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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廉熊一行在夕阳的映衬下弯弯曲曲,犹如水中的倒影。五面被风吹起的大纛,来回摇曳,发出扑喇喇的声响。大纛上面的五只虎,形态各异,随风扭动。中间那只最为活灵活现,张牙舞爪的,嘴里还衔着一颗人头。

廉熊一袭黑甲,骑在队伍前面。身后相跟着的是他的同父异母弟廉士进,及满脸疤痕的副将甘茂。再后面则是五十名风尘仆仆,面色铁青的军士,也骑着马,与三人保持十步的距离,悬在后面,好似一条粗壮的虎尾。

几十人挥鞭催马,扬起一溜尘土。及至坞堡边缘,才嘴里吁吁,放慢脚步,缓缓停在丰三面前。

丰三毕恭毕敬,垂首含腰,等廉熊下马。廉熊挺着腰板,没有动的意思。廉熊抬起马鞭,将束在兜鍪上面的两条豹尾捋到脑后。一双黄眼珠子上下打量丰三。丰三倒也不觉得尴尬,依然低眉顺眼地弯腰曲背,像是一块石头。直到廉熊的马凑到跟前冲他打了个响鼻。丰三这才扬起头说道,小人......

廉熊打断丰三,说,我知道你是谁。

丰三嬉皮笑脸低下头,不再作声。

廉熊从腰间摸出一个荷包打开,倒出一小把黄豆放在嘴里,驱马来到跪在路边的北癸营众跟前。北癸营众个个好似后脑长了眼,皆整齐划一地探了一下身子,大声吼道:虎!

廉熊嚼着黄豆,轻声嗯了一声,顺手解开护颈的绳节。只见一撮犹如树根的黄胡子从颚下鼓了出来。廉熊翻身下马,将兜鍪摘下,站在一个军士身边,说,你们挨箭了?

丰三老远喊:廉将军,都是误会。

廉熊喝道,我没问你!

丰三不敢再言语。

那名军士连忙说,是。

廉熊扶起军士,端着军士受伤的胳膊看,说,疼不疼?

军士说,不疼!

廉熊用拇指往伤口一按,说,不是让你们要地的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军士呲牙咧嘴,冒出两行泪。

我站了出来,单膝跪地,喊道,启禀将军,县令张干拨的地无法耕种,吾等这才到此......

廉熊看着我,两眼射出锐利的光:到此干啥?到此挨箭来了?说完把那名军士的胳膊一甩。问:谁的主意?

所有军士的脸都转向了我。

廉熊咬着牙关,走到我面前,说,叫啥?

我回道,周璞。

廉士进过来朝廉熊咬了咬耳朵。廉熊噗嗤一笑,嘴里的几颗黄豆渣溅到胡须上。

廉熊说,原来你就是北癸的周大公子。

我回道:北癸只有兵,没有公子。

廉熊说,你也知道北癸只有兵,没有公子?

我闭上眼睛,把头垂了下去。

廉熊举起马鞭照我的脸上就是一下,然后将鞭子顶在我的下巴,道:你看看,你自己看看,北癸现在还有几个人,廉军还有几个人够你糟践!我的周大公子!

廉士进一把拦住廉熊,冲我喝道:还不快滚!

我没有动。赵显跑过来,拽起我就往队伍里拉。

我把赵显一推,双手举过头顶再次跪下,说,北癸军士只知无粮不能打仗。北癸军士只知有命,不知有命!

廉熊一怔,露出难以琢磨的笑,说,好一个只知有命不知有命。来人!将这个自以为是的大明白给我砍了。

两名军士架着我的胳膊往后拖。廉熊说,往哪拖呢,就在这砍。

一个军士连忙站在我前面,抓住头发,将我的脖子拉得老长。另一个军士抽刀站在身旁,刀刃在脖颈上比了比,只等廉熊下令。

廉熊说,周大公子,还有啥话要说吗!

我吭哧半天,道:我不是啥公子,我是兵!杀蠕蠕,戍边保国,只知有命不知有命的兵!既然廉将军要我的命,我无话可说!只求廉将军让我死得像个兵样,别让前面那狗日的拽着头发羞辱我!

