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城北门出来,丰家的哨位就已经看到了北癸营众。跟着女墙后人影晃动,紧张忙碌,等北癸一行来到土台下方,坞堡的城墙上便早已经挤满了人。
我站在土台二层,那骆驼刺与沙棘簇拥的石条路上,摘掉腰刀,单手举过头顶。女墙的孔洞间就有几支箭簇探了出来。
我把刀缓缓放在地上,表明自己已经解除武器,没有威胁。但一支箭仍然带着哨音插在我面前,溅起一层土。赵显扶着刀跟了上来,赵甲、李丑奴及各营众丢下张干和县尉也往上跑。城墙上就一片铁器碰撞的声音。
我转身制止营众。向墙上喊,我是廉字军北癸营周璞。奉廉字军主帅廉熊命,在贵地屯田。只因县令张干交付的田地难以耕种,廉字军众将士又不愿叨扰百姓,特向丰老爷借地以解燃眉之急。田地开垦所需人力器具,廉字军自备,无需丰老爷操持。所得军粮也非全归吾等所有,廉军愿与丰老爷二八分成;今后廉军所掠蠕蠕军资、财物、武备则全归丰老爷。不知丰老爷意下如何?
赵显跑到跟前,气急败坏地小声嘀咕,你疯啦?
我没有理赵显,专心等着丰家回应。赵显一把揪住我的领子,两眼冒火,说,你这是把我们往火坑里带。
赵甲也跑过来,撞了一下我,然后贴着耳朵咬牙道,这是哪儿!嗳?北癸姓周吗?别以为自己的爹是县令就可以随意使性子。告诉你,在北川我赵甲都不服你们,何况在这!官家小崽子!说完拿手拍我的脸。
我拿眼横赵甲,赵甲也在瞪着我。赵显在余光里满面阴云,没有像平时那样打圆场,也没有阻止赵甲的挑衅。我知道此刻赵显在生我的气,而早就不待见我的赵甲,又要拿我的身份做起文章了。
我的身份比较特殊——北川县令周利民的崽儿。若是在北川,一般乡民对我是好奇又艳羡。但现在身处廉字军,这个一旦踏入即是抛弃过往的群体里,我的身份却突兀显眼,极易受到攻击。
虽说经常以我身份说事的,不外乎赵甲和李丑奴之流。但就是这么几个人总能敏锐的抓住时机,拿一些看似稀松平常的零碎,在大庭广众下旋起一场凛冽的风雨,令我难以招架。
有段时间,我曾像一个失心疯样,脑中翻滚着各种恶燥的话,随时准备反击旁人的挑衅。甚至某个风雨结束的夜晚,我竟产生圣贤书在这个群体里是那么软弱无力的悲观想法。我感到面对强词夺理的群体,就好似鸡同鸭讲,人与兽语,直至最后自己都觉得困了乏了,放弃抵抗,任由身体在风雨中摇摆飘荡,如同自家宅院那株苍老的柏树。
其实我心里清楚帮腔的人多是秉性淳朴的乡野之民。但只要赵甲李丑奴之流的存在,总能激起他们内心深处对我的嫉恨。这不是说赵甲李丑奴在他们心中是何等重要。而是赵李表现出了他们想有却不敢有的勇敢,做了他们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反正天塌了砸的都是出头的人。再者,说不准明天就死在某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地界,不如先图个嘴巴快活,也不枉过一生。
但我却打心底无法痛恨他们。尤其是当赵甲李丑奴不在身前,他们对我表现出唯唯诺诺的样子时;及当他们闲暇下来,眉飞色舞地谈论庄稼收成,家长里短时。于是我选择原谅他们,包括赵甲和李丑奴,虽然在无数个瞬间,我曾有过手刃二子的念头。
我侧身躲开赵甲的手,赵甲眼中的火,灼热猛烈。这个只在赵老柴面前低眉顺眼的人,如一只忠犬,保护着老柴在北癸营中的地位。他不允许任何人取代赵老柴,包括赵显,更何况一个平日在其眼中不受待见,现在却要独断专行的官家公子哥。
一阵清风卷着地上的浮土穿过骆驼刺与沙棘,在我们三人间打转。赵甲那瞪得滴溜圆的眼睛似乎进了沙子,激地眼皮连连忽闪。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赵显突然说,行了,要地的事咱回去再合计合计。话说给丰家听就听了,反正也没字据,咱还是可以不认。现在丰家没回应,傻站这里也无济于事。说完一手揽一个人的肩膀就走。
赵甲梗着脖子不动。他还要论个是非曲直。在他眼里,地不重要,粮不重要,重要的是赵老柴在北癸的地位。
