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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北癸要打丰家的消息传得很快。整个县城热闹起来。满街人流涌动,家畜欢腾,像是逢了大集。胆大好事的民众成群结伙往北门走。胆小的摇头摆手站在家门口,不管认识不认识,见人就是一通劝,最后两腿不听使唤地也跟着出了城。

通往丰家的路上人声鼎沸,稀松的黄土腾起两丈高,在空中盘旋落下又盘旋。所有人的头发眉毛染了一层黄,有人就松了裤带蒙在脸上。引逗得相识的人悄悄跟在后面,突然抓住裤子往下面扯。人群里就出现骚动,一片嬉笑打闹。

一群半大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排成长溜,跟泥鳅样在人群里来回穿梭,惹得众人里传来了叫骂。护犊子的大人就去和那人吵。旁边几个好事的女人看不下去,好心劝,不知怎么也跟着吵,气得一个老嬷嬷从后面钻出来,骂骂咧咧地照其中一个女子头上打巴掌。女子面上挨不住,扭头往回走,老嬷嬷就跟在后面,嘴巴仍不住下。那几个吵架的也不吵了,带孩子的一把扯起孩子的胳膊也往回走,劝架的女子们转移注意力,将话题集中在那个老嬷嬷身上,还不住的往老嬷嬷去的方向翻白眼。

一个老人背着手,走在人群前面。身边几个年轻人zha着胳膊,在一边护着。突然,一个年轻人被人流撞了一下没站稳,扑在老人身上。满脸愁容正在想事的老人哆嗦着胡子很不高兴。年轻人回身呵斥。撞人的脸上的笑都快挤碎了,不断向后面指。只见一群汉子抗着抬轿,正往前涌。一个老头坐在轿里,在攒动的人头里露出半个肩膀和一颗银发紧裹的脑袋,像是沉睡于舟上的钓者,飘了过来。

几个正在警戒的北癸军士拦住了人群,却没拦住轿子,在后面哎哎着。蹲在地上的县尉老远扯着嗓子喊,红爷爷,红爷爷救我。一旁正犯迷糊的张干,睁开眼睛,嘴角分别往两边撇,大颗的泪水滴了下来。

赵显碰了下我的肩膀,往轿子方向努了努嘴,说,来头不小......

还未等我思考该怎么办。抬轿就已经来到了面前。

那老头窝在轿里,胡子一撅一撅的,只是对着我们笑,没有起身的意思。身边的两个汉子连忙抻手将老头扶稳,那老头这才挪了挪屁股,缓慢的伸出一条腿,支在地上。两只白嫩的小手交叠,向北癸营众作了个揖。

老头说,小民韦红。敢问军家,这里由谁说话?

北癸营众面面相觑,没人搭腔。赵甲拿眼瞅赵显,又瞅瞅我。那李丑奴站的老远冲我们使眼色,末了捂着下巴,扭身钻进人群,没了动静。

见我们没有回话,老头身边的一个汉子喝道,红爷爷问你们话呢!这里谁说话!

老头有些生气,斜眼道,无礼!退下!

吓得那个汉子背一躬,撅着屁股直往后退。

赵显收拾了下衣领,准备往外走,被我拦住。

我伸出胳膊,两手交叠于胸,走到老头跟前,行了个长揖,说:在下廉字军北癸营周璞。有所怠慢,请老丈海涵。

老头噢噢着,很惊异,说,真是英雄出少年!小民对大名鼎鼎的廉字军早有耳闻,只是贵军驻扎定方,路途遥远,无从拜访。今日转进陇山,得以一见,实乃小民平生之幸事啊……说完微微弯了一下腰。

我的脸一阵燥热,赶忙把头埋在双臂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岔开话题,说,老丈此行为何啊?

那老头歪了歪身子,有些站不稳。我这才发现老头少了一条腿。

老头说,不敢为何,不敢何为,只是和大家一样,过来看看。

我有些纳闷,脱口而出,看看?

老头嘿嘿笑,对,看看,看看我朝天军的军威;看看我朝天军的军容。大敌当前,是留下抗蠕还是与天军转进,我等小民心里该有个数。

赵甲喝道,那你看清楚了没有?赵显一把将赵甲扯了个趔趄。

老头眯眼朝赵甲看。脸上的笑容收了一点。

我站直身子,挡住老头的视线,说,老丈,今日不同寻常。我等有要事在身,还请老丈退让,以免惊了尊驾。

老头没有回避的意思,说,要事?什么要事?拆百姓的门板吗?