廉熊说,行!伸手要过刀,掂了掂重量,说,周璞,我不仅成全你,而且你的命由我亲自送。怎样,有面子啵?

我喊道:谢将军!

廉熊将刀放在我的脖颈后面。我感到细密的刀锋在皮肉上游巡。不多会,一丝凉意在骨节相交处幽幽泛起。

廉熊找准了位置,猛地抬起刀举在空中,说,周璞,你是个好兵,也是一个纯粹的兵。可这世上容不得没有杂念的纯粹。所以你也不要怪我怀疑你。

我抬起头望着廉熊,一股子血在眉骨分了岔,迷住了双眼,廉熊那一身罩在甲外的红袍变成了黑紫色。我回道:将军所虑极是,周璞不怪哩。

廉熊的黄眼珠子闪了一下光,说,那就好,上路!

我绷紧身子,合上眼。娘一身长袖水袍,向我投来温柔的笑。

娘还是那个样子,根本没变。白皙的面庞,小巧的鼻子,薄薄的嘴唇,还有那让人绵软的眉眼。

娘蹲在地上,向我张开双臂。我看到我的衣服逐渐宽大松散,一双被风吹皴皮的手变得小巧娇嫩,连声音也不再粗糙沙哑,张嘴便是银铃般的脆响。

我喊了一句:娘!

娘回了一声:哎!

我招着小手,颠啊颠的扑到娘的怀里。

我说,娘,带璞儿回家吧。璞儿累了。

娘说,璞儿要回北川啊,还是南河子的富原?

我说,娘在哪,哪就是家。

娘说,那你爹呢?

我说,咱不管他。

娘说,那可是你爹。璞儿不能没有爹。

我有些生气,又说,咱不管他。

娘不知怎么也来了气,重复道:那是你爹!

我望着娘,困惑地合不拢嘴。我没想到娘会如此袒护那个抛弃她的周利民。话里话外好像在说,周利民没有错,错的都是我对他的误解。我感到心口被娘扎了一刀,正在汩汩冒血。周利民也不知何时站在面前,拼命向我解释。周利民惊慌失措的样子激起了我的杀欲。我忍痛拔出胸膛的刀,一步一步逼近周利民。

娘瞪大眼睛,闪着暗哑的光,仿佛当年和我谈论王老爷时表现的那般,满脸都是恐惧的神色。

娘冲我喊:住手!那是你爹!

我沙哑着喉咙,回了一句:他不是爹......他是璞儿今生最大的仇雠。这么多年的痛苦与进退两难,这么多年的颠沛流离与刀尖舐血,皆因他而起。他是一切苦难的罪魁祸首。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继续道:可他却从未想过我们,他只忧虑自己。在他心中,什么都没王小环重要,什么都没《千山鸟居图》令他惦记,他就是王家的奴仆,他就是一条自私自利,只知摇尾乞怜的狗。今日若不杀他,恐怕以后我会追悔莫及。我不能犹豫,我不能心慈手软。我要像廉熊那样,不放过任何机会,消除自己所怀疑的一切。

娘两眼无神,面庞发灰,颓丧呆滞地像个失去光彩的老妪。娘看着我,说,你还是我的璞儿吗?

我回道:娘,在我手刃周利民,或是被廉熊砍去脑袋与你在一起之后,我将永远都是您的璞儿。但在这之前,我只是一个没有血肉和魂魄的壳。

娘低下头沉默良久,说,璞儿,娘没啥要求,只希望你能活得像个人.......说完两行血泪从眼里滚出,整个身子由下到上散发出无数光点,犹如漫天的萤火虫。娘的身体随光点飞舞,逐渐消失。最后只剩下一个忧愁的头颅,向我苦笑。

娘又重复一遍:我希望你能活得像个人......