我也没打算轻易回去。我的脑中混乱不堪,填满了烦心事。自周利民当了北川县令,到离家参军戍边,没有一天我是可以喘口气,吃好饭,睡好觉的。
这么多年,我感到身边尽是大小不一的漩涡,而我如同航行在湍急河水上的孤舟,执拗的与波涛对抗,适时的规避可以将船吸入深渊的水流。为的是能尽快到达复仇的彼岸。然而,在到达彼岸之前,那布满水面的,看似毫无联系却错综一起的漩涡随时会让我前功尽弃。比如,随时进犯的蠕蠕,又比如此次棘手的要地任务,虽说这些漩涡最终吞没的是一个整体,但不幸的是,我也是这个整体的一员,根本逃不脱随时降临的危险。
因此,为了不让自己在还未抵达彼岸前舟毁人亡,为了不让纷乱的战事扰乱我本来的目的,在接到北癸率先垦田的命令时,我决定抓住此次机会,取代失踪日久的赵老柴,让北癸成为我手中的坚盾快刀。我笃信这是唯一的希望,千载难逢,不能错过。
我门三人谁都没动。
日头高升,悬在头顶。骆驼刺与沙棘被烤得缩了半截身子。地面仅有的一点湿气蒸腾翻滚,留下如同面粉一样的浮土,带着呛人的烟火味,直往鼻子里钻。立在日头下的人已是面容黝黑,汗流浃背。被阳光灼烧的天地笼罩在催人疯癫的寂静中,每个人的腔子里似乎都憋着一口气,随时会发出尖锐又惨烈的怒吼。
终于,赵显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冲赵甲喝道,回了!想晒蛋回去晒!
赵甲不走,说,不行!就在这把事情说清楚。
赵显说,有啥可说的。北癸姓赵,只要廉熊不点头,北癸永远是赵老柴的。回!
赵甲从鼻孔里喷了个哼音。有些释怀,又有些心有不甘,似乎还想让赵显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好让我听清楚。
我没有作声,只是看赵显。
赵显面无表情,两眼空洞,没有丁点光芒。一个平日嬉皮笑脸,城府不深的人,在心事填胸时,总会以呆滞的样子告诉别人他什么都没想,也不会在意。可真实的境况却是,他的内心已经翻江倒海,有些绷不住了。
赵显究竟在想什么,我无法知晓。在他转身欲走的瞬间,我看到了大滴的汗珠从他脖颈滑过,整个人好似一块吸饱了水的麻布,没了往日的轻盈,显得沉重笨拙。
赵显在犹豫。赵显在徘徊。赵显拼命压抑的心事像是煮开了的黍子稀饭,不断地往外喷涌着米粒与浑浊的汤水。
机会就在眼前,我不愿轻易放过,哪怕赵显所想的与我所求的不是一回事。但我愿意赌。
我冲赵显说,赵大哥,您这一走,恐怕北癸今后就真的不姓赵了。
赵显艰难地扭过头,露出一丝干笑,噢?
赵甲指着我的鼻子:你扯什么蛋呢你!然后沉默片刻,好像在回味我的话,突然说,不姓赵就不姓赵,反正就是不能姓周。
我转脸对着赵甲苦笑,说,北癸由谁带头,不是你我私下主张的,得廉熊点头。当年老柴伯出生入死,披创无数,才有了今日在北癸的地位。个中原因且不好说,但以成为北癸营之军校,保护族人的意思,外人一眼就能看出。试想,若是北癸带头的不是老柴伯,历次作战北洼子族众还能剩几人?
赵甲没吭气。赵显把脸转了回去,汗水在背后结了一块很大的盐渍。
我继续道,北癸的军士来自五湖四海。营中北川民众居多,是为根基。而北川民众里又以南北洼子军户为主体。两族谁能有人带头,谁就掌控整个北癸。虽说表面上大家看似和睦,其实暗地却是相互较劲。只要稍有不慎,北癸军校之位就会易主。远的不说,就拿定方撤退来讲,老柴伯自告奋勇殿后,其实就是为了堵营众某些人的嘴。尤其是南洼子李丑奴的嘴。两位难道没看到自老柴伯失踪后,南洼子的李丑奴至今没有任何动静吗?
赵显没回头,瓮声瓮气道,李丑奴为何不争这个位子?
我看了看蹲在远处的李丑奴,小声道,一是老柴伯声望犹在,他不敢造次;二是在等廉熊点头。李丑奴是南洼子族长。老柴伯不在,北癸军校早晚会落到他头上。但在这之前,廉熊又委派给我们一桩棘手的差事,这个差事办成的机会渺茫,李丑奴不愿顶这个锅,所以他置身事外,只等坐享其成。若是今日我们弄不到地,只怕老柴伯回来,北癸军校的位置也不再是他的。我不愿老柴伯辛苦得到的东西拱手让人。
赵显满面狐疑的看着我,说,你一个族外人,为何帮我们......
