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癸营驻扎的地方在慢坡以东的丰家晒谷场。离我养伤的地方有百步之遥。从慢坡上下来,沿着一条小路往东,绕过雨水冲刷出的沟壑,再穿过一片杨树林即可到达。
晒谷场四周没什么围挡,也没什么特别显眼的摆设。除了西边有一排秸秆垒成的草垛,南边有一个巨大的磨,其它地方就只剩下光秃秃的整齐干净,没有一段杂草断枝,没有一丝尘土细沙,四四方方,边角分明。
晒谷场的北边是一溜青瓦黄泥的矮屋。朝南的一排有五间房,东西相对的一排也各是五间。矮屋当中则是一块不大的院子,院子夯得平平整整,摆着两墩用来汲雨水的水缸。那个胖丫头嘴上正蒙着一块方巾,在扫地上的浮土。
李闩财冲我比了一个小声的手势,悄摸地进了院门,蹑脚向胖丫头走去。我意会他的意思,放慢步子,一瘸一拐地在后面跟着。可还未等我踏过门槛,就见一只巨大的狗从门后冲了出来,喷着唾沫朝我一阵乱吠。吓得我靠在门上捂着胸口不敢动弹。
胖丫头听见动静猛然转头,却正好和蹑脚缩脖的李闩财打了个照面,胖丫头和李闩财两人就都被对方吓了一跳。
胖丫头照李闩财的胳膊打了一巴掌,说,干啥啊你!
李闩财缩着肩膀躲到一边,顺手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地喝起来。
胖丫头又踢了李闩财一脚,转眼看到我,说,周大哥,进屋啊。
我摆着手,指了指狗。胖丫头举着扫帚把狗打进了窝。
一个老头的声音从院子的一角传来:思重,院里咋恁吵哩。
胖丫头回道:李闩财偷馒头让狗咬了。
李闩财忙不迭地喊:我是那样的人吗?老曲,可别听你闺女胡咧咧啊。
老头的声音就由远及近,和人一起从东北角的一个小屋里进到院子:你不是那样的人,可你有那样的心啊。对啵,闩财......看到我,突然愣了一下,然后眯着眼笑,说,来了。
我抱拳连忙施礼,道:叨扰了。
老曲回了个礼。
胖丫头眼尖得很,不知何时拿来两个凳子,一个放在老曲旁边,一个放在我身后。
老曲摇头,却朝我一伸掌:坐。说完就找个地方蹲了下来。
我龟腰试着曲了下腿,最后也没坐。
胖丫头涨红了脸,忙说,我去换个高点的。
我说,不用麻烦,就站着。
胖丫头不同意。李闩财一把夺过凳子坐了上去,说,伤还没好,搬张床来也只能趴着。别忙活了,看看肉好了没有,人家饿了要吃哩。
胖丫头横了李闩财一眼,说,怕是你要吃吧。
李闩财说,谁吃不是吃,对吧,老曲。
老曲嗯了一声,对胖丫头说,闩财吃也是应当的,人家这段日子辛苦了。要不你带闩财去厨房把肉端来,顺便看看馒头好了没有。
胖丫头点头应允,对李闩财没好气地说,还坐着?腚长凳子上了吧,跟我去厨房。
李闩财一蹦老高,小跑着跟了过去。
院里就剩我和老曲了。
老曲低着头,眼瞅着院子里的某个角落发呆。我瞥了他一眼,不知说什么好。手指就抠着水缸沿环顾四周,试图找些话题打破和老曲之间,酷似两军对峙一般的宁静。
而老曲似乎也体味到这种静谧中的尴尬,于是干涩的咳了一声,两眼仍盯着那个在我看来不知何处的角落,道:家哪的?
我回道:北川。
老曲说,噢……老家呢?
我说,南河子富原。
老曲抬头看了看我,说,富原是个好地方。
我连忙问道:曲爷去过?
老曲道:我舅家人在那,姓宋,不知可曾认识?
我摇了摇头。
老曲抱以歉意的一笑,道:是我唐突了。这人老了,日子没盼头了,便总惦念以前的人和事,有时心一急,说话就拿捏不住分寸。
我回道:人之常情,谁都有个挂念。
老曲咳了一口气,道:是啊,有挂念好啊。想想千里之外还有一个曾经活在身边的人,心里也就不那么孤苦,也有劲头了。
我道:敢问曲爷的亲人可是一直住在富原?若有机会回去,我是能帮您捎些话的。
老曲的脸上有了兴奋的表情,说,那就有劳了。这一晃十六年了……不知他们过得如何?想必是比我要好些吧。
我本要说些宽慰的话,院门外就传来一阵吵闹。老曲面色一沉,结束了闲聊。院门后的那条狗闻声而动,蹿出窝,冲大门狂吠。只见李丑奴侧着身子挪了进来。
李丑奴喊,老曲,你这狗咋还不认人呢!白喂了这么多馒头!