人群里就有了骚动。站在前面,被年轻人挡护的老头说,自古以来,征粮征地,天经地义。我等也受得。可征门板还是头次听闻,军家可是要让老百姓过不得日子吗?人群又是一阵轰轰然。

蹲在地上的县尉高喊,红爷要为百姓做主啊!那张干也嘶喊着,身子跟条蚯蚓样在地上直往前蠕动,待蠕到独腿老头跟前,便放开嗓门大哭,说:红爷,下官委屈啊……这些**,嫌县里的地孬,就把下官绑了,找丰老爷要地。下官苦苦哀求,说人家的地,不能强夺。可这小子,就这小子,竟发号让手下拆取百姓门板攻打丰家坞堡,扬言要是丰家不给地,就杀了丰家老小......下官腆为陇山父母官,却无法保佑百姓安危,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说完,一溜鼻涕在鼻孔里进进出出,来回吸溜。

老头没理张干,眯眼问道,可是如此?

我看着老头,说,正是。之所以为此,只是不愿廉字军再次毁于军粮不济。定方之围本可避免,可到头来却因为补给扯皮拉筋,错失战机,廉字军这才转进陇山。若再无法解决军粮问题,只怕日后陇山也要守不住。大敌当前,吾等北癸营众,不能坐视不理。今日不管老丈与百姓如何作难。吾等必须拿下坞堡,邀取丰家土地,以充军资。老丈拦是拦不住的,我劝您和百姓还是回避得好,以免伤及无辜。

老头没说话,返身坐回轿中,说,小民斗胆问一句,贵军布衣单刀,如何拿下坞堡?

我没有回答。老头恍然道,明了,明了。说完朝远处看,又道,你的军士回来了,小民退避便是。

我朝老头指的方向看,李闩财和一帮人顶着门板正往这边跑。人群都踮脚翘首,鸦雀无声,认真的分辨门板属于何家。为首的老头咬牙切齿,道,毁了毁了,苍天无眼,民不聊生。有的人就要开始抹眼泪。也有些人起哄,拆,拆,不拆怎么打?为首的老头和身边的年轻人不高兴了,要把刚才起哄的找出来揍一顿。那个叫韦红的老者满脸通红,也不说话了。

李闩财一行跑了过来,朝李丑奴喊,叔,看,门板拆回来了。

李丑奴朝李闩财摆摆手,又往我指了指,没说话。

李闩财又噢噢着,转脸冲我喊,县府的门板,怎样,厚不厚,硬不硬?

一旁的县尉和张干眼都直了。

赵甲凑过来,笑都掩不住了,伸手拍了拍李闩财。意思是说,狗日的真行。

李闩财憋不住话,跟赵甲邀功,说,还记得那群听完曲子,搁窗户边乱晃荡的娘们啵?我要拆门板的时候,那群娘们就喊,军爷拆门干啥呀,我说拆了打丰家的时候挡箭呀。那群娘们就说,笨,老百姓的门才多薄,县府的门板才叫厚哩。我一寻思,也对。就拆来了……

赵甲哈哈着,又拍了李闩财两下。李闩财没打算停,继续道,哎,你说人家是对我有意思啵?啊?有意思啵......

我应承着,嗯,嗯,对你有意思,又对赵甲说,二哥,把门板斫成块,务必人手一个。今日就这般了,物尽其用。

赵甲说,有些不够吧……

李闩财说,还有呢,南门外的破庙,县府所有门板都拆了,后续就送来。

李丑奴忍不住骂,就你能!

李闩财缩着脖子直吐舌头。

我朝坐在轿中的韦红行了个军礼。说,老丈和百姓都退吧……

韦红突然提高嗓门,说,小民还不是什么怕死之人,我朝军威,小民看看无妨。

我攥紧拳头,往左胸一擂。转身喊道,斫板,准备攻堡。

北癸营众集体回道:喏!