我慌忙伸出手,娘的脸在我的触碰下,一圈圈飘散开,没了人的模样。这个世上唯一值得信赖的人,这个世上寄托着我所有情感的人随风而去,再次遗弃了我。

此刻,我的腔子里不仅仅只有孤独,还有浸透骨髓的痛苦和绝望。

娘离开前为周利民的辩白,对我来说不啻为黑云里的滚雷,在头顶骤然炸响。我想不通为何有的人背负着沉重的命运却得不到半点同情与宽慰;而有的人在做了万恶之事后,却总能获得善意与谅解。我更想不通,娘为何要把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本末倒置,强加给自己的儿子,并让其欣然接受。难道说,我所处的人世,本身就是一条逆流倒转的河?难道说,我们所有人都只是水面上一抹抹弯曲鬼祟的倒影?

廉熊的刀带着风的咻咻声向我砍来。现在,我倒是希望这把刀能利落地斩下我的头,更希望满腔的热血如暴涌的泉水,能够瞬间糊住我的眼睛和耳朵。因为我不愿脑袋翻滚时,听到世人的喧嚣,更不愿去看漫天的黄土和那具曾经属于我的身子在天地间抽搐。这是一个复仇未遂的人留给自己最后的尊严。

与此同时,我还反复告诫自己,一定要舒展眉头,使表情看起来温和安详。因为最后我需要有人帮我收尸,我不能吓坏别人。我的愤怒只会在周利民看到头颅的那刻遽然爆发,至于他人,则万万不能表露半点狰狞或是不满的样子,这也是我对仍然苟活于世的旁人最后的感谢与善意。

我的耳边响起了民众的惊呼与牲畜的尖叫。我的怒吼在心里猛然响起:

廉熊啊廉熊,你狗日的倒是快一些,我已经不想活了......不,廉熊啊廉熊,还是慢点吧,我觉得还有很多事情没想周全,我需要把最后的复仇变得更漂亮一些!

韦红的声音也从远处传来:廉熊,这套甲合身否?

廉熊的刀就突然停住,全身凝滞沉重,好似骨节之上绑了几匝铁索。

廉熊吃惊地回头张望,那韦红的黄竹抬轿便吱吱嘎嘎,悠然落在地上。

韦红坐在轿子里看着廉熊,道:多年不见,脾性还是那么躁。

一边的廉士进噗通跪在地上,喊:大将军!

远处的甘茂迅速下马,跪地抱拳,也喊:韦相!

廉熊则哆哆嗦嗦,眼里泛起泪光,轻声说,老师?您......怎么在这?

韦红望着廉熊,没有过分表露出自己的情绪,只是淡淡的笑,说,当然是戍边喽,说完抬起胳膊遮住面部:廉将军.....久违啦......

廉熊扔掉刀,匍匐着,像水田里的蛙,直往韦红身边爬。惊得民众一阵窃窃私语,也惊得在场军士面面相觑。

韦红有些不悦,道:为将之人,怎能不顾军仪?士进,扶你哥起来。

廉士进赶忙搀扶,然而廉熊就是不起,仍执拗的跪着,屁股撅地老高。

韦红说,老朽已不在其位。咱们没有必要这么拘礼。

廉熊头也不抬,回道:学生不敢。

韦红身子往后一靠,也不再劝。看着廉士进说,当年你和你哥可没少薅老朽的胡子。

廉士进眨巴眼,回道,还请大将军恕罪。

韦红摆摆手:什么恕罪不恕罪的。顽劣孩童,心无畏惧是烙在骨头里的。老朽可从未放在心里,只是看到你们现在成为国家栋梁,突然有些感慨,随口一提。

廉熊抬起身子,满脸是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身边的廉士进打岔道:当年家父常年在外。家里大娘走得早,我娘又生性柔弱,管不了我哥和我。若不是大将军,我俩现在还不知在哪落草为寇呢。此等恩情,我哥和我一生都无法偿还,哪还敢不知好歹地把大将军的谆谆教诲当作欺辱之言,暗恨于心呢?大将军,您可是我哥和我的恩人啊。

韦红一动不动,说,熊,你也是这么想的?

廉熊重重的嗯了一声,又扑在地上。

韦红的脸上布满了失望的神色,说,老朽希望这些话是从你的嘴里说出来。

廉熊身子一抖,道:老师......