老曲走过去,牵着链子把狗往回扯,道:馒头还不是丰家的馒头,又不是你的。
李丑奴回道:起码是我啃了的,经我嘴里出来的,不是我的还能是谁的。说着举起手里的镰刀冲狗一抬:不就是一条狗嘛,早晚烀了你。转眼看到了我,就惊地半天没说话。
我望着李丑奴,照胸口捶了一拳。
李丑奴这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笑道:嚯,这不是那个小谁嘛,伤好啦?啥时候醒的?
还未等我回话,赵显和赵甲满面愁容的也进来了,身后相跟着一群熟识的北癸营众。
李丑奴转脸冲营众喊:大家看看院里站的是谁?
所有人把目光投了过来,片刻,有几个人就跑到我跟前,叫道:乖乖,这是人是鬼啊?嗳?接着人越来越多,将我围了个严实。于是,我的眼前尽是长短不一,形状各异的脸。汗水的潮气,和嘴里的各种酸臭迎面扑来,熏得我睁不开眼。
我笑着说,好着哩,都好着哩。眼却到处找赵显。只见院门口,赵显和赵甲面无表情的望着我。许久,赵甲碰了下赵显的胳膊,走进了东边的一间屋子。
老曲拴住狗要往厨房走。李丑奴在后面叫住他,说,老曲,今天日子好,晚上就别大葱蘸酱了,整点肉?
老曲说,今晚腌白菜。
李丑奴说,就不能来点肉腥?
老曲说,丰家的规矩。
李丑奴有些不乐意,说,一个重坊人守啥丰家的规矩啊?你就不怕祖宗在下面嚼你?
老曲慢慢转头,直盯着李丑奴,笑道:就腌白菜,爱吃不吃。
李丑奴瞪着眼:哎!老曲!有你这么办事的嘛……话还未说完,就看到李闩财端着一个黑瓷碗笑眯眯地从厨房走了出来。
李丑奴喊:闩财!
李闩财一哆嗦,站着不动了。
李丑奴快步走到李闩财跟前,看着碗说,老曲,这是啥?
老曲冷冷道:肉啊。
李丑奴挤出笑:恐怕不够弟兄们分吧……
老曲道:不是给你们吃的。
李丑奴拿眼扫了下我,说,那你准备给谁。
老曲接过碗,说,谁伤得重给谁。
听老曲这么一说,围着我的人就慢慢散去,准备回屋了。
李丑奴喝道:都站了!我看谁敢走!
北癸营众就站着不动了。
李丑奴咬牙道:老曲,我念你比我大,尊你一声叔。可你倒好,拿我当孙子耍!
老曲一愣,说,李军爷,你这话从何说起?
李丑奴道:从何说起?来前你家三爷亲口答应每月两次荤腥,可现在呢?毛都没见着一根。天天白菜大葱清汤水。咋?拿我们当憨子涮呢。
老曲笑道:李军爷真会说笑。三爷答应的你找三爷,找我有啥用?我是丰家的部曲,自然得遵丰老爷立下的规矩。至于其他人,我愿听则听,不听也是应当的。
李丑奴一时语塞,道:老曲,大敌当前,廉字军的各种军务地方民众必须给予支援。谁都不能扯后腿,谁都不能使绊子。对此,连你家丰老爷都不敢说半个不字,你一个臭部曲,搁这装啥大忠臣呢!
老曲道:我一个失业的小部曲,不懂啥国家大事。但我知道吃丰家的粮,就该管好丰家的业。这是本份,也是责任。不像某些人,遇敌不前,丢土不惜,却成天借口国策,要吃要喝。这些人没脸没皮,不知羞耻,与猪狗无异,吃糠咽菜就行了,要啥肉。
院子里顿时炸了锅。霸槽抄起锄头要打,胖丫头提着菜刀从厨房冲出来,一刀劈向霸槽。霸槽连忙举起锄头一架,菜刀就劈在了把子上。
胖丫头喊:我看谁敢!