赵显看着我,也擂了一下胸脯,没喊。

日头偏斜,颜色变柔和了的光线由西向东,照耀着大地。坞堡的西面便涂了一层金,而东面陷入了一片沉郁的黑。坞堡内外寂静无声,墙壁和屋檐的向阳处,落了几排麻雀。麻雀们缩着脖子,没有鸣叫,没有雀跃,和女墙后的丰家家丁一起,紧张地注视着下方的北癸营和不远处的民众。

北癸营众围在石条路的尽头,正挥刀劈砍县府的门板。无数的木屑随着刀影翻飞,飘飘落落,铺满一地。有些砍热了身子的军士就褪下军袍,掖在裤带上。一身精干的腱子肉在泛红的天地间,被阳光勾出分明的曲线。成条或是成片的新旧疤痕附着在皮肉上,滑溜溜的,像是没有草木的山梁,起起伏伏,闪着暗光。

民众被这群形若雕塑的外地人惊得没了喜气。所有人像提了脖颈的鹅,一动不动,胸口似乎都憋了一口气,在环首刀砍落一块木板时缓缓长舒,又在环首刀艰涩的斫入门板,发出吱嘎声的刺激下,快速的回吸。有的民众似乎看出刀具在斫砍方面的笨拙,悄摸地回家取了自家的斧头,丢于北癸营众。拿了斧头的军士以常礼回应,丢斧头的民众竟回了一个捶胸军礼,不巧下手重了些,人就不停地咳嗽。于是快活的气息来回翻转,民众又稍许恢复了一丝喜气,有的人便调侃,怨不得女人不能当兵呢。

正在收拾木板的李闩财扬起头向民众报以意味深长的笑,后脑勺就挨了李丑奴一个响栗子。

李丑奴嘟囔,丢人现眼的玩意儿……走到我跟前大叫,周校,有的门板怕是砍不动,如何处理。

我正在往成块的门板上绑绳子,闻得李丑奴这一嗓子,眼就不自觉地往赵甲方向瞥。赵甲咬牙切齿的朝李丑奴骂娘,声音听不见,嘴型却与每个字对了个齐整。

我闷不作声。

赵显说,李族长,要不这样,实在斫不动的,咱就让几个人举着,走在前面。你看可行?

李丑奴大惊小怪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就一白丁,族长二字和身份不匹配。赵老弟可不要犯忌讳,省得又挨骂。我没讲错吧,周校。

我把一块绑好绳子的木板扔在地上,嚯地站了起来。

李丑奴挺直腰板,仰着脸,露出一排黄板牙,咋?你咋?

周遭的民众便开始窃窃私语,这还咋自己人打自己人哩。韦红在一边干咳了半天,嗓子眼终于有了痰,又咽了回去。

赵显见状,连忙含着笑,用胳膊挡开我和李丑奴,说,李族长,都是......

李丑奴接话道,都是自家人,一口锅里吃饭,不要伤了和气。行,既然这样,今日攻堡,南洼子不顶前面,你们谁愿顶谁顶。说完扭头走了。

赵显一脸苦笑。

我说,赵大哥,我打头阵,还望北洼子兄弟能多帮衬。

赵显拍拍我的肩膀,叫来了赵甲。两人与我隔着一段距离低声商量。赵甲的表情忽冷忽热,两条胳膊从低垂到挥舞,又掐在腰间,时不时拿眼往我这边横。末了,赵显拿拳头捶了赵甲的胸脯,独自离开。赵甲低着头若有所思地走到我面前,说,我这可不是为了帮你。

我说,知道。

这时,赵显在远处喊,弟兄们,准备好了没有?

正在检查刀牌的北癸营众没有唱喏,却高声喊了一声:虎!

赵显点点头,又喊,北洼子的在前!方阵!

我将左臂穿过木板的绳索,尽量往肩膀上捋。赵甲在跟前也和我一样做。这是为了能腾出一臂的空间,可以举那无法斫开的长门板。我和赵甲对望,轻声却短促有力的吼了一声,虎!赵甲抬了抬下巴,算是回应,看来还是有些不情愿。

我快步进入队列,有意不看北洼子族众投来的,带有各种意味地目光。但我却嗅到空气中,有一层怪异的气味,和着汗臭在面前游走。我的肩膀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

与我站在同一排的赵显探出头,说,周璞,你喊还是我喊?