我回道,因为老柴伯救了我的命,救了这里所有人的命。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我周璞得还。
赵显的眼中起了亮光,有些犹豫不决。显然他不相信我,却又不愿北癸军校的位置让于李丑奴。现在已经不是说一句“事在人为”,就能轻松去做的时候了。这关乎族人今后的生死存亡,必须要搏一搏。赵显的面容逐渐冷峻,五官的边缘闪着钢铁一般的冷色。
赵显问,找丰家要地有几成把握?
我苦笑道,半成。
赵甲压着嗓子说,没把握就没把握,什么一成半成的。
我说,赵二哥,有半成就不错了。丰家在陇山枝高根深,张干都是丰家的一条狗,可想丰家的势力已经不止县府这一层,估计连州刺史都和他穿一条裤子。廉字军初到此地,一直都是张干与我们联系,那丰家老儿连面都不露,可见廉字军在丰家眼里狗都不如。
赵甲说,人家是士族,瞧不上寒门出身的廉熊。
我说,正是。其实廉熊也知道陇山的地不好屯垦,而且好地都被丰家占了。他之所以明知从县里得不到好地,却硬逼着我们去要,一是不愿和丰家打交道,二是不敢和丰家打交道。但时下没有地就不能屯田,不能屯田就没有军粮,没有军粮就打不了仗。丢了定方虽不是廉字军的主要责任,但陇山要是守不住,只怕再充分的理由,廉熊也脱不了干系。廉熊现在已经是热锅上的蚂蚁,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上面一再施压,自己在下面又进退两难,只能把差事胡乱交与手下去做。至于怎么做,如何做,他管不了,他只认地,不认地属何人。这就苦了我们北癸营。我们要是办好了,廉熊就算了了一桩心事,说不定他还能跟上面讨个赏;要是办不好,责任也可以推给我们,再在郝大富那里吹吹风,末了自己受些苛责,最后大事化了,小事化无。
赵甲说,扯淡吧你,廉熊就这么简单的过了关?
我说,只是一种可能。但世上很多通天大事就是这么不了了之的没了动静。反倒是处在事中的一些人,比如倒霉的北癸营,只怕要成为替罪羊。
赵甲拖着怪音,噢……噢……你们这些公子哥的脑瓜里成天都想些啥啊,难道这就是吃饱了撑的?
赵显横了赵甲一眼,对我说,看样子这事连廉熊都没办法,那你说的找丰家要地的半成把握,恐怕也做不到吧。
我说,能,廉熊虽是寒门子弟,可毕竟手握兵权,且上面不是没人关照。这点丰老爷很清楚。丰老爷现在摆的也就是一个士族的空架子,做给世人看的。总有一天,这老小子会主动找廉熊,只是究竟是哪天,谁都说不准,廉字军也等不起。这是其一。二是在定方未丢之前,陇山是后方。现在定方没了,陇山就成为抗蠕前线。丰家虽说有坞堡要塞,可对手却是蠕蠕。为了保住家产,丰家定会与廉字军合作,可能还会出一膀子力气。
赵显问,那要是这么算,讨地的事不是有十成把握了?
我摇了摇头,说,赵大哥千万不要高估丰家。在蠕蠕没有打疼丰家前,丰家老儿不会帮助廉字军。这些士族目光短浅,危机近在咫尺,他们也会花大量时间盘算一笔账。在没有算出一厘一毫的得失前,他们绝不会出手相助,而这又牵扯到时间问题。估计等他们算清楚了,廉字军五千多人也都饿死了。为了交差,眼下只能给这老小子甜头,比如不用丰家出人,廉字军给他们种地;比如不用丰家担心家产安危,廉字军就是他们的狗,为他们看家护院,今后所掠蠕蠕之军备财物一并送给丰家。这世上没有不贪的人,越有钱越贪......
话没说完,我的眼前出现了王家老爷的影子。
赵显沉思片刻,幽幽道,如果这些都起不了作用,你应该还有后手吧。
我没理赵显。王家老爷像个游魂野鬼在我眼前晃悠,使我浑身颤抖。我不知道究竟是害怕,还是愤怒,一瞬间心神散了,竟脱口而出:那就攻进去,杀......
赵显吃了一惊,道:你再说一遍!
我回过神,一字一顿地说:那就攻进去,杀了丰家老儿。
赵显又不说话了。
这时,李闩财在远处喊了起来,哎!三个人嘀咕啥哩,到底要不要地,不要就回,肚子都叫唤了。
李丑奴朝李闩财扬了一把土,说,就知道吃,没粮吃啥哩,吃屎?
