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众人的唏嘘声中化成了鸟,惊惧地展开翅膀,飞入红柳丛中躲藏起来。夕阳的余晖透过柳枝的间隙直刺眼睛,泪水扑簌而下,打湿了胸前的羽毛。我本想用手揩干累赘于身前的潮湿,却不自觉的抖起翅膀,脑袋如正被鞭绳抽打的陀螺,开始不停旋转。
一只在红柳间盘飞的土蜂,为躲避我忽扇而起的风柱,撞到粗壮的枝条上。我看到它的眼里,密密麻麻的,尽是我成为鸟的模样——玛瑙般的黑眼,弯曲尖锐的黄喙,隐于毛发下的耳孔——于是我被自己的容貌惊骇地着实不轻,一片平贴于脖颈后的毛发猛地炸开,露出星星点点的黄色。
那只受伤的土蜂躺在地上惊恐地喊叫,两腿正试图摆脱坠于腿上的花粉。它似乎在为自己的脆弱自怨自艾,又似乎在抱怨命运的不公和无常。这便引起了一群麻雀的注意。麻雀们鼓噪跳跃,贴着黄土直往红柳丛飞。有几只还撞在一起,爪子相互勾着彼此,在空中打着旋。
土蜂鼓起尾部的刺上下挥舞,癫狂地做着最后的挣扎。我则躲在红柳丛中,紧缩身子蓄足力气,腾地飞了出去。只见那群欢喜的麻雀被我的影子惊吓地四处逃窜。其中一只刚挣脱同伴的拉扯,便让我凌空啄瞎了眼睛。顿时,鲜血和羽毛,纷乱地往下落,和那条飞扬的鞭子甩起的血花混在了一起。
没人在乎麻雀的惨死,没人在乎我那矫健的身姿,正如没人在乎半空中的血是属于那只麻雀的,还是属于笔挺的,摆成十字的,那具赤裸的身体。所有人都在关心着施刑人的进度,所有人都在关心受刑人的忍耐程度,就算我在他们头顶做出了一连串优美的翻腾,也没有激起他们的惊呼。
我丧气到了极致。我懊悔不该在这群庸众面前展示他们永远都无法掌握的技能。于是我继续攀升,打算与西边的三足乌比拼一番。就在我抛却黄土的束缚,向上飞行时,那个叫周璞的人竟抬头看着我,满脸艳羡。
我的内心有了掩饰不住的狂喜。伸直翅膀,向那个倒霉蛋展示独有的天赋。一圈、两圈、三圈,四匝、五匝、六匝。我的翅膀掠过浮于肋下的白云,余光处是南北走向,连绵千里的青铎山脉。
山顶的积雪万年不融,西风卷起的雪花如粉尘铺洒,飘向山峦一侧的河间平原。那是所有人难以忘怀的故土。此刻正有一群膘肥的骏马在云朵的阴影下,纵情驰骋。一个放羊的少年站在一座土包上焦急地呼喊着正在套马的爷爷。爷孙俩的相貌与我们一样,只是说着听不懂的话,穿着有别于我们的胡服。
在离爷孙俩的不远处,是一片青翠欲滴的湖。湖面平整如镜,分布着几块长满芦苇的滩涂。一群白鸟贴水而过,发出呦呦地鸣叫,在渔人的船前徘徊。渔人喊着号子,收着渔网。再过一段时间湖水退去,就该种麦了。水底的淤泥,正是麦子最需要的营养。只是这来年必定丰收的粮食不属于我们,这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只存在于更远的北方。
我的右耳捕捉到河间的欢笑,我的左耳充塞着陇山的呼号。远处,青铎山西北侧的定方城残垣断壁,在闪电暴雨下瑟瑟发抖。一片匆匆掩埋的白骨被冲刷出来,湿漉漉的,像是裸露在河边的贝壳。此刻,我的内心悲愤异常,我的脸颊泪水交加。我看到了诞于尘死于土的生灵看不到的场景,我品到了他们局限于眼前,却不屑于过往与未来,一辈子都无法体会到的悲怆。
身边的三足乌越飞越远,越飞越快。它不是在逗弄跟不上速度的我,它只是觉得无趣,要回窝休憩了。我的翅膀在三足乌消失于地平线的一刹那,忽悠地结了一层霜,只能收起,任凭身体向地面坠去。
地面已是灯火点点。陇山县城的犄角旮旯忽明忽暗,有了模糊的黄光,坞堡的边边角角也张起了红灯。
丰三指挥着仆人正收拾着墙下的碎尸。刑场上的人们逐渐散去,唯剩下十字架矗立在石条路下方。而那个叫周璞的人浑身血迹斑斑,趴在地上,大口地出着气,却不见往回吸。赵显扶正他,掐着人中;一旁的赵甲捡起地上的袍子,盖在周璞的身上。
我边飞边笑,说,这个可怜虫,这个倒霉蛋,还不如就这么死了。
一个声音回道:还不是时候......