韦红没再理会,使了个眼色。站在一旁的年轻人哟呵一声,抬起轿子。

韦红望着远方,说,当年,朝堂所有人都反对组建新军。你们爹在乾华门外跪了三天三夜,才争得上面同意。虽说历经多年新军筹建而成,但你们爹却再难承受来自各方的掣肘与诋毁,最终猝然离世。士进,你爹可不是什么不顾妻儿老小的人,更不是坊间传言的奸臣。

廉士进的脸色有些难看,白里透着灰,再一次抢过话,说,公道自在人心,家父所为已有公论。是对是错,我俩早已不放在心上。且自家父死后,新军赐号为廉,就足以说明先帝天恩宽宥,不计前嫌。我弟兄二人作为臣子,以国为重,又怎敢有半点怨言。更何况这已是前朝的事了,与当今上面没有半点关系。

韦红笑呵呵道:士进长大了。走。黄竹抬轿就吱吱嘎嘎往回返。韦红的白发在夕阳下闪着银光,瘦小的脑袋靠在轿背上,左右摇晃。韦红突然说,当今蠕患未息,自是用人之际。廉字军是抗蠕的,不可自戕,二位将军惩罚要有度。

廉熊和廉士进的声音一高一低,同时回道:喏!

待抬轿经过甘茂身边。韦红笑着对甘茂说,代老朽问太傅好。

甘茂抱手垂了下头,说,请韦相放心。

韦红说,本朝无相。甘将军以相称呼老朽,是想致老朽于死地啊。

甘茂回道:末将不敢。

韦红伸手拍了拍甘茂:说笑而已,将军莫往心里去。只是老朽要劝将军一句,为军者,做好份内的事比什么都重要,眼下时局危殆,还望甘将军以国为重。

甘茂抬起疤脸望着韦红,没有说话。

韦红放大声音,道:再劳烦甘将军带话给太傅,说老朽已在重坊戍边,离陇山很近。请他放心。说完,翩然离去。张干和县尉跟在轿子后面喊,红爷爷,红爷爷救救下官啊,韦红也是没理。

待韦红的抬轿缩成天边的黑点。甘茂这才猛地放下作揖的胳膊,气急败坏地走到廉熊跟前,说,廉将军,接下来该怎么办?

廉士进道:老头说得很清楚了。问题是他怎么会在这?上面不是把他发配到兆北了吗?

不远处的丰三眨着眼睛,凑了过来,神秘的说,三位将军有所不知。重坊位处兆北西沿,紧挨陇山。一直都是防范河间之敌的重要门户。前朝泰和四年,重坊军户突然兵变,致使河间之敌趁虚而入,掠我牲畜、毁我田产、伤我百姓无算。直到现在,兆北,不,还有陇山百姓,一提重坊二字,都是恨得直咬牙。我家老爷就时常跟小人说,重坊平,兆陇平;重坊乱,兆陇乱。上面该派贤人治重,不然整个抗蠕前线危如累卵。

丰三的突然出现,让廉士进和甘茂有些不悦。甘茂抱着胳膊站到一边,廉士进则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位三爷,您觉得刚才那位红爷爷可是贤人?

丰三竖着拇指道:大贤、大贤、绝对的大贤!兆陇百姓有福了。

廉士进说,三爷,我怎么听闻重坊兵变是因望族侵占军户田地引起的?

丰三愣了一下,笑道:坊间谣言。将军莫要上当。

廉士进也跟着笑,接着说,泰和四年以前,重坊下辖于陇山,兵变后突然下辖兆北,坊间形容此事好比毁尸灭迹,不知三爷可有耳闻?

丰三没有作声。

一旁的廉熊说话了,声音低沉,没了刚来时的蛮横,语速也快了些,仿佛一个急于赶路的旅人正在匆匆告别。

廉熊抱拳道:三爷,行武之人,说话没有分寸,还请见谅。

丰三有些受宠若惊,立马回礼:没有,没有。三位将军耿直干脆,非同常人,丰三只觉得跟将军说话,不拐弯抹角,煞是快意。

廉熊道:我的兵找丰家老爷要地,实属荒唐孟浪。按军律理应当斩。只是多事之秋,用人之际,可否留这些人一条狗命,让他们戴罪立功?

