱拳回了一声长长的是。

廉士进没再说话,转身进了大帐。两队中戊中己的军士拿眼看着北癸营众,也相跟着进入帐篷。不多会肩扛手抬的搬出大小不一的各种摆设,装上停在一边的牛车。待几辆牛车装满,正要离开。一辆马车又不知从哪驶了过来,挡住去路。郝大富带着两个妙龄女子走出帐篷,在羽林郎的搀扶下上了马车,疾驰而去。北癸营众就痴痴地望着,个个露出难以琢磨的笑,连李丑奴的脸上都有了忘记烦恼的神情,显得有些恍惚。直到廉士进骑着马经过,才回过神,拿拳头擂了一下胸口,眼中尽是期盼和哀求。但廉士进最终还是看都没看一眼,木然地夹了夹马身,用鞭子啪地甩了个脆响,越行越远,没了影踪。

李丑奴使足力气,往地上一跺,挤出一声骂:他娘了个腿!

霸槽走了过来,道:叔,下面该咋办?

李丑奴嗡声道:我他娘的咋知道……转而冲霸槽骂:谁让你出列的!还有没有规矩了?滚回去!

霸槽觉得有些委屈:叔......

李丑奴打断道:谁是你叔!这里是军营!再乱喊老子剁了你!

霸槽汪着泪,鼻子抽抽着进了队伍。

李丑奴就拿眼斜霸槽,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但又似乎不好当这么多人的面赔不是,于是阴沉着脸,在大帐的台阶上来回踱着步子。全体营众便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等他发号施令。可左等右等不见动静,人反倒是走累了,就背对着营众往那一蹲,十指ZHA着呲啦呲啦地抓头皮,但见指头一伸一屈,皮屑像雪一样飘,一股子冲人的头油味,在灿烂的阳光下蒸腾,熏得众人脑仁发木,几乎有些站不稳。

李闩财嘀咕道:这要站到啥时候啊,周璞,你去说说。

我摇摇头:不说。

见我没答应,李闩财又戳前面的来女。来女没动,努了一个屁。

李闩财捂着鼻子,满脸的不乐意。

这时,队伍里传来赵显的声音:李族长,要不先上山安顿,等安顿好了,咱大伙再一起合计个御敌之策,可好?

一旁的赵甲扯了扯赵显,小声恨道:你管那么多干啥?

赵显照赵甲的腰眼就是一拳。

听此一说,李丑奴转过身子,瞋目道:咋?站一站还委屈你了?现在想不出办法,以后就能想得出啦?也不看看啥时候了。想,都给我想!在老曲那不听我管,噢,刀架脖子上了就问我拿主意了?哪有那么好的事,都给我想!想不出今晚别吃饭!

赵甲哎了一声,要发脾气。就看到几个中戊营的军士走过来对李丑奴说,劳驾,李爷,该拆帐篷了,您挪个地儿,免得伤了您。

李丑奴没办法,压着一肚子邪火跳下台阶,说,上山!

众人飞快地列成纵队,往山上走。只听见拆帐篷的军士躲后面说,倒霉啊……怕是凶多吉少......

李丑奴脸挂不住了,抄起扁担嚷:你娘才胸多鸡少!吓得霸槽和几个南洼子后生连忙阻拦,乱哄哄地跟群苍蝇似的。

我快步上前,一把拽住李丑奴喊:找廉士进!

李丑奴一愣,高举着扁担直瞪我。

我继续道:找廉士进!要最好的甲,最好的刀,最好的弓,最好的牌,最好的槊!最好的马!围山挖沟,三道!能挖多深挖多深,中戊中己必须帮忙。要有肉有酒有馒头!吃饱了才能打仗!

李闩财两眼放光,凑过来:还得有女人!

我扭脸道:你能不能正经点?

李闩财坚定地说,不能!我连女人是啥样都不知道,不能就这么白死了!

我低声道:你不怕曲思重煽了你?