李丑奴吃惊不小,招手示意营众不要乱动。和颜道:老曲,兵就该令行禁止。退与不退,不是我等说了算。再者,吃肉的那个人也和我们一样,为啥他能吃得,我们就吃不得?一碗水得端平嘛。
老曲道:嘴里说身不由己,心里想的却是正合我意。一个国的抗蠕重担,推给一支军;一支军的吃喝补给,推给一个营;一个营承担的责任,推给一个人。全国上下,人人想的是好事全都占着,坏事全都躲着;人人做的是国家分崩,只知推卸责任,沃土尽失,只知劫后窃喜。偶尔有一些“蠢人”看不下去,振臂高呼,可到后来总落得一个身败名裂,体无完肤的下场。而那些“精明人”却个个事后瞅准机会,鲸吞肥己,还不忘惺惺作态,以致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彪炳千古的人物,不能受半点委屈。可实则呢?不过都是饰非掩丑之徒!李军爷,对于这种人,你觉得我这碗还能端得平吗?
李丑奴几乎要蹦起来,最后忍住脾气,竖大拇哥道:行,曲丙!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我们走!
李闩财小声说,叔,还没吃饭呢……
李丑奴骂道:吃他奶奶个腿!今日起,北癸营不在这吃!
霸槽将锄头一扔,恨声跟在李丑奴后面。其余营众相互递眼色,没有动。
李丑奴走到南边的矮屋前,突然停住,转身道:咋?耳朵瞎了?
李闩财苦笑着,说,叔,吵归吵,闹归闹,饭还是得吃嘛,不然咋干活哩。
李丑奴红着眼道:闩财,狗日的你还是咱南洼子的啵!胳膊肘子咋往外拐哩?
李闩财咕咕嚷嚷,说,叔......
李丑奴把手一挥:行了!我这人命薄,认不了你这个侄儿!也指挥不动你们这帮人。今日个你们爱咋样咋样,我不管了!说完摔上门,连霸槽也关到了屋外。
霸槽看着院里的人,撇嘴道:你说你们一个个的......
老曲喊道:思重,开饭!
胖丫头回了一句:好咧!扭身进了厨房。李闩财立马跟着,道:思重,我帮你抬馒头......
院里的人就纷纷回屋拿碗,排好队等在厨房外面,霸槽连忙挤到了队伍里。
老曲端着碗里的肉,走到我跟前,说,吃吧,我曲丙从不亏待硬人。
我摇头道:曲爷的好意心领了。我周璞从不做自己吃肉,弟兄们干看着的事。
老曲看着我,说,行,不难为你。转身步入厨房。
巴掌大的小院就挤满了人,队伍排到了门外。饥肠辘辘的北癸营众相互贴着,嚷着,笑眯眯地,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领到饭菜的端着碗边往嘴里送着白菜,边向仍在排队的展示今日的伙食。排队的就直勾勾的盯着别人的碗看,议论腌白菜的水也是能喝的,泡上馒头,能吃好几碗。有的人便撇嘴摇头,说腌菜水齁嗓子,喝了尿黄尿,白菜还是放清酱烩着吃舒坦。队伍里就有人同意,有人否定,还有人插嘴,说大葱蘸酱,最好是肉酱才下馒头,吵吵嚷嚷,没完没了。闹得一群鸟都不知道往哪落才好,只能夹在院子与乌云之间,一遍遍的滑翔盘旋。
我与相识的人打着招呼,走出小院,排到队伍的后面。但见白花花的晒谷场,不知何时蒙上一层粉色。那一排落满尘土的秸秆堆,也黄里透着红,好似夏日光线照透的耳朵,散发着温热。围住晒谷场及小院的杨树被一阵潮湿阴凉的风吹得左右摇晃,间隙于枝叉里的陇山县城在穿透乌云的光柱下不再呈现出老态龙钟的灰,反而变得红艳艳的,露出羞赧的颜色,我感到身子也在这一片红彤彤的天地里燃烧了起来。
李闩财用筷子插着两串馒头挤出院门,将一串馒头递给我,惊讶道:周璞,你脸咋这么红啊?病了?
我笑道:是吗?估计是要下雨了,燥的。
李闩财没再问。避着人,从怀里掏出一块肉,在我眼前一晃,塞进了嘴里:老曲偷着给的,真不容易,差点让李丑奴坏了好事。
我道:别瞎说,那是你叔。
李闩财嘴一咧:啥叔啊,屁叔!他哪天把我们当人待了?成天啥事不干,就知道咋咋唬唬指挥这个指挥那个过官瘾。你去打听打听,营里能有几个人服他?有时候我是真的想老柴伯,虽说老柴伯平时比较偏袒北洼子,可人家也从来没亏待过咱啊……
我啃了一大块馒头,没接话茬。
李闩财把脑袋凑过来,道:你说,老柴伯还能回来啵?