丰三说,哎,哪里哪里。廉将军言重了。廉将军和部下为国为民誓死抗蠕,国之楷模。吾等小民手无缚鸡之力,帮不上甚忙,资些钱粮,理所应当。我家老爷离家前一直交待小人,说,战事要紧,官军若是上门要什么,只管开口,丰家一应办到。今日之事,怪不了这些军爷,委实小人忙于其他家务,忘了跟下人说,才造成此般误会。在将军到来之前,小人已经与这位周军爷谈妥。明日,十五倾地,立马交予贵军,以充军资。至于贵军所开的条件,还请将军收回,丰家绝不敢贪图半分,误了军国大事。

廉熊打断丰三,低头瞪着我,说,什么条件?

我抬头看着廉熊,说,廉军为丰家耕地,所得军粮二八分成。我们二,丰家八。

廉熊说,还有呢?

我回道:廉军所劫蠕蠕军备,一律交予丰家......

廉熊的脸上掠过一丝愤怒,但很快消逝无踪,让人捉摸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片刻,廉熊命人牵过马来,翻身而上。对丰三道:廉军说到做到,请丰老爷放心。接着又对我说:周璞,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笞两百。

廉士进说,哥,恐怕要出人命。你不怕老头子知道吗?丰三也慌了神,连连絮叨:这这这,你说说我这臭嘴!这可如何是好。

廉熊没有回话,冲北癸营众说,谁是李丑奴?

李丑奴不知躲在哪里,没作声。

廉士进见廉熊心意已决,也不好再劝,回头冲北癸营喝道:南洼子族长李丑奴!这么想当死人,可以马上成全你!

李丑奴软着腿走了出来。

廉熊看着李丑奴,说,自今日起,你就是北癸营军校。你要好生管束自己的人。说完把马鞭丢在李丑奴面前。

李丑奴噗通跪在地上,大喊:喏!声音由高到低,又转着圈的往上扬。

廉熊乜斜了我一眼,两腿一夹,胯下的高头大马腾起前蹄,啸叫一声,飞奔而去。廉士进和甘茂及跟来的军士也翻身上马,直往廉熊的方向追。一行人由大变小,由实变虚,最后消失在血红的太阳里。

李闩财连蹦带跳地跑将过来,捡起地上的鞭子,两手捧着递给李丑奴,说,李校,这以后还能喊您叔啵?

李丑奴白了李闩财一眼,也憋不住笑:那你还能喊啥咧。

李闩财就在那叫:叔,李族长叔,李校叔,族长李校叔......

李丑奴横着胳膊,照李闩财胸口捣:得得得,行了,油腔滑调的……叫人,给我绑了打。

李闩财清脆地唱了声喏,转身喊:来女!霸槽!哎!干熊呢你们俩,过来!

两个毛头小伙边应声变拿眼看我,小跑过来。

李闩财吩咐二人把我捆树上。

来女和霸槽没动。

来女说,哥,这片没树啊。

霸槽拿指头戳了下来女的脑门,说,笨,架张干的两根棍子绑一起,再把人捆上面不就行了,还找啥树啊。

来女不高兴了,说,行,就你能,两百鞭子你来抽,膀子抡断了别求我跟你换手。

霸槽说,不换就不换,你和你爹一样,干啥啥不行。

两人就打了起来。李闩财骂骂咧咧上去拉架,三人你扯我拽地纠缠一起。

李丑奴叉着腰,冷眼看着。正在拉架的李闩财突然脖子一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脸看李丑奴,然后给来女和霸槽一人一拳,眉眼不停地挤。来女和霸槽明白了意思,不打了,一前一后向躺在地上的张干走去。

李丑奴目视着二人,凑到我跟前蹲了下来,说,看出啥没有?

我说,啥?

李丑奴指了指,说,来女和霸槽......

我说,不明白你在说啥。

李丑奴嗤嗤地笑:来女和霸槽平日里好着呢,现在突然一个装疯一个卖傻。你难道不想知道他俩在想啥吗?