李闩财嘟嘟囔囔,饿哩嘛。就蹲到一边不言语了。
李丑奴站起身子掸了掸腚上的土,抱着刀走过来。说,三位,天色不早了,该传的话咱传了,张干和县尉在大太阳底下也晒了半天了。这丰老爷一时半会不支应,估计是不在家。我看今天就这?咱回?
赵甲说,回哪?
李丑奴一愣,说,哎?当然回陇山啊,还能回哪?
赵甲笑了,说,地都没要到怎么回?
李丑奴说,瞧你这话谝的,县里不是给了地吗?是你们......李丑奴觉得不对,改口道,是我们嫌孬,不要嘛。
赵甲说,能出粮的地才叫地哩......屎都是五谷杂粮变的,也没见你吃啊。
李丑奴脸一阵红,撩起袖子要打。赵甲快步上前,脸都快碰到李丑奴的鼻子上了。两家族人急跑过来,分两拨站定,竖眉瞪眼的,面面相觑的,围成一圈。
李丑奴咬牙瞪着赵甲,对一旁的赵显说,赵显,两家的恩怨是不是今天在这一并了了?
赵显仍不作声,全然不管一场即将开始的打斗。
我连忙扯开赵甲和李丑奴,说,李族长,现在不是解决恩怨的时候,这样,您说个办法,我们一起再合计合计。
李丑奴没看我,扯着嗓子喊,合计啥?有啥好合计的?有地不要,偏找丰家,这就是胡搅蛮缠。人家的地,给你是情分,不给也是合乎常理......
李丑奴抬手指着赵甲,你们北洼子这群孬熊,横都耍到陇山来了。当年要不是南洼子跟你们打了一场,恐怕整个北川都是你们的了。咋?今天是不是也要趁黑攻进堡子,杀人抢地?
赵显突然抬眼看着李丑奴,笑道,这是你说的?
李丑奴愣了,睁着眼,说,我......我说啥了……
赵显对赵甲说,抄家什,找丰家老儿。
赵甲满面杀气,照胸口擂了一拳,叫道:喏!
李丑奴一把揪住赵显,你娘的疯啦!丰家不比北川王家那个暴发户,人家是士族!我们会掉脑袋的!
赵显说,我不管士族不士族,我只知道要不到地北癸就完了,把手撒开。说完一把推开李丑奴。
李丑奴朝赵显喊,你们想死不要拉上我们,闩财!闩财!
李闩财跑了过来,说,咋了,叔。
李丑奴嘴皮子哆嗦道,赶紧去找廉熊,北洼子要惹祸了,让他赶紧派人来.......
李闩财噢了一声要跑。李丑奴想起什么,喊:回来!李闩财一个趔趄,又跑回来。
李丑奴吩咐,不管北洼子喊什么,让咱们人谁都不要动,不!要!动!
李闩财噢噢着又跑了。
我看着李丑奴那煞白的脸就想笑。那平时揶揄我的神气样在脸上荡然无存,惊惧地像一个走进老林找不到家的孩子。
我凑到李丑奴面前,说,李族长,你以为今日能逃得了干系?
李丑奴恍然大悟,咧着嘴说,你们他娘的算计我咧......
我脸一沉,高声喊道:军士遇敌不前者,诛!转身朝坞堡上攒动的人头喊:民不资军,视为通敌,诛!
李丑奴拍了一下大腿,蹲在地上,李族可被你们这些孬熊害惨了……
我没看李丑奴,快步走到赵甲身边。赵甲说,不算南洼子和外人,就这一百来号了。
我说,没事,李丑奴不会不管。
一旁的赵显面色沉重,说,今日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连甲都没穿。
赵甲插嘴道,牌也没带。
我说,回城卸门板。
赵显又说,不知道明天还能见着日头啵?
我说,明天说不定是个大阴天。
赵显干笑两声。
这时,李丑奴气急败坏的过来了。还未开口,两眼就往远处看。只见一个人影踉踉跄跄,扛着一架梯子往这边跑。待那人靠近,李丑奴便喊,闩财,你咋回来了。
李闩财把梯子往地上一杵,连呼带喘的说,叔,我跑半路觉得这事不对,我就想啊,想啊,怎么也想不明白……忽然几个北洼子的把我叫住......
李丑奴丧气地说,哎呀,捡要紧的说。
李闩财说,那几个北洼子的笑我和他们都是一个绳上的蚂蚱,还以为躲得过呢。我想也对,就抄了一户人家的梯子跑回来了。
李丑奴气得不行,说,你拿梯子干啥呢!
李闩财不知说什么好,红着脸瓷在那。
李丑奴没继续问梯子的事,说,你刀呢?
李闩财说,在后面挂着呢……
李丑奴皱着眉头,狠声道:召集人,打他娘的!
李闩财噢噢着,又问,打谁?
李丑奴往坞堡一指:丰家!憨熊!(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