我的心一紧,惊讶于这个声音如此熟悉。眼前就有了一片斑驳的光,斜映在一扇门板上......
于是我醒了。从一只鸟变成了人。
我有些迷瞪。是那种沉睡不知多久后,恍若隔世的慵懒和迟钝。
我费力地扬起头,想看看自己身处何处。但觉脖颈的骨节啪啪作响,震地脊背一阵辣疼,只得又垂了下去。
我催动眼珠四处张望。发现眼前是一座空寂的房屋。房屋内没有任何摆设,唯有一溜沿着墙壁垒成的通铺。通铺上面没有枕头,没有被褥,光溜溜的,好似一块用来切肉的砧板,而我就像一条时刻待宰的鱼。
这是一个不详的预兆,以致映在门口那扇木板上的阳光,都透着一层阴森的鬼祟。我铆足力气动了动胳膊,除了酸麻,没有别的不适。我又动了动腿,发现两腿紧绷绷的,原来从我的胸口到脚踝被裹了一层厚厚的白布。且整个身体正呈一个不舒适的卧姿,平趴在通铺上。
我试探着下了铺,扶着铺沿往那扇门走。胸口有一股浊气顺着喉咙向外呕,接着便是缕缕清风从上而下灌入体内,鼓地整个身躯的骨节有了令人喜悦的脆响。我感到整个人就如同被水土滋润的嫩芽,由弯曲变得笔直,晃晃悠悠地寻着光线,向阳生长。
我将手撑在门板上,那片斑斓的光影便在我脸颊上跳,晃地几乎睁不开眼。耳边就有了绵绵细雨的碎响。我用手遮住光线循声望去,只见门前不远处,一株茁壮的梨树随风摇晃,茂密的叶片像一个巨大的筛子,正一遍遍筛着从天而降的阳光。
我僵着腿慢慢往门外挪,脚下一层厚重的烂泥挤过趾缝,淹没了脚背。烂泥冰凉刺骨,散发着土壤的清香。几根绿草被我踩入泥里,过了一会,又倔强的往高处拔着身子。
终于,我在一块空地停住,望着远处一个黑不溜秋的人发呆。那人抱着一卷布,挎着一个篮子,满脸痴笑,像是在回味某件令他愉悦的事情。待离我还有几步的距离,那人看到了我,大惊小怪地喊着,向我跑来。
我望着他,有气无力地说,闩财,有吃的啵?饿哩。
李闩财叫道:有哩有哩。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放,转身就跑。还没跑几步好似想起什么,又折回来抱起布和篮子,说,乖乖,你还能活?等着,给你拿吃的。
我微笑点头,找了块石头坐着等。这时,一只断了脚的蝗虫冒了出来,嗡地飞到腿上,停着不动了。我端视着蝗虫,随手摘了一根草往它嘴边送。那蝗虫摆了摆前肢,没有要吃的意思。
我说,你这不行啊,这么重的伤,不吃怎么好呢。
蝗虫挪了下身子,将屁股对着我。
我捏住蝗虫的翅膀,拿着那根草往它脸前送,说,想不想活?
蝗虫瞪着眼睛,没反应。
我就抖了抖手腕,那蝗虫的身子便往前探了探。
我说,答应了?哎,这才对嘛。啥都没有活着好哩。
蝗虫抱着草啃食起来。我的肚子跟着叫唤个不停。
不多会,李闩财呼哧呼哧地跑来了,还是抱着那卷布,挎着那个篮子。身后却相跟着一个胸脯上下翻飞的胖丫头。
那胖丫头个子不高,粗腰短腿,穿着绿衣红裙,扎着朝天的发髻,发髻上除了零碎的装饰,还插着一朵硕大的花,引逗地几只蜂子跟在后面直嗡嗡。
待李闩财一屁股坐在我身旁,那胖丫头也来到面前,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冲我笑。
李闩财敞着怀在那扇风,说,愣着干嘛?人家还饿着哩。
那胖丫头这才慌忙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递给我。
我不知该接还是不接,脸上腾起一股燥热。
李闩财笑道:让把馒头放篮子里,人家偏不,非要揣怀里捂着,说凉馒头不好吃。可这本来就是昨天的馒头嘛……
胖丫头白了李闩财一眼,说,我愿意!
李闩财觉得胖丫头不可理喻,摆着手,说,好好好,你能你能。拽着衣襟往脸上扇风。
胖丫头瞪着杏眼冲着李闩财念念有词,转头笑眯眯对我说,吃吧,先吃俩。
我扭头看着李闩财,小声嘀咕:闩财......闩财!