我突然想回一句,随便。却说,我来。

赵显的脑袋缩了回去。

自偷偷离家来到廉字军,历经数十次大小战斗,这还是我第一次站在阵列前排。记得一次巡边后,赵老柴顶着天上的繁星,对北癸营众说,命这东西贵着哩,你喘的每一口气,在娘眼里都好似镶着金边边。可命这东西又太贱,投到某个人家,哭声再大,沾沾与你隔着远点的,就不会太在意。人啊,惜得永远都是自己,轻得永远都是别人。有的人就受不住,别人一白眼,自己也跟着灰心丧气。可这有什么用?你娘要是知道了,还不被你活活气死。天下的娘生了崽儿,都希望崽儿好好活,能求得富贵的自然好,求不得富贵的也要健健康康。你们娘盼得是只要有一口气,你们就得认认真真,认认真真吃饭、认认真真喘气,认认真真拉屎放屁。不要总觉得自己是军户,是穷人,是落草的寇就自暴自弃。你的命是自己的,是你娘的,不是别人的,你们得心里有个念想,不要害怕别人的指戳,你们要挺着脊梁骨,你们得活。

我的心剧烈地跳跃,连太阳穴都跟着不停的鼓动。

我也得活,不仅要活,还要活得让周利民悔上加悔。

我喊道:起牌!

北癸营众得令后,齐声喊:虎!将木板做成的牌举过头顶。赵显在我喊出命令后,大声补充:注意前后!接着与我,与赵甲,与前排的北洼子族人合力把两块长木板并紧,一起顶在上方。

正在看热闹的民众里一阵叫嚷,纷纷往后退。竟然还爆发出哄笑。韦红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准笑!听着像是动了怒。方阵里有人就跟着骂,日他娘的腿,这有啥好笑的。

我侧头喝道:闭嘴!韦红和民众,还有那个发牢骚的军士立刻噤了声。

我继续下达命令:前阵!进!

赵显又跟着喊:注意脚下!

前阵里的营众就从喉咙深处吼着虎字,以示回应。长长的石条路在营众整齐的踩踏下,立刻升起了滚滚黄土;茂密的红柳丛,禁不住脚步发出的巨响,开始不断摇晃着枝叶;就连那偏斜的日头,在弥漫的黄土中,也失去本来的颜色。

停在城墙屋檐上的麻雀惊慌鼓噪,伴着城墙上方的纷乱杂响,四处乱窜。墙上的人就喊,咋还真打呀!三爷!快叫三爷!坞堡内响起成串的锣响。一支箭簇就不偏不倚射在前排的门板上,接着又有几支在空中滑着哨音往后飞去。

我连忙喊:防箭!

赵显也跟着喊:凑紧一些!不要露头!

营众回道:虎!

赵甲躲在木板后面左右看,说:他娘的,还真过瘾。当视线碰到我,马上把笑容收了一半。

我冲赵甲道:板子太重,拿稳了,不要走神!

赵甲道:用你说?话音未落,只听得头顶似乎落下无数寻虫的鸟,正用嘴不断地敲击着板面。木板上有几处就裂开一条缝,木屑与尘土直往脸上扑。

前排有人似乎撑不住了,抱怨道:这还有多远啊!

赵显喘着粗气,快了!注意脚下!摔一个人咱就完了!一百多人前一排擎着长板,后面的各自举着短板,相互挨着,又贴紧了些。

我的汗水像蛇一样从额头往下游走。木板内那污浊的空气与汗水的酸臭熏得我两眼昏花。我感到鼻孔与嘴巴似乎抹了一层水底的烂泥,每吸一口气,满腔子回荡地皆是死鱼烂虾的味道。突然,一阵难以忍受的眩晕让我的双腿开始颤抖。一瞬间,我的魂魄竟脱离肉体,顶开笼罩在头顶的木板飞向天空。