李闩财回道:都要死了还怕个球哩......说完眼圈泛了红。

赵甲袖着手在一边笑道:啥叫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就是......几个人跟着笑。

赵显阻止赵甲继续说下去。阴沉着脸,把我扯到人少的地方,道:周璞,你是个好兵,比我们都好。这大家都认。但有时候很多事不会因为你占着一个好字,就能轻易遂你的愿。你得对即将去做的事有所考量,你得知道啥是有所为,啥是有所不为。比如找丰家要地,虽说我带领全族支持你是为了保住我爹的位置,但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丰家与我们同根同种,又没有死战的决心,稍微吓唬一下,必然就范,说不定还能为北癸营捞到更多好处。可这次呢?这次面对的不是丰家而是蠕蠕,是一百人的骑兵就可以把五千人追地到处跑的蠕蠕!难道我们还能像对待丰家那样对待那群狼吗?

我笑道:赵大哥,你这是胆怯了?

赵显脸红了起来,一把揪住我的衣袍,道:对,我是怕了。自我爹死后,我就从没像现在这么怕过。你一个公子哥,吃香喝辣,热纱冷袄,打完仗就可以拍拍屁股回家享福。而我们呢?我们这群兵户又有啥?又吃了啥喝了啥?打完仗又能得到啥?我们这些人,少时兵,老时兵,自己死了儿子是兵,儿子死了孙子是兵,世世代代的兵。难道我们活该这样吗?难道我们除了横死就不能颤颤巍巍地活个囫囵圆吗?难道我们想留个独苗续个香火,也不行吗?嗳?

我试着掰赵显的手,赵显纹丝不动,好似非要等一个答复。可我能说什么呢?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与他们之间隔着万丈鸿沟,虽说可以听到对方的声音,熟悉对方的样子,但永远无法到达彼此站立的地方,只能每天一睁眼,隔着巨大的沟壑,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帮衬些无关紧要的忙,直至天色晚了,若有所失的相互道个别,最后满怀空虚的闭上眼。除此以外,我和他们还有什么交集?还有什么共通之处?曾几何时,我是多么的耐不住孤独,妄图以同锅吃饭,同为兵丁的身份融入他们,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和这些同在天地间生活的人仿若路面上的车辙,彼此熟悉,却总是相互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我突然觉得一股抽筋扒骨的挫败情绪席卷全身每个角落。就在昨夜,我还满怀信心地要带领他们荣归故里。然而事实却粉碎了这个幻想,并对一个与蠕蠕结了杀父之仇的人,竟能如此轻易的产生怯战避战的念头感到诧异。似乎在他们眼里,生存与死亡只是隔着一层纸,向死的只需轻轻一戳,即可欣然殒命;而向生的,则把活着的标准降到最低,吃力的与纸保持并齐。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这个群体更不是我所期望的那群人。他们几乎就是人世间所有失望和颓丧的集合,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坐或站,浑身上下总是散发着令人沮丧的霉气。

我使足力气挣脱赵显,道:赵大哥,难道你活着只是为了延续香火吗?

赵显道:是,在我们心里,没有什么能比族人的生存延续更重要。还请你不要指望我们和你想的一样。

我丧气地点点头,道:“兵就该有个兵的样子,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我也希望这句话不只是你拿来说给别人听的。

赵显像针扎的一样抖了下身子,痴望着一个角落,道:你不懂......

我没有理会赵显,向队伍走去。

李丑奴老远看着我,好像魂魄归位刚醒过来似的叫:老弟!周老弟!来......啧!你来!

我走到李丑奴跟前,说,啥事?

李丑奴道:我寻思了一下,觉得你说的可行。就是还有别的办法没有?狡兔都有三窟哩,咱怎么地也该预备个一二三四吧?

我道:有。

李丑奴眼睛一亮,道:说来听听。

我伸出一个指头:投降,又伸出一个指头:逃跑。

李丑奴吓了一跳,连忙道:那哪行!这不要了全家的命了吗?不行不行。

我道:那就没了。战是死,不战也是死。看李军校怎么选了。

李丑奴蹙起眉头不吱声了。

那个刚被李丑奴臭骂一顿的霸槽凑过来说,叔,咱还是选第一个吧,有肉有酒哩。

李丑奴不耐烦了:你懂个屁,那叫断头饭!