李闩财没好气了,说,哎呀,你就接了吃吧,没毒。
我只好伸手拿过馒头,迟疑片刻,一口咬了下去。
胖丫头捋捋裙子,蹲在我面前看着,说,好吃啵?正宗重坊黍子馒头,掺了白面的,又软又劲道,还甜哩。
我用舌头把塞满嘴的馒头挤到一边,露出一条缝,说,好吃哩,你做的?
胖丫头说,我爹做的,他劲大,揉的面不容易散,我就是劈劈柴,熬锅粥,腌点咸菜晒点肉啥的。
李闩财插话道:老曲的饭还行,就是人抠抠索索不爽快。吃饭啥的非得赶点,过了时辰,对不住,等下顿。赶上活多人饿得快,想讨个馒头先垫吧垫吧都不行。前些日子,霸槽饿极了偷了个馒头,硬是让老曲放狗追了半里地......你说你奶是吃了石头生的你爹吧?
胖丫头不高兴了,把李闩财扑倒在地,两手朝脸上乱拧。
我忙不迭地去拉仗,不巧一口馒头哽在脖子眼下不去,嗷嗷着两眼直翻白。胖丫头见状,松开李闩财,一把抱住我,照后心一顿乱捶,那团馒头就从脖子眼里喷了出来。
胖丫头说,跟你说了不要急着吃嘛,差点就死了!
我捡起掉在地上的面团,又塞进嘴里,说,对不住,让您费心了,姑娘。
胖丫头转脸露笑:馒头还有呢,我爹说你啥时候想吃开口要就行。
李闩财捂着脸说,哎,凭啥啊。
胖丫头说,凭啥?就凭人家挨了两百鞭子,吭都没吭一声。我们重坊人从不亏待硬人。
李闩财说,我也很硬。
胖丫头抬手做了个打人的姿势:滚,不要脸。站起来,说,周大哥,我爹给你烀了块肉。到饭点就来,别让闩财这帮熊偷吃了。
李闩财又喊:凭啥啊。
胖丫头脖颈一挺,撅着嘴走了。
李闩财很生气,收了一直望着胖丫头的目光,愣着眼瞪我:凭啥啊!
我就在那笑。
李闩财气鼓鼓地把手里的篮子和布找了块干净地放好,说,来,硬人,换药。
我说,劳烦先看看伤势如何吧,好差不多就不需要换了。
李闩财说,那哪行。曲老头——我那个活祖宗说了,照顾不好你,我就得挨饿。
我说,你咋还听他的?
李闩财用剪刀铰开腿上的布,恨声道:人家掐着命门子哩,连李丑奴都让他三分,我一个小卒子还能咋样。
我说,那曲老头正厉害?什么来路?
李闩财说,啥来路,就是丰家下面的一个地头,管这片的。
我噢了一声,没说话。
李闩财揭开布条,趴着看腿伤。半晌,抬起身子,道:怪了,不是见骨吗,咋这么快结疤了?
我斜眼勾着脖子看,只见腿根到脚脖子的皮上布满了黑紫色的疤,一摞一摞的,边缘还泛着红晕。
李闩财眼直了,手抖地厉害:乖乖,周大哥,你还真是金刚附体了?
我说,讲啥胡话呢……
李闩财说,没有,没有,不是胡话。县里都传哩。
我问李闩财:都说啥?
李闩财道:说你两百鞭子下去,不哼不哈,定是金刚附体。现在县里人都吵着筹钱修整南门外的破庙呢。
我说,别胡说,这都禁佛多少年了,庙修好了有啥用,又没和尚……
李闩财没吱声,钳着手小心地给腿换上药,又重新缠了新布,满脸诚惶诚恐的蹲坐在地上不说话。
见他这个样,我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其实当我看到腿伤后,就已经明白那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廉熊整得一出苦肉戏。
廉熊用一条不适合行刑的马鞭抽打了我,这是在给张干及民众一个交代,意思是廉字军治军严明,不是土匪草寇,只要扰民,必是严惩。同时又是在堵丰三的嘴,省的丰家以后拿家仆的死做文章。反正地是要到了,那些所谓的条件,已是无足轻重,答应无妨,算是给丰家一个甜头和面子。
而那个李丑奴也是聪明人,让赵显行刑,即可以立威,又可以让我不死,圆满完成了廉熊交代的不能死人的任务,自己亦扬眉吐气,报了我揶揄他的仇。
至于我,则完完全全成了这出戏的重要道具。被所有人信手把玩,最后只在神魔附体的传说里扮演了一个荒诞的角色。
我说,闩财,你觉得那天我是金刚附体了?