我回道:你说呢?
李闩财思考片刻,道:难!
我笑了笑,道:闩财,凡事都没个绝对。你都活得好好的,人家凭啥就这么轻易的死了?
李闩财瞪着眼,说,我这纯阳护体,蠕蠕的箭都躲着走哩。
我说,啥纯阳不纯阳的,净扯淡。
李闩财扒开衣襟,拍着胸前的骨头条:纯阳!你摸......抓着我的手往怀里送。
我甩开李闩财,说,不就是没娶媳妇嘛。那我也纯阳。
李闩财呲着牙,拿着馒头往胸口一放,继续道:摸,你摸嘛……见我直往旁边躲,就笑得前仰后合。忽然好似又想到什么,脸拉了下来,摆出一副正色,道:昨夜思重说要跟我好哩,那以后我不就活不了了?
我看着李闩财,莫名生出一丝忧伤,道:那你是选思重,还是选继续保持你的纯阳?
李闩财嘿嘿傻笑:我选思重。
我踅着腿,转身要走。
李闩财拉住我,说,咋,你对思重也那个啥?
我照李闩财的肚子就是一巴掌:我怕老曲剁了我!
李闩财道:你就不怕我先剁了你?
我说,怕,怕,这年头谁都惹不起,我躲还不行吗?
李闩财说,去哪?
我摆摆手,说,躲哩。
李闩财还在后面哎哎着喊。我没理他,快步穿过杨树林,往梨树下的那间小屋走去。
此刻,一阵来自北方的雷,由远及近划过头顶。我抬头往远看,只见天上的乌云越滚越密,挡住了垂直于天地的光柱,几滴黄豆大的雨水就硬生生的落在脸上。我缩起脖子,紧赶慢赶地往小屋走。还未进门,便觉得整个脑袋有千斤沉重,坠得身子直往前倒。于是我借着那股向下的力,探着脖子快速挪了几步,栽在炕上。紧接着一股风吹着雨水灌进屋内,那株梨树的枝冠便在风雨中先是朝里收拢,随即又往高处鼓,最后哗啦一声,向四周炸开,一些还未变黄的叶子和几个干瘪的果子,就从枝叉上落下来,砸地屋顶噼啪作响。
我使足力气撑着眼皮,注视着外面的世界,惊讶自己竟感受不到一丝凉意,好像嘈杂于屋外的不是洗礼天地的风雨,而是熊熊燃烧的烈火。顿时,我感到周身热浪滚滚,汗如水注,整个人迷迷瞪瞪,昏睡过去。
待我再次醒来,屋外已是夜色笼罩,风雨也比先前小了一些,但雷声与闪电却没有停歇的意思。淤泥矮草,河流胡杨,慢坡田地,小屋梨树在撕碎夜空的雷电里露出狰狞的面容,就连那隐藏于黑暗中的雨丝,也在飞火闪耀天地时,泛着铁箭的寒光,击打着暴露在天地间的一切。
这样的雨夜凛冽凄厉,不属于任何活物。然而,就在我艰难地走向门口,准备关好屋门时,一团影子提着灯笼晃晃悠悠,绕过慢坡,来到屋前。
我笑道:曲爷,这么晚了还没睡啊。
老曲道:嗯哪,过来看看。说完进门,随手引燃屋内的油灯,将一碗肉放在炕上。
我说,曲爷客气了。这我不能吃。
老曲道:年纪轻轻,不知身体金贵啊?
我说,那到不是。只是觉得其他人没有吃到的东西,偏偏自己独享,有失公允。
老曲正色道:公允?丰家一餐动辄万钱,普通百姓却吃糠咽菜,朝不保夕,这就不失公允了?丰家万顷良田,高屋广厦,百姓薄田几分却无立锥之地,这就不失公允了?一个小卒,为国为军独自承担鞭笞,这就不失公允了?这天下哪有什么公允可言,连死都是有席有椁之别。后生,你未免太书生气了。
我望着碗里的肉,道:曲爷这次来,是借着这块肉教我何为公允吗?