我看到整个北癸前阵像一只披着硬壳蠕行的乌龟,踩着石条路面艰难而上。远处的民众山呼海啸,每一发箭矢结实地射在门板上,或是带着火星弹往别处,都会让民众爆发出惊异的尖叫。有的人捂着头就往后退,其他人见状,也缩着脖子往后跑。剩下韦红和几个小年轻,仍在原地看。有人喊,还不快跑,等死呢!小年轻回头呲牙笑。一支流矢就燃着火星落到旁边。小年轻一蹦老高,其中一个捡了那支冒烟的流矢,扬着手准备往回返,却被韦红叫住,将箭矢夺了过去。

年迈的韦红正襟危坐,把玩着那支残破的箭。一阵大风吹过,韦红的白发胡须随风颤动,就连粗布青袍也被风撩起一角,露出了那条孤单细弱的独腿。韦红的眼睛闪着粼粼泪光,蓦地举起那支残箭,高喊:前进!不退!惊得身后的民众缩脖耸肩,也惊得我像鸟一样,直往高处飞。

但见地面的一切都在缩小,但见天上的一切都在扩大。在穿过飘在半空的黄土后,我看到一轮圆盘耀着金光向我飞来,跟着身上就燃起了火,皮肉变得黢黑皴裂,露出血红的肉。我指着圆盘喊:还有多久我才能灰飞烟灭?圆盘没有作答,吹出一股热风,将我刮向地面。就在即将坠入尘土时,我又喊:还有多远才能粉身碎骨?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五十步!

我迷迷糊糊,说:啥?

赵甲踢了我一下,还有五十步!五十步!

我的魂魄回到肉身,神游让我浑身乏力,脑袋似乎就要裂开。

我忍住痛苦的不适,扭头朝身后喊:准备架梯!

处在队尾的一队军士回道:虎!

赵显通过板子的缝隙往外看,又喊:还有三十步!

我连忙叫道:启!方阵中间就分开一条甬道,两队抬着梯子的军士,呼喊着往前冲,整个前阵也飞跑起来,径直来到城下。

墙上的人一片哗乱,架梯了!架梯了!三爷咋还不来!

赵显顶着长木板对我说:他们喊的三爷是丰家那老小子啵?

我摇摇头:不知道,别管他们......举刀给后阵打信号。一直慢慢跟随的后阵加快脚步,在离城墙三十步时,也裂出一条甬道,一群军士顶着木板,胳膊挽着两具梯子冲了出来。

我把顶在上面的长板一扔,将挂在肩膀上的小木板顺到小臂,扯着嗓子冲北癸营众喊:畏敌不前,诛!说完把刀衔在嘴里,踩着梯子往墙上爬。

北癸营众齐声喊虎,也往上涌。有的人就中了箭,蹦着跳着往后面跑。

赵显扶着梯子直叫:木板举着别放!不要抬头看!一直向前!赵甲!赵甲!转着身子寻赵甲。

只见赵甲用布条将刀把和手捆在一起,顶着木板已经趴在墙上,正在挥刀乱砍。

由于城墙太高,营众是找来两具梯子交错着绑在一起的。然而就算增加了长度,依然与女墙上沿相差两臂的距离。赵甲就将身子往上纵,长刀砍地城墙直冒火星。

墙上的人不射箭了,在那哭:爷爷,别砍了,咱有话好好说不成吗!

赵甲抖着刀尖骂:日你娘,放了这么多箭还想讨饶,没门!

墙上的人说:你们一咋呼,我们害怕不是......

赵甲说,怕就开门,让丰老头把地交给我们!

北癸营众齐声附和。

墙上的人抱着手,说,我家老爷一早出去了,这事我们不敢做主啊。

这时,坞堡的大门慢慢打开,从门缝挤出一个人。

赵显仰着脸:哎!

我朝下看。赵显拿手往大门方向指点。

一个臃肿的中年人拱着手向墙上的赵甲作了个揖:军爷,有啥事咱下来说话。没必要动刀动枪。

赵显迎过去,问:你是谁?

中年人立马堆笑,说:丰三。丰大爷的管家。

墙头上的人冲赵甲斜眼撇嘴,意思是管事的来了,就别再为难他们了。赵甲收了刀,拿手指戳了戳那人,爬下梯子。

北癸营众将中年团团围住。中年人来回拱手,面色潮红,一张乌嘴使劲往腮帮子咧。我怕北癸营众,尤其是赵甲捅篓子,连忙挤了过去。

中年人脸盘滚圆,满是麻点。两条八字眉左高右低挂在额间,眉梢的毛繁茂如草,遮住一双小眼。若不是眼里的精光在眉毛后忽隐忽现,很难分辨他究竟看向何处。见我来到面前,中年人朝我又是一揖。然后隔着眉毛盯着我的脸,好似一只狡黠的兽,正透过草丛观察位于明处的危险。

我不喜欢这个丰三,没有说话。赵显便接着问:丰老爷不在,你说话可算数?