霸槽道:啥断头不断头啊,叔!蠕蠕都去打兆北了,咱这边咋会有事呢?就算真有蠕蠕打过来,肯定也没以前多,咱只需做做样子,射他两箭就行。最后还能混个满嘴流油,全身新甲。到时兄弟们浑身光闪闪往那一站,那该多给您长脸不是?这种好事可不敢放过啊!叔?

李丑奴扶着额头痴想,少顷,眉头渐渐舒展,冲霸槽道:我咋觉得你说话就跟放屁似的……

霸槽皮笑肉不笑道:叔......瞧您说的......

李丑奴呵呵有声,表示自己只是开个玩笑,道:行!就按你说的办,咱先来个有酒有肉。

霸槽高兴极了,竖着大拇哥:还是叔有魄力,晚辈们跟着您绝对有奔头。

李丑奴笑眯眯地,转脸看着我,道:不过,这要东西的事还得周老弟去办呐。

我横了李丑奴一眼,道:噢?既然这么说,那请李军校把位置让给我,不然一个大头兵的话,廉士进怎么可能听得进去?

闻得此言,李丑奴竟没有生气,用指头点着我,道:放屁、放屁、你可不能跟霸槽那个碎熊学说话!说完,去找廉士进了。

待李丑奴走远,赵显便接了班,带领全营向山顶开拔。李闩财神秘地跑到我跟前,小声道:刚才我一直听哩,也不敢插话。你说霸槽讲的在理啵?

我道:啥在理不在理的?

李闩财说,哎呀,就是那个,蠕蠕打兆北不会管咱们这边了?

我道:有这个可能。

李闩财说,那咱还忙乎备战干啥啊?

我道:非要雨下下来,才着急忙慌地回家取蓑笠吗?凡事都得往坏了想,先别抱希望!

李闩财瞪着眼睛:哈呀,你这是跟谁置气啦,咋这么冲哩!

我说,跟自己置气哩。

李闩财噢了一声,躲到队伍里面去了。

是夜,山上的北癸营众收拾停当埋锅造饭,还未等到米粮下肚,只听见岗哨那边传来一声吼:啥人?口令!

李丑奴的声音就从黑暗里传了过来:我也要口令吗?憨熊!

岗哨连忙搬开拒马,行了一个礼。李丑奴仍是不依不饶,劈头盖脸地骂,待词穷了,便背着手走到营地中央,叫众人集合。

众人看着一脸阴郁的李丑奴,忐忑不安地聚在一起,连气都不敢往大了喘。

李丑奴掐着腰环视营众,待全部站好了,突然咧嘴笑道:事成了!最迟明日,丰家送的牛羊会拨给咱们几只。

众人嗷地发出一阵狼嚎。个个喜形于色。

霸槽连忙问:其他的呢?

李丑奴学着郝大富的样子正举着胳膊示意众人小声呢,没听到霸槽说什么。霸槽就挤出队列,走到李丑奴身边又问了一次。李丑奴像赶苍蝇似的拿手掌在霸槽鼻子前乱晃,道:你咋又跑出来了,还不回去!说着抬脚假模假样地做了个即将踢人的姿势。霸槽嬉皮笑脸地配合着李丑奴,飞身一跃,然后在地上打了个滚,回去了。

李丑奴大声大气地继续道:还有!军备也是明日给!霸槽!这事归你管,明日多带几个人找陈四狗要,还有马匹也找他。那个......来女!

来女哎了一声。

李丑奴借着火光认真地朝众人瞅了瞅,道:明日你也带几个人,去领羊。

来女说,要是只给牛呢?

李丑奴说,憨熊,牛不更好吗?

霸槽就笑来女傻。来女本来是要翻脸的,最后也没去计较。

李闩财喜形于色,也问:叔!那沟啥时候挖啊?