老曲一愣,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唐突,道:惭愧,孟浪了。
我道:正如曲爷所说,天下没有公允可言,但心怀公允,则公允存;心无公允,则公允失。曲爷以无公允之心,校无公允之事,这与以毒攻毒,毒上加毒,有何区别?难怪世人追求公允而不得,不过是把一些简单的事想复杂,而把复杂的事又想简单罢了。
老曲失神望着门外,没有做声。我抓起碗中的肉,一股呛人的八角和青葱味直冲鼻子,熏得眼角有了泪。
我说,曲爷的好意,心领了。只是曲爷还是误会了我。这次要地,我所求的并不是为国为军,而是为了一己私利。我并不是曲爷以为的那样的人,我为了自己,裹挟全营的人为我卖命,而事后,那些北癸营的兄弟却蒙在鼓里,连一口肉都吃不上。这对他们来说,没有公允可言。我为了自己欺天骗地,欺骗所有人,连自己都骗!那两百鞭对我来说不亏!该!甚至鞭子抽在身上,我连开口惨叫的想法都没有!是我不知疼吗?是我笃信自己坚持的是为国为军的信念吗?不,是我他娘的一个欺世盗名之徒,没有这个脸!我不配拥有这个殊荣!正如我不能吃这块肉,吃了它,我就真的连一丝赎罪的机会都没有了。
老曲轻咳一声,站了起来,道:那你要怎么做?
我说,我要改变北癸营,我要让他们活,我要带着他们荣归故里。
老曲的脸罩在灯影里,但我却感到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我看。过了一会,老曲幽幽的说:
泰和四年七月丁丑,陇山丰家以围猎之名,占重坊县花池村郡县户田一十五亩,占商河村郡县户田二十六亩,占小石、百山、罗庄等村郡县户田一百一十二亩五分。八月庚午,河间蠕蠕扰边。庚辰,重坊县新柳场军户出征抗蠕。十月甲申,丰家勾结县令郝昆,州刺史李十度,以新柳场军户戍边不利为由,占军户田四顷六亩九分,桑一百六十六棵。新柳场军户宋轮、曲老官、曲亥、刘蛮子、申万纠集村众,联合花池、商河、小石、百山、罗庄等村郡县户攻县城,杀县令郝昆反。泰和五年一月丁亥,青鲁军、怀义军、怀方军发兵平叛,己丑攻陷重坊县,杀男丁四百余口,女丁二百余口,劓鼻剜眼刖足者无算,新柳场刘蛮子战死。二月辛未,攻入花池、商河、小石,杀男丁五百二十余口,女丁、幼儿编为丰家部曲。二月癸酉攻入新柳场,屠村。曲亥战死,申万举家自焚,宋轮、曲老官被俘,四日后处以醢刑。宋轮三子,次子宋九携老幼逃往南河子富原。曲老官长子曲丙只身逃往河间,后返乡藏匿。泰和六年七月乙丑,丰家再以围猎名占田,曲丙被擒,编为丰家部曲。
我看着老曲,问:不知曲爷为何告诉我这些?
老曲举双手抹了把脸,笑道:无他,只是作为你对我说的那些话的回报。我不能让你心里感觉空落落的。
我道:就这?
老曲说,就这。站起身子,点上灯笼走到门口。头也没回道:日子长着呢,别忘了你刚才说的话。
我把Rou塞进嘴里,大口咀嚼,道:不忘。
老曲又说,也别忘了把碗给我送回来。说完,整个人在夜色中变成了萤火一样的光团。
说来奇怪,老曲走后,不知为何我的内心平静了许多,身上也不再燥热,连潲在脸上的雨点都有了冰冷的凉意。我感到浑身上下轻松自在,抬起胳膊,伴着远方悠长的雷声和光影刺眼的闪电,打了一个哈欠,沉沉睡去。直到翌日清晨被沙喜鹊的尖叫吵醒,才拿着碗去院子集合。并从李闩财的嘴里得知我是因为在过去的昏迷中,总是在半夜发出凄厉的呼号,才被安置到那座废弃的小屋休养的。我问都喊了些什么。李闩财摆出一副恐惧的样子回复了六个字:瘆人,跟狼一样。然后转移话题问我昨晚是否听到陇山那边传来的狼叫声?我摇头。李闩财说恐怕要出大事。我不以为然。
然而,到了中午,中戊营的陈四狗骑着马来到地头,传令北癸营立刻与东甲营西庚营换防。李丑奴就问陈四狗出啥事了。陈四狗不说,白着脸返身往陇山赶,只留下李丑奴跟在马屁股后面边跑边喊:到底啥事啊,老陈!哎!老陈!
李闩财得意的对我说,看,没说错吧。突然看见老曲和思重挑着粪担子打田畦过,噗嗤一声差点哭出来。
我拍了拍李闩财,说,没事,有我。
李闩财说,啥?
我没说话。拿眼看正弯着腰点黄豆的赵显和赵甲。只见二人超脱于众人之外,认真的做着农活。
我重复道:没事,有我......
李闩财满面狐疑,以为我犯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