丰三没有看赵显,却盯着我,回道:那要看军爷求的啥事。

赵甲喝道:往哪瞅呢!

丰三说,恕罪,恕罪。小人刚一落生,睁眼太早,落下目疾,视物有些偏差,瞧不太准。

赵甲嘟囔道:还是个瞎子……说完就笑。

丰三嘴角往回收了一下,又咧嘴陪笑,说,军爷莫拿小人取笑,眼这东西再亮也只能看表,唯有心才能通里。说完还是一直盯着我不放。

我望着丰三,竟有些不知所措。丰三那犹如碎银的目光,像针一样迎面扑来,刺得脸颊隐隐作痛,后背就不免出了一层白毛汗,激地脖颈僵硬冰凉。我的右手哆哆嗦嗦,竟有了拔刀劈向他额头的冲动。

我轻吐淤在胸口的闷气,尽量让自己轻松自在,说,三爷……声音有些抖。

丰三又拱了下手,说,不敢,叫我丰三好了……

我清清嗓子,继续道,劳烦您用心看看,我们此行,其表是啥,其里又是啥。

丰三连连摇手,说,我这嘴啊,把不住门,总是胡乱说话,让军爷有了猜忌。请军爷不要介意。您大人大量,当我刚才放了个屁,莫要追问了。

我按住刀,说,那我非要您指点一二呢?

丰三盯着我,说,瞧您这话说的,万万谈不上啥指点,全是小人信口开河。贵军今日为地而来,小的已听下人说了。小人内心那个敬佩,无以言表。贵军将士,忠心卫国,实乃真汉子。如此赤诚之人,当然表里如一,怎么会与腌Z a货色一般,满嘴仁义道德,内心却暗藏鬼胎?想想也是不可能的嘛。说完腰就是一弯,毕恭毕敬。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老王八蛋。表面却嘿嘿笑,边拍丰三的肩膀,边环顾四周。军士们的表情放松了许多,也有了笑容,唯独赵显和赵甲只是咧嘴哼哼,眉宇僵硬,跟哭似的。

赵显说,既然丰老爷不在,那我们暂且回去,此等大事,你说了不算。你只需报知丰老爷。我们过几日再来。

听完此言,丰三想要说什么,却被赵显打断。赵显说,还有!今日我们弟兄有人中箭,虽说没啥大碍。但人毕竟伤了,你们丰家得给我们治。

丰三把话抢过去:治治治,当然治。不仅治,我们还赔。我等会送些牛羊于贵军以表歉意。只是牛羊驱赶,需要时间,最迟明日即可送到。在这之前,我等会对射箭家仆进行惩戒,以消贵军心头之怨。说完朝墙上拍了两下掌。那个与赵甲对话的家仆被反绑着,站到墙壁上沿。

丰三媚笑着伸出手,招呼立在墙下的军士站远些。然后往墙上喊:狗子,你可知罪啊?

那个人颤颤悠悠,满脸糊着粘稠的涕泪,说,三爷,我冤啊……

丰三叫道:住口!推了!

身后就伸出两杆梭镖,照腰窝一杵。那人叫都没叫一声,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抢在地面,身子与腿叠在一起,变成一团。

有的北癸营众忍不住呕了一地。其他人则像立在水中的鹤,一动不动。北癸营众里就有了一声刀身出鞘的音响。几个人抓着赵甲往远处拖。赵显瞪了丰三一眼,转身没入人群。他可能觉得没有必要,也不想再站在这里。

丰三这次找准了位置,指着地上的那团肉骂:狗奴!只明小礼,不知大义!国家正值多事之秋,吾等岂能胸怀私心,泰然自若,隔岸观火!丰家世代隆宠独受,当为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今日,汝等猪狗却置丰家一世忠勇于不顾,尽为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丰老爷的颜面皆毁于尔等之手矣!尔等死不足惜,死不足惜!

