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陇山很小。相对北川的茫荡二山,陇山只能算是一座土坡。日头从东边升起,穿过被沙土抹了一层黄的胡杨,陇山斜坡上便会出现一道道红,由山底向上聚,由山顶往下散,好似从天而降,借风势罩住整座山的一条条绸缎。
天晴的时候,陇山的道道红色,犹如曝晒的枣,引得饥肠辘辘的人充满遐想,说,不知哪家大户又在晒枣了,偷偷装一口袋,主家也不会知道。这分明是一句痴想下的戏言。却总能得到旁边人的附和,说红枣没青枣好吃,红枣肉柴,青枣涩口但清爽,用牙咬掉果肉吞进肚里,再把枣核放在舌上来回拨弄,牙花子和喉咙,甚至鼻孔里便会回荡悠长的甜香。
然而到了雨天,陇山便显得不那么令人神往了,反而满是肃杀之色。雨水猛烈状若倾盆,泥土被水流裹挟,从山顶顺着沟壑滚淌。陇山那条条红色便被黄浆水不断冲洗,竟模糊了晴日时,分明的曲线,变得毛茸茸的,好似山顶上有无数挣扎垂死的生灵,正往外流淌着猩红的血。
初到陇山,我以为这片干涸的土地不会有雨,但事实却是陇山的雨水不比北川少,相反还更猛烈,更急骤。只要天上有了滚滚黑云,闪电和雷声还未炸裂或是响起,那雨便已经毫无前奏的倾泻下来。接着平地就旋起狂风,吹得雨水像撒向锅内的面条,摇摇晃晃,弯弯曲曲,不一会地面即汇成湍急的水流,四处乱溢。
这样的雨水,无论对于本地人还是初到者都是一种灾难。本地人的房屋都是土胚辅以杂草夯成,雨水持续时间短促还好说,若是一连数天,房屋便会像石子穿凿而过的薄纱,变得千疮百孔或是倾倒垮塌。有些人家会砍伐胡杨加固房屋,但由于成材的胡杨在陇山一代只是稀疏一片,有些还被划为陇山大户丰家的私产,多数人家只能在风雨来临之际,躲藏于室内,阖家乞求苍天,让这铺满天地的大雨早点过去。而对于初到者,这样的雨带来的不仅只是灾难,还有末日临头的恐慌。
多年前,廉字军从定方撤到陇山,劈头便遭了一场大雨。清晨在山上搭建行营的军士,还未进屋,就当场被雷击死了一个。另外两个伤者,满身窟窿,手脚黢黑,最后没挨几天,也痛苦死去。于是,在后面一段日子,军营就传出天杀的妖言。说,廉字军杀伐过重,遭了天谴,惹得军营上下人心惶惶。最后还激起了一场兵变。
兵变的起因也是一场雨。只是这雨持续时间不长,雨势也不大,唯独雷声滚滚,连绵不断。有好事的军人守在屋内,只要响一声雷,便拿一根草秸计数。直到手里的草秸快攥不下了,就开始喊,拿头乱撞,说天杀劫要来了。顿时驻扎山顶的东甲、西庚二营一千多人开始鼓噪,说要下山,还杀了阻拦他们的军校。
驻扎山底南端的廉字军统帅廉熊和监军郝大富接到兵乱消息,立即命中戊、中己营坚守大帐,又召集东乙、西辛、南丁、南丙、北壬营集结,上山镇乱。
雨夜里,乱兵与山下各营的军士在山腰相遇。山上的人喊着下山。山下的人喊着上山,风卷海啸地震得整个陇山嗡嗡作响。两拨人相持半夜,山下传来了杀无赦的命令,各营蜂拥而上,当场斩杀了东甲西庚二营几十人。东甲西庚没做过多抵抗,便缴械投降,被带到山底大营,责令跪成一片。
廉熊气急败坏,大骂山下各营的军校,是谁误传了命令胡乱杀人。监军郝大富红衣白马,在一群又是红衣的羽林郎簇拥下,来到廉熊面前,说杀无赦的命令是他传的。而且又重申这些人该杀,死不足惜。
那晚廉熊的脸色非常难看,但仍憋住火气带领军士向郝大富求情。郝大富不为所动了一晚上,直到身边的羽林郎也跪下请他开恩,郝大富这才松了口,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东甲西庚二营军士各鞭一百。又命将带头闹事的军士和治军无方的军校斩首示众。在得知军校已被乱军斩杀,郝大富最后只能作罢。