李丑奴脸一沉,没理李闩财。李闩财就摸着后脑勺,在那傻笑。

过了一会,李丑奴才谈挖壕沟的事。不过也是好消息,只是人还在生李闩财的气,所以脸拉地老长,但最终还是经不住好消息带来的快乐,嘴角扬地老高,道:沟咱得挖,只是廉士进不同意中戊中己支援。不过,他答应抽调东甲西庚的人帮咱,现在人已经在山下动工了。而且东甲西庚部分营众自即日起,归北癸营统属,一起巡逻备战。李丑奴伸了三个指头,道:三百人啊。

这倒不啻为一个好消息,比能吃到肉还要好。唯一的隐忧是东甲西庚营众挨了一顿鞭子的身体,能否完成以后巡逻防御的任务。但很快李丑奴的话打消了我的担心。首先李丑奴像邻家妇女似的跟营众说了昨夜发生的鞭刑,然后又说了行刑过程,及由于受刑人太多,鞭刑只是象征性地抽打了部分人,并没有彻底的执行下去的结果。有营众就问鞭刑的原因,李丑奴回了四个字:无视军纪。又有问东甲的杨军校咋死的?李丑奴不耐烦,回了四个字:管好自己。接着对廉士进的样貌气度统军能力进行了高度评价,溢美之辞听得我直犯恶心。虽说我也没从东甲西庚的军士口中打听到鞭刑的原因,但总感觉事情并没有李丑奴说的那么简单。这倒不是说李丑奴故意隐瞒什么,实则廉士进根本没有把真相告之于他。只是挑选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让李丑奴宽心,却掩盖了整件事的真实原因——兵变。当然,最终得知东甲西庚兵变是以后的事。但在这之前,尤其是今夜,整个北癸营,包括我,一致以为目前营众的境遇是向好的,起码看起来是向好的。

在短暂的欢腾后,李丑奴发布了第一道命令:调,南洼子营众与东甲西庚一起围山挖壕;令,北洼子营众每日抽二十人巡视陇山以北的区域;令,其他营众加固山顶防御,及陇山北面原北癸和北壬驻扎的营区,同时修葺刚来时草草垒筑的烽燧。

命令一出,只是瞬间停顿,赵显和赵甲就极力反对,认为北洼子族众不能独自担负巡逻任务,况且打丰家的时候,北洼子已经顶前面了,这次南洼子也必须出人,不然北洼子将停止一切行动,不予配合。

其它军营是否这样,我不知道,但这种公然违抗命令的事情在北癸营却是习以为常。两族为了利益,往往会用一种谈判的形式进行讨价还价,直至达成某种妥协,双方各占点便宜,各吃点亏。因此大家也不认为抗命是件奇怪的事。以致后来有时不提出些相左的意见,反倒觉得一些事情无法继续进行,搅得人心惶惶,生怕对方出什么幺蛾子。所以这种集体讨论,李丑奴不会说什么,更不会严辞拒绝。因为,平衡比什么都重要,甚至超越了作战任务本身。

李丑奴撇嘴沉思,不置可否。赵显和他僵着。赵甲则时而怒骂时而说些风凉话,其余营众插不上嘴,只能干等。最后还是霸槽打破了局势。霸槽提议两族每隔一日承担一次巡逻任务,其余族人该挖壕的挖壕,该修防御的修防御,如此往复。这样谁都不会嫌谁,谁都不会抱怨担的责任重,冒的风险大。李丑奴同意。赵显与赵甲商量了一番,也表示同意,但又提出谁先开始承担明日巡逻任务的问题。霸槽拍胸脯说,南洼子!咱不像你们抠抠索索跟娘们似的。作后辈的,不能让叔为难。李丑奴想了想,居然又同意了。赵显和赵甲不说啥了,表示无异议。

至此,一切恢复平静。于是李丑奴总结了此次会议的主要内容,更改了命令。并又颁布了一个新的指令,那就是除南北洼子人等,其他营众立刻下山连夜挖壕。听闻此言,我几乎要笑出声,心里暗损李丑奴将这种平衡术都玩到东甲西庚身上去了。但耻笑归耻笑,作为北癸营游离于两个家族之外的个体,有时必须接受事实,否则很难在此立足。这也是一种平衡,虽说这种平衡吃亏不少,可毕竟是与庞大群体相依相偎的生存之道,是没办法抗拒的,也是必须硬着头皮,犯着恶心去做的。

我用手摸了摸身上的疤,觉得不是太疼,便有些释然地跟着其他人往山下走。李丑奴一把拉住我,从怀里掏出一支如指头粗细的木筒,道:周老弟,你爹真是手脚通天的人物,信都写到廉士进那了。

我盯着李丑奴,道:我爹小小县令跟张干一样,是个但凡比他大一点的官都可以在他身上踩两脚的主。怎么可能会写信给廉士进?不会弄错了吧?