我的两耳发热,头发深处被身子散出的热浪,刺挠地一阵麻痒。我想抓又不敢抓,生怕在丰三面前露出心底的悔意与胆怯,唯有咬牙忍受。眼前的丰三虽将眼神游于它处,我却无法感到如释重负。我看到丰三的身上睁开了无数的眼,向我投来鬼魅一般的目光。我知道自己在多年前摆脱了一座蒸腾的笼屉后,又踏入了一口油锅。那具已经半熟的身体此刻正不断往下沉,直至滚油没顶,皮肉暗红,冒着灰色的热气。

我压着嗓门,对丰三说:够了,三爷!不管丰老爷在不在,今日就把地交了。

丰三转怒为笑,伸出手掌,翻了翻,道:十顷。

我说,十五。

丰三说,小事,只要不是全部,小人说话还是能算得了数的。

李丑奴不知从哪冒出来,说,既然三爷当得了家,我等的条件也能斟酌考虑了?

我回道:啥条件?

丰三也笑着说,不知贵军还有条件?

李丑奴支吾道:没,没啥,我记错了。

待李丑奴走远。丰三满脸笑容,凑到跟前,小声说,敢问军爷尊姓大名?

我说,问这个干啥。

丰三说,没别的意思。军爷年轻有为,实乃贵军之幸事,国家之幸事。日后军爷飞黄腾达,可不要忘了小人曾帮过忙噢。

我笑笑,说,三爷真会说话,我对自己都没那个信心,不知三爷从哪看出我有此命?

丰三指了指胸口,道:心能通里。向我一躬,又道:有贵客,我要去迎迎,失陪。说完走下石条路。

李闩财幸灾乐祸地朝我喊:周璞,廉熊来了。

只见天边一抹黄线处,几面绣有猛虎的大纛,随风招展。一群浑身光闪闪的人骑着硕大的马,影影绰绰地向坞堡奔来。

我心里一紧,拿眼瞅丰三。丰三笑呵呵的转过身,向我拱了拱手,顾自朝那队人马迎去。(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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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王朝覆灭,江山易主。黛玉重生之日便被赐下鸠酒白绫,侥幸逃脱的她流浪他乡寻亲未果,落脚在阴险的商户人家。坎坷的人生变化无常,鬼使神差她成了当地安老爷的小夫人。恶毒数夫人,几次欲陷害。两面三刀,背后使招。本姑娘摇身一变,冷酷腹黑,变弱为强,回眸一笑,天下必乱!--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主宰之超级学生

    主宰之超级学生

    一个生在未来的懵懂少年,一个任人欺负,生活在最底层的初中生,一夜之间获得异能,先是报复那些曾经欺负过自己的学生,然后打黑道,灭贪官,抓毒枭;在拥有了绝对超能力后,他穿梭于历史的轨道中,改变那些屈辱的中国历史,慢慢地步入政坛,反抗外星人,阻止地球的毁灭,直至统治整个宇宙!全文采用科幻军事YY的形式,阐述了一个获得超能力的孩子蜕变为万人敬仰的宇宙大总统的科幻故事,这是一场梦!一个幽心最想做的梦!如果能够签约基本能保持更新,希望酌情考虑,也不会让编辑后悔的!
  • 妖圣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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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只妖的修真传奇,不一样的修真,不一样的传奇!且看他如何纵横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妖寻天道,本就比人艰难万分,当虎啸站在天道面前时,他会怎么做,天道真的是他想的那么简单吗?起点写修妖的不多,新手写作,希望喜欢修妖的书友多多支持!修妖的层次:灵智期妖精刚开灵智,吸收日月之精华。褪体期直立行走,但头部不变化,吸收日月之精华。妖丹期体内凝练妖丹,吸收天地之元气,气贯神兵,御兵飞天。化形期化为人形,炼肉体为神兵,妖丹凝实,出体伤人。渡劫期接受天地考验,成为天妖。天妖期人间大成,行云青冥之中,纵横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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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前后两次穿越来看,与其在圣域当个讨不到老婆的黄金单身汉,其实,在火影世界也挺好的,至少有纲手姬不是吗......简介无力,对不起大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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