我对李丑奴的故弄玄虚没兴趣,说,不想知道。

李丑奴却不在意,自顾说,这两小子,霸槽装疯,来女卖傻。霸槽装疯是在巴结我;来女卖傻是不愿得罪你这个公子哥。人哪,天生心里就有张算盘,噼里啪啦,响着哩。

我看着李丑奴,说,敢问李军校,我心里打的是啥算盘?

李丑奴拍了拍我的背:你又不是我们村的,我哪知道。又伸出两根指头:周大公子,两百鞭,你可要挺住。

我笑道:放心,我绝对挺得跟球一样直。

李丑奴哈哈大笑,连说,有意思,有意思。闩财!你们仨干熊哩嘛!这么慢!

闩财噢噢着,和霸槽抗着棍子跑了过来。

李闩财让来女扶稳,将粗壮的棍子靠在肩膀上,拿刀拼命削。不多会棍子的一头就变成白色,形状也从原先的圆润敦厚变得尖锐锋利。

霸槽在一边挖着坑。那坑不大,却深,足够容下棍子的粗细,同时还能让棍子牢牢固定,不易松动。接着霸槽运足气,嗨地一声,将棍子尖的那头杵进坑里,拿手摇晃了两下,然后找来一块比巴掌大的石头,跳起来往棍子的顶端砸。

李闩财和来女就笑。

李闩财说,霸槽,这么多年,腿没见长啊。

霸槽红着脸,回道:你娘嘬的。

李闩财一支胳膊搭在来女的肩膀上前仰后合,显然非常欣赏霸槽的回答。

我咧嘴冷笑。对李丑奴说,这世上也不是人人都有一张算盘。

李丑奴面带愠色:日你娘的李闩财!你不饿是吧?还不把架子搭上!

李闩财赶紧让来女蹲着,又唤霸槽骑到来女的脖子上,自己则一手掌着棍子,一手扶着叠起罗汉的来女和霸槽。最后三人相互配合着终将棍子砸了个结实,还把另一根棍子横着,与竖着的棍子拼在一起,用绳子打了个死结。

于是,一个端正不斜的十字架,涂着夺目的金色,兀自立在天地万物之间。

李丑奴上前检验了一下,拍了拍手上的土,说,周大公子,军命如山,莫要怪我,请吧。

我站起来,TUI去衣袍,露出背脊。

李丑奴说,不行,得GUANG着。

看热闹的民众里有人喝了一声彩。几个老娘们尖声招呼自家的女子赶紧回去。有人就说你们咋不走咧。一个老娘们说,我啥没见过。几个小年轻就发出一串怪笑。顿时,我的脸臊得通红。

我看着李丑奴,咬牙道:士可杀不可辱。

李丑奴一脸无所谓:你是兵。拿手指在空中晃了晃,李闩财和来女快步走来,架着胳膊,将我拖到十字架前。霸槽麻利地抓住我的胳膊,用事先穿好的套索,箍住我的手腕,另一端往架子上一系一拉,我的整个脊背便像一张糊窗的麻布,平平地展了开来。

李丑奴大声招呼赵显。赵显不情不愿地挪到跟前,行了个礼。

李丑奴说,赵老弟,哥哥对不住老柴爷,廉将军命,不敢违抗啊。

赵显说,好着哩,好着哩。乡邻乡亲的,谁当不都一样;谁当了不都是为了大家好?李族长不必忧虑,北洼子全族一定鼎立相助。

李丑奴激动地说,好好好,哥哥就等赵老弟这句话。以前两族的恩怨,今日就算一笔勾销,还望老弟不要记恨哥哥说过的负气话。

赵显说,李族长可曾说过负气话?