第二天,廉熊在陇山县找了两个大闺女送给了郝大富。一是压惊,二是感谢郝大富宽容大度,带兵如子。郝大富推托半晌,一并收了。有些军士便戏谑,太监要娘们有什么用。其他人就说,蹭痒。于是众人在背地里叫郝大富为蹭监军。
兵变那晚,我所在的北癸营正在陇山县城外垦田。按理说,廉字军屯田戍边,当地县城应该大力支援。但由于陇山一带环境恶劣,虽说有雨,却少有植被,种子种下去,雨一来就被冲走,很难进行开垦,县令一连几天也是躲避不见。于是廉熊派北癸营去找县里要地。陇山县令张干,带着一帮僚属千揖百叩,说县里实在腾不出地,除了郡县户每家的私田,就是丰家的千顷好地。郡县户每年要从牙缝里抠皇粮,地要是被占了,恐怕老百姓得反。
我说,那就找丰家要,让老小子匀点出来。张干吓得屁滚尿流,说,千万使不得,比起老百姓反,丰家要是反了,下官浑身长满了脑袋也不够砍。人家是望族,望族。张干的反应让我想起了爹。那个矮胖、忧愁的北川县令。算一算,自我离家这么多年,我爹也该如张干的脸一样,布满皱纹了吧。
我爹是南河子富原人。举孝廉当了北川县令,接替自杀的刘荣。这个刘荣在北川为官多年,期满本该调任,却被北川望族王家劝阻留下,一干就是十年。此事在县城闹得沸沸扬扬。刘荣也成天盼着调离地方。可王家出面把调任的事一推再推。刘荣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当他的县令。期间因处理北洼子与南洼子械斗吓出了病,终日卧床不起,于是又向郡守写信要求致仕。但就算这样,王家还是把刘荣留了下来,并送给刘荣一套宅子和百亩良田,另加苍头丫鬟五十,让他在北川养老。最终刘荣在一天夜里上吊自杀。是把白绫穿过床顶的梁,将身子拼命往下坠,把自己坠死的。过了几天,刘荣下葬没多长时间,夜里王家就派人把他的坟头平了。刘荣一家老小也被赶出了北川。
这事是我听家里老邱伯说的。那时我爹已经在北川期满,该是调离的时候。老邱伯边收拾行装边絮絮叨叨,跟我讲刘荣的事。在屋里的娘听见了,说,他伯,胡咧咧什么呢,这事能跟孩子说吗?老邱伯拍拍衣袖,啥?我这就叫人做饭,说完走了。
娘走过来掰住我的肩膀,说,璞儿,除了娘和爹的话,谁说的都不要信。也不要把咱家人说的话传给外人听。我说,那王家老爷呢,我的小老虎还是他送的,他还给我买了蜜饯子,他还要教我骑马,他对我可......
娘一把捂住我的嘴,两眼闪着惊恐的泪,说,尤其是王家老爷的话不能听,听了也不要信,更不能跟他讲咱家的事。璞儿,我亲亲的璞儿,听娘的话,你娘和你爹,还有伺候咱吃伺候咱喝的老邱伯的命都在你嘴里了。你可千万不要到处胡咧咧。不然......不然我打死你。
我被娘扭曲变形的嘴脸吓得嚎啕大哭。我没有应允娘,娘也没有逼我立刻答应,只是将我搂在怀里,一个劲儿的抖。现在思想起来,我娘是有一双明目的人,那两只眸子闪亮如星,总是荡漾着一层晶莹,好似夜色里被皎月照耀的水波。这么多年,娘的样子几乎被我忘却,唯有那片眼中的水一直映在我心里,每当念起,我都会觉得坚硬冰冷的胸口,变得温暖柔软。然而那一天,娘的眼睛却空洞干涸,忽忽闪闪,连我的影子都印不出来,也让我至今极力排斥,不愿记起。几天后,爹让老邱伯带娘回富原省亲,娘就再没回来。
娘到底去了哪里,娘为什么不回家。爹一直没跟我说。只说娘回富原,不要咱爷俩了。我又哭又闹,抓爹的袍子,扯爹的衣袖,爹纹丝不动,两眼盯着院里的柏树,眼光不断在枝间游移。
爹没有离开北川,留了下来。王家老爷做媒,要把自己的小妹许给爹。爹推托躲藏了一段日子。王老爷就送了一幅那个女人画的《千山鸟居图》,让爹指点一二。爹的眼睛充满光亮,最终答应了婚事。