李丑奴晃了晃木筒,道:不会错,廉士进让我喊你明日去他那,说有话要跟你讲。听口气,准是好事,周老弟怕是要飞黄腾达了。

我摊开手,李丑奴笑着将木筒递过来。我将信将疑地扫了李丑奴一眼,攥住木筒两端一拧一拔,木筒中间的封蜡碎了一地,一卷质地柔软的信探出半截身子。

李丑奴惊讶道:嚯,帛!真有钱!

我避开李丑奴,不想让他看到信的内容。

李丑奴歪着脖子在我后面瞅了瞅,道:放心,我不识字。接着拍了拍衣袖,朝山下走,并故作羡慕的叹道:有个当官的爹就是好......走了,不看着点,那群碎熊指不定在哪偷懒呢。唉,就是一辈子操劳的命!

我瞅着逐渐消失于黑夜里的李丑奴,借着营地中央,一架火盆发出的光,慌张地打量信上的字。对于那天的离家出走,我是笃信没有露出任何马脚的。就像是一团气,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只有天知地知,再无人知。可令人奇怪的是,现在周利民却不知从哪打探到我的行踪,竟捎来一封书信。这着实让我有些手足无措,并在某一刻,开始怀疑自己的计划已经败露。但在我逐次回忆离家时的各种细节,及从军以来的言行举止,确认一切都是天衣无缝,不可能引起周利民的警觉后,悬着的一颗心遂逐渐落下,居然还可笑的得出这封信是李丑奴用来捉弄我的结论。不过很快这种结论被我推翻。因为,没人会为了一个玩笑,拿价格昂贵的帛来伪造书信。这不符合常理。于是,我又拿起信逐字去辨识,逐字去读。最后,在清秀又熟悉的字体结构中,不得不承认这就是那个北川县令周利民,我的爹,写给我的家信。

我的嘴里泛起一股腥气,几滴乌血从鼻孔里渗出,洇透了帛面。顷刻间,就有几个字被遮挡,看得不甚清楚了。我连忙用拇指揩了揩如同花朵一般的血迹,周利民的脸从字里行间冒了出来:

吾儿:

自你不辞而别已过两年。是否一切都好?希望你能好好照顾自己,不要亏待了身体。记得你从小不爱韭与大葱,偏爱肉食。不知这个习惯是否有所改变?“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还是不要挑剔,这样对身体有益。毕竟参军戍边是件辛苦的事业,没有一个好的身体,对己对国,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挂念。院子里的那棵柏树,去年我差人给伐了。留着没用。打了几件桌子与躺椅,送给县里的几位先生。那几位先生都是为父准备重修县志的良师益友,有的已年过七旬,为父是断不敢怠慢的。但柏树被伐,夏日里就没有了乘凉的去处。无奈为父在院中央搭了座小棚,又托人买了些西域的葡萄种于棚下。现在看来,这个决定非常正确。每到夏日,葡萄藤蔓繁茂,遮蔽炎热,还结了不少果实,比以前的柏树,可要实惠百倍。若是战事不紧,望吾儿定要回家看看;若是战事急迫,吾儿还是要以国为重,不要挂念家里,更不要担心为父身体。虽说自吾儿不辞而别后,落下疾咳的毛病,但有你二娘照顾,为父已经好了许多,是不会为吾儿增添烦忧的。望吾儿细心守边,多杀蠕蠕,同时也了却为父不能亲自上阵杀敌的心愿。

“猛虎不怯敌,烈士无虚言。怯敌辱其班,虚言负其恩。爪牙欺白刃,果敢无前阵。须知易水歌,至死无悔吝。”

为父有你这样的儿子,心甚慰;你娘有你这样的儿子,亦甚慰。父:周利民。

我将信揉成团扔进火盆,望着山下长龙一般的火把,喃喃道:周利民,你可不要死了,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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