李丑奴大笑,说,老弟,今后的北癸你我一半。我保证,只要南洼子有一口稠的,绝不让北洼子喝一口稀的,咱俩精诚合作,却籍封侯指日可待。

赵显勉强地跟着笑。

李丑奴又交代了一句:老弟可要好好辅佐哥哥噢。

我侧过头,只见赵显正攥着鞭子发呆。而李丑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民众面前,正张开双臂往下忽闪,示意民众安静,有重要的话要宣布。

民众的脑袋熙熙攘攘,像地里的麦浪东倒西歪。李丑奴准备开口了,可话还没说,有人就喊:军爷!来一支酸曲!人群里便爆发出一片嗡嗡然的响动,好似远在天边的滚雷。

李丑奴叉着腰没说话。突然喊:想听酸曲的,待行刑毕了,我请你到营里听。民众不说话了,个个直戳戳地竖着。李丑奴余怒未消地继续道:像话嘛一个个的。把我们当啥啦?我们是兵,和你娘你媳妇干得不是一个行当!想听曲的找她们去,别他娘的搁我这SAO情……一群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丰三小跑过来,说,李军校,吾等都是乡野之民,不懂礼数,别跟吾等一般见识。还在这干啥,都散了。民众惊慌失措地转身要跑。

李丑奴连忙喊:谁让你们走的,都给我站着。

丰三就跟着喊,别跑啦,军爷还有话要对大伙说。

离北癸营近的便停住脚。远一点的,从开始一直抱怨看不到攻打丰家的一群人哪管得了那些,早一溜烟地不见了。于是李丑奴就有了些丧气,但还是大声训起了话。

李丑奴喊:民有民道,军有军规!人一生下来,该干啥,不该干啥,都得守规矩,不能乱套。比如说,一个铁匠,打铁是本分,他就不能偷着去酿酒;一个裁缝,制衣缝补是本行,他就不能劈木锯树,给别人当木匠。这就像你家喂的猪,吃屎吃腻了,跑外面拱你家的菜,你能愿意吗?那还不得往死里打?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丰三点头附和:是是是。

李丑奴很满意丰三的态度,继续道:所以说,这世上,万事万物都得有规矩,遵道理。谁都不能僭越。老老实实吃饭,老老实实干活,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就别惦记。不然偷鸡不成蚀把米,末了还得挨顿鞭子。

丰三对民众说,李军校说得在理着哩。对不对?

民众茫茫然地点头哈腰:对着哩,对着哩。一个娇嫩的童音响了起来:娘,我要尿。一个女的咳着气,小声说,乖乖,先憋着。

丰三瞅着李丑奴,说,李校,要不,咱这就开始?

李丑奴正抬眼寻找是哪家孩子这么扫他的兴。最后没找到,只能作罢,冲赵显喊:两百鞭,行刑!

李闩财提着不知从哪找来的桶,夺过鞭子蘸了蘸桶里的水,交给赵显。赵显接过鞭子,慢慢来到我跟前。

我嘿嘿地冲赵显傻笑。

我说,赵大哥,你不会怪我吧……

赵显抬了下眉毛,没有搭话,只是说,一张背承不了两百鞭,伤口摞伤口,这肉得烂,袍子还是得BA,要让鞭子往匀了打。

我说,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要是不这么心急,说不定北癸营军校的位置还能闲置一段时间,直到老柴爷回来。

赵显用手ZHUA住袍子,哧啦往下一CHE。陇山地区日落后特有的寒意激地我打了个冷颤。

赵显嘀咕道:鞭子得直接打ROU上,中间隔着袍子,万一把布条抽到ROU里,到时流脓淌SHUI的,可没人救得了你。

我的眼泪有些抑制不住了,廉熊的刀都没有让我感到害怕,赵显手中那还未抽打的鞭子,反而让我有了痛哭的冲动。我不知道眼泪该为谁流,我不知道接下来的鞭笞,能否缓解郁结于胸的愤懑与悲伤。我看到天地间一片腥红,粘稠齁咸的血浪拍打着暗藏已久的礁石,一叶承载着,好似是希望的孤舟,在风雨中飘摇,在波涛中上下翻滚,最后旋转着,滑入一个巨大的漩涡里,没了踪影。

赵显举起鞭子,喊:见肉?见骨?

李丑奴说:上见肉,下见骨。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回头说道:我对不起老柴伯。

赵显闭上眼睛,突然睁开,道:我爹死了,回不来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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