从王小环进家门那天起,我便骨子里恨爹、恨那个叫王小环的后娘,恨那个把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强塞入我家的王老爷。以后的日子,只要王老爷唤我去骑马或是遛狗打猎,我都会躲着不见。我把娘的离家归罪于王老爷,把王小环唤我吃饭睡觉当成鬼魅的呓语,把爹与王小环的卿卿我我当成憎恨这个家的缘由。
我曾无数次在心里向爹咆哮,也曾无数次咀嚼自己发出的恶咒。爹,不,周利民,你儿子永远记得那天再次问起娘去哪的时候,你说:“逝人已去”的话;永远记得你转身步入曾是你和娘,现在却是你和王小环的屋子的急迫样。从那天起,你儿子便决心不再认你做爹,不再把自己当成周家的子孙。你的儿子从你关上屋门的那刻就已经死了,死得彻彻底底。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是你用刀捅进你儿子的心脏,是你用槊贯穿你儿子的身子。你用王小环疏解了你的忧思,却用王小环加剧了你儿子的痛苦。你的自私自利正让你儿子的仇恨一天天发芽。总有一日你儿子会用刀砍在你的脖子上。为被你抛弃的他,为被你抛弃的娘。
我把一封信留在爹的案头,趁夜色行走在莽荡山。在我回头望向我家宅院的一瞬,我看到宅院的周围火光闪烁。我知道你看完了那封信,我知道你在找我。但我不会再回来,请你也不要盼着我回来,因为当我下定决心回来的那天,就是你和王小环,还有王家老爷的末日。我要你们在死前看到我用来斩杀蠕蠕的刀在空中划过,我要你们在死前看到那副《千山鸟居图》在熊熊烈火中燃烧。
我看着张干,张干挤眉弄眼的也看着我。我从张干的眼里看出了无奈,同时也看出了一丝狡黠。我用刀鞘照张干戳去,张干的牙齿在空中闪着光飞出老远。赵甲从身后拔刀而出,隔开了县尉带来的兵丁,赵显则用刀架在了县尉的脖子上。最后北癸营上上下下黑皮糙脸的军士一拥而起,把县衙所有人绑了个结实。
南洼子的李丑奴拍了拍我的肩膀冲我使眼色。赵显也问下面该怎么做。我思忖片刻,决定押着张干去找丰家要地。张干两腿笔直不打弯,就是不愿去。四个精壮的军士找来两根棍子往绑缚张干的绳索里一插,张干就被平着架了起来。
一路上,陇山县的民众都出来看热闹,张干铺散着头发哼哼唧唧。县尉一只鞋不知丢哪去了,一高一低地被赵甲推着向前走。民众交头接耳,不知所措。有人嗷地起了一声哄,却附和寥寥,那人只能吐了吐舌头,被老婆提着耳朵拉回家中。见此情景,多年没有目睹家庭琐碎的北癸营众,爆发出一片讥笑。惹得一群浓妆艳抹的娘们在窗边直朝他们招手。北癸营众有人便唱起了酸曲。接着,北癸营众传出一声刺耳的叫好,所有人跟着起哄,引逗得那些娘们花枝乱颤。民众里面就有人按耐不住了,高喊再来一个。那个唱歌的清清嗓子,叫道,那就再来一个啊……民众回了一个长长的好。
我转过脸怒视,那个叫李闩财的人正抹嘴咂舌准备开腔,南洼子的族长李丑奴就是一脚踹在他腚上。李闩财立马嬉皮笑脸往我这边看,然后脸红得跟猴屁股样尴尬地笑。
民众兴趣盎然,纷纷扰扰地跟在北癸营后面,李丑奴转脸说,都不要跟了,不要跟了。有啥好看的。有人就说,想听骚曲哩。李丑奴说,回去听你婆娘唱去。有的人说,俺棍敲炕沿咣咣响哩。李丑奴憋不住笑,说,回去找你娘去。
我回头喊,李丑奴,我们是兵!李丑奴带着笑看我,见我动怒,也把脸拉下来,咋?兵咋了,兵就不能唱曲了。我说,兵和老百姓不一样,兵就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唱这么腌za的曲儿。李丑奴说,兵也是吃面屙屎的,咋就跟老百姓不一样了。别以为打头阵就觉得北癸是你的了,北癸姓赵,叫赵老柴。
赵显打着哈哈,扯了李丑奴一把,说,李族长,李族长,在一口锅里吃饭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伤和气。我瞪着李丑奴,却对赵显说,赵显,这里没有什么李族长,这里只有白丁李丑奴。要是觉得不加个族长二字说话别扭,扒了这层皮滚回村里说。