李闩财嘿嘿笑,道:这事不敢乱寻思。反正见骨的伤不会好这么快。说完,拿剪刀铰我身上的布。
我有些怏怏不乐,觉得李闩财就是一只可怜又可气的呆鹅。
我说,好了,金刚都护体了,还换啥药。
李闩财偏过脑袋望着我,说,也是。那这些布咋办。
我说,上好的布,你自己留着缝补衣服吧。
李闩财高兴坏了,卷了布条子揣到了怀里。又说,那接下来咱干啥。
我瞪着李闩财说,这我哪知道。你该干啥就干啥嘛。
李闩财说,不行,我不能离开你半步,这是曲老头交代的。
我有些恼了,歪着身子站起来就走。
李闩财喊:噢这是要去哪?
我说,去死!
李闩财急忙挎了篮子:啥?
我高声回道:我去死哩!
李闩财也不敢再问,悄摸地跟在后面,像条尾巴。
我俩漫无目的地闲逛。脚下的绿草和黑泥在一处慢坡下沿消失。眼前是一片薄土和细沙铺就的小路。小路两边灌木丛生,一直往坡上长。一只沙喜鹊从路的东头蹿到西头,留下一串奇怪的脚印和惊慌的尖叫。
我拿出剩下的半个馒头,一点点掐碎,扔在沙喜鹊消失的地方。不多会,那只头顶乌黑,圆眼长尾,身上与沙土颜色一体的鸟从灌木中探出头,衔了一块面团,缩了回去。接着灌木丛里响起小鸟争食的欢叫。同时,西头的灌木里也蹿出一只,围着地上的面团,用长嘴左选右挑,拿不定主意。
这把李闩财看得发了急,张开双臂一咋呼,那只挑食的沙喜鹊含着一个面团飞走了。
李闩财说,狗日的还挑食哩……
我笑着说,起码人家还有得挑。
李闩财说,啥意思。
我说,没啥。
这片慢坡不高。顶上除了沙棘就是染了一层土的灌木。日头在我俩登上坡顶的一瞬,淹没在滚滚的云彩里。一股风就贴着灌木叶子直往身上吹,激地我打了一个大喷嚏。
我找了一块凸于薄土之外的石头,直着腿坐了下去。李闩财则无聊地四处乱逛,最后寻了一块空地,把篮子倒扣,脑袋往上面一枕,四仰八叉地伸了个懒腰。
李闩财说,这日子舒坦哪,有吃有喝的。
我望着坡下的胡杨林发呆,还是没理他。
眼前这片胡杨林应该是丰家的。密密匝匝簇在一起,比陇山脚下的那些正在孤寂中死去的,要鲜活百倍。
胡杨林的枝冠黄中杂红,清风徐来,枝间便沙沙地飘下无数片叶子,有的落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有的坠入弯曲的河,随波逐浪,向北游。
这条弯曲的河不知发源哪里,是从遥远的南方蜿蜒而来;也不知流向何处,是沿着县城西侧去往陇山,接着又曲折朝东,奔向遥遥的天际。
陇山与县城及丰家坞堡就被这条河隔了开来,丰家的万顷良田也被这条河隔了开来,而属于廉字军的十五顷地则在河的外侧,靠近慢坡。
我看到北癸营众都在田里忙活。个个撅着屁股,像是正在啄虫的鸡。李丑奴和赵显则站在田畦上,一个叉腰,一个背手,望着田地发呆。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焦虑和无奈,似乎北癸营又碰到了新的烦恼与忧愁。
远处,两个军士正在拌嘴,最后扭在一起。旁边的人就停下活,或是起哄,或是劝架,全然不顾李丑奴的咒骂。田地里便乱了套,吵闹不休,直至又多了几个参与斗殴的人,赵显才跳下田畦,和赵甲一起分开了众人。
我看着纷乱的北癸营,突然觉得在这片天地,多我一个少我一个没有太大的区别,万物苍生依然还是那个万物苍生,北癸营依然还是那个北癸营,没有一丝改变,没有一点惊喜,有的只是昏迷多日后,随着身体逐渐恢复活力,以为一切都有了新变化的错觉。
我说,闩财,我究竟睡了多长时间?
李闩财掰着指头望天,道:断断续续差不多月余。都以为你活不过三日哩。
我撑着胳膊,站了起来,说,心里若是有事,永远都不死。
李闩财说,真的?啥事?
我说,让人无法铁心去死的事呗。
李闩财张着嘴巴,痴看着我。
我说,饿了,去吃肉吧。
李闩财眼里流出失望的光。
我说,分你一半。
李闩财眼里的光又变得明亮起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