赵甲把县尉一撩,横着眼,说,哎,周璞,你小子毛都没齐呢,站这说什么大话呢。告诉你北川可以姓周,但北癸可是姓赵。赵显喝道,赵甲!越说越不着调了,把人给我轰了。赵甲把刀从腰上拔了下来,气哄哄地走到队尾,冲民众喊,都滚,劈了你们。
一个老汉赶着羊正好路过,被赵甲突然一吼吓得坐在地上。羊群也受了惊吓开始骚动,直往民众那边钻。两波人之间就多了一群横冲直撞的羊,羊群咩咩有声,我的眼前出现了定方城外的胡儿海平原,一群蠕蠕骑兵将廉字军分割包围,众军士疯狂逃窜的情景。
赵显说,周璞,时候不早了,该去要地了。我猛然回神,照县尉踢了一脚,带路。
出了县城北门往东走两里路,再往北折走两里就是丰家。丰家的家可不能称为家,准确的讲应该是一座坞堡。这样的坞堡每个地界都有一两座,甚至三四座,都是大户望族的根据地。坞堡里应有尽有,各种粮油麻布作坊、各种存放杂粮谷物的米仓、各种牲畜的圈厩,各种分工不同的杂役丫鬟家丁,各种曲径幽深的庭院,还有存放刀枪的武库。
坞堡高数丈,城墙上并排可跑三匹马。城墙上沿建有女墙,有的大户还会仿军事要塞建座翁城。
堡内房屋和城墙依地采用用料,北川王家是青石黑岩,光滑透亮,每座临街建筑窗高口小,便于巷战防御。而丰家的外墙则是黄土混着米汤浇筑,临街建筑也是窗口矮小,下面藏有机关,用于梭镖刺敌。
坞堡外围或是良田沃土,或是山林果园。每到季节,漫眼都是喜人的果实花朵,漫耳都是鸟语犬吠,牛羊哞咩。日头高升,坞堡的高屋飞檐会在第一缕阳光的照射下,逐次变得熠熠生辉,像是涂了一层黄金。日头低落,坞堡的街灯巷火则在月色星辰的映衬下,散发出光怪陆离的晕,像是给这座漆黑的坞堡镶嵌了晶莹剔透的宝石。
每个乡民的一生,多多少少都见过望族坞堡的气派,可那只是远观。现在丰家的坞堡高耸在北癸营军士面前,众人仰头观望,竟有了从未有过的拘谨和压抑。李丑奴从后边撞了我一下,看啥啊,找丰老头要地啊。我没理他,把刀隐在腰后扶稳,向坞堡的大门走去。
丰家的坞堡建在一座土台上,这土台是丰家为了能够拥有居高临下的地形优势,有意夯造的。土台最下面宽阔厚重,上面种满了粗大的红柳。这些红柳比平日所见的都高,都密,一指粗的杈上裹着厚重的花蕊,枝条猩红无比,好似有人曾在上面晾晒过活物的鲜肉。
土台的第二层也是土台,比第一层要窄,是坞堡与第一层土台的过度,也种了植被,却不过是骆驼刺和沙棘。骆驼刺如针的冠密密麻麻,向四周屈伸,高出沙棘一头。沙棘则一丛一丛间于骆驼刺中,枝干结着橘色浆果。几只羊正用舌头卷食果子,还不住拿眼看我。
我捡起土疙瘩掷向一只羊,那羊冲我尖叫,眼睛却眯着像是在笑。我浑身燥热,有些不知所措。我感到除了眼前这几只羊,土台下也站着一群羊,胖的、瘦的、抬着的、跛脚的、陇山的、北川的,它们好似都在憋着一股劲,准备在我吃到闭门羹后,一起冲我放肆的咩叫。我有些后悔不该冒头,有些后悔不该热血冲动,说了一些让人下不了台的话,现在那些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等着看我出丑。此刻,我多么希望站在这里的不是我,我的位置应该在土台下,正用眼紧张期盼羡慕的看着赵老柴。
赵显不知何时站在身后,说,要我和你一起去吗?我心里一紧,回头看着赵显,不知该怎么办。但仍说,不,一个人。赵显眯着眼沉吟片刻,道,我爹说过:成事的人都是逼出来的。我没有回应,踩着从坞堡大门吐下来的石条拾级而上。赵显站在后面提高嗓门,兵就该有兵样,只能向前,不能后退。我依然没有回应,只是心里对自己、对赵显、对土台下的北癸营众大喊:
向前!不退!(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