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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十七媳妇本姓宋。娘家在南河子富原村。前几年闹年馑,南河子一带颗粒无收,村人只能靠磨成细粉的树皮枯草为生。

富原村本是当地少数土著与百年前由河间、兆北一带逃难至此的人聚成的杂姓村落。平日里各家各户之间多少都有一些龃龉。但碍于村长的面子,大家都把这些矛盾埋于内心,一般不摆在台面明说。可现在旱灾连年,人们缺吃少喝,没多少时日村长饿死了。那些平日不可明说的矛盾便借着村长的死亡,全都浮了上来。一夜之间,外姓人家联合起来屠杀土著住户。没几日,外姓人家里的兆北人氏又联合起来屠杀了河间人氏。又过些时日,兆北联盟因饥饿分裂,最终开始相互屠杀,只为了那点可以下嘴的吃食。

赵十七媳妇的爹眼见苗头不对,连忙催促老小卷了铺盖准备逃跑。十七媳妇的爷就不愿意了,躺在床上死活不走,说在富原活了一辈子了,不愿到外面当孤魂野鬼。还望十七媳妇的娘看在这么多年没怎么难为她的份上,能给自己留几块树皮,好让自己临死前能好好咂摸几口。

十七媳妇的娘一时着了慌,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两眼瞅着十七媳妇的爹直哭。十七媳妇的爹沉吟半晌,猛地拍了一把大腿,哭着说,爹,您老要好好的。十七媳妇的爷抹着眼泪,说,好好的,好好的,等年景松快了,就回来看爹,转脸对十七媳妇说,看看爷,嗳?一家人呜呜咽咽围着十七媳妇的爷爷哭了好久,爹搬来一架梯子,一家人翻墙逃出了村子。

整个富原村跑出来几家,十七媳妇也说不清楚。反正跑出来的那晚,富原村西北角的牛圈被人放了一把火。火势借着大风席卷了半个村子。十七媳妇一家站在山坡上,望着人影绰绰、漫天大火的村子嚎啕大哭。

十七媳妇说,也不知道是不是眼泪模糊了视线的缘故,她似乎看到有些黑影,也翻过围墙向他们这边跑。当时十七媳妇的娘怀有身孕,爹不敢多做停留,催促着一家赶紧上路,十七媳妇也就没细看。

十七媳妇说,那段日子死了要比活着强。活着一口气,就得吃。可方圆百里,除了悬在天上的太阳月亮,云彩星星,能吃的东西几乎没有。路边的树皮都被饥民一层层剥光,野草都被天上的日头晒黄,就算有飞鸟走兽站在眼前,人也没有力气捕捉,只能徒劳的看着它们从身边溜过。

逃出村子的第三天,十七媳妇的娘就浑身肿胀起来,两眼只剩下一条缝。十七媳妇的娘躺在地上,对十七媳妇的爹说衣服太小,勒地肉疼。十七媳妇的爹就给她解了衣袍,好让她松快松快。

十七媳妇的娘看着十七媳妇的爹说,看来今天要死在这了,他爹,这么多年也没给你留个儿,你不会怪我吧……十七媳妇的爹就哭,声音跟蚊子叫一样,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十七媳妇的爹说,作孽啊作孽。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啊。

十七媳妇的娘说,你作啥孽啊,作孽的应该是我,我死了可就舒坦了,可肚里的孩儿,连口人气都来不及喘哩。十七媳妇的娘拉住爹的手,继续说,他爹,看咱夫妻一场,你要是还有点劲,就把我埋了,可别让野狗把我和咱儿吃了......说完,十七媳妇的娘就死了。

十七媳妇说她的爹当时也饿地全身浮肿,眼睛跟她娘一样,成了一条缝,什么都看不见。十七媳妇的爹就说,把我眼皮撑开,我好看清楚你娘。十七媳妇扒着爹的眼皮,只见爹的眼里都是血。

十七媳妇和爹埋了娘和未出生的孩子后,漫无目的的往北走。不知不觉来到了北川地界。

北川那时候也是遭了灾的,但比南河子一带要强,各家各户还有余粮度日。北川官府还在南郊一带设了米场,架起十几口大锅,为逃难至此的饥民熬粥喝。虽说粥稀汤寡水,清亮见底。可毕竟是久违的正经吃食。逃难的饥民就一群群一簇簇,顺着十几口大锅日夜飘散出来的味儿,向南郊汇去。

人在饿极了的时候,鼻子比狗的还灵敏。十七媳妇和她爹也是一路上嗅着米香,脖子支在胸前,脑袋直往前冲的向米场跑。等跑到米场,十七媳妇和爹便谁也顾不得谁了,一猛子扎进围住大锅的人群里。经过一番喧闹抢夺,十七媳妇终于喝到了这么多年来的第一口热粥。十七媳妇就坐在地上哭,狼声一样的哭。这一哭不打紧,满米场的饥民也跟着哭,连一直尾随饥民奔到北川的野狗和米场旁边大山里的狼都被引地嚎哭起来。围在米场看热闹的北川百姓,都被这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形似野鬼的人吓破了胆。有好事的就给这群人起了外号,有叫这群饥民为“狼民”的,有叫这群饥民为“浪民”的,而官府则给了一个比较贴切的名称,称这群人为“流民”。

来到南郊米场的流民越聚越多。这些流民来到米场后每天做的事,就是喝粥、哭,哭完了继续喝粥。眼看着府库里的赈灾之粮越来越少,而且有些流民在吃饱喝足后,竟打起北川居民的心思。有的四处偷窃不说,有的随着饥饿消退,旷日干涸的欲望涌上心头,竟接连奸污了北川多名女子。本来有些应接不暇的北川官府,就借着民怨顺水推舟,开始驱赶流民起来。官府给这群流民三条路,要么参军戍边抗击蠕蠕;要么委身北川王姓望族,充当部曲;要么哪来回哪,统统滚蛋。

得知官府强硬的命令,流民内部开始纷乱起来。他们先是棒杀了疑似奸污女子的人,然后开始商议今后的退路。现在回家肯定是不行的,什么吃的都没有,回去就是死。参军抗蠕,那是军户的事。我等背井离乡,但毕竟还是有身份的郡县户。待旱灾过去,咱还有回乡过日子的可能。那些军户每年承担沉重的徭役和生死天定的兵役,怎么都不能是我等的选择。最后,流民在是否附庸望族成为部曲,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有些说,时日艰辛,灾年连连,成为部曲虽有桎梏人身之虞,但起码饿不死。有些就反对,我等本来有家有业,种地耕田顺应天意,织锦纺布任由自己。虽说有天旱地涝,但也是暂时的,咬咬牙就挺过去了,何必为了一点吃食,放弃了祖宗留下来的基业?

就在流民夜以继日的争执,举棋不定之际。耐不住性子的官府,终于请来了料简兵勇的廉字军。十七媳妇说,有一天早晨,她还在迷迷怔怔半睡半醒。忽然听到林子尽头传来沙沙的响动。开始她还以为是下雨,就睡眼惺忪地四处找避雨的地方。后来,当一群身穿黑甲,头顶红缨的军士,在四五个骑马校官的带领下走出林子,十七媳妇这才恍然明白,原来她所以为的雨根本没下,那沙沙之声,其实是来自军士所穿的那套铁甲。

前来料简的廉字军除了军校佩戴短刀,每名士卒的腰间都别着手腕粗细的白蜡木短棍。走在队伍后面的士卒推着一架四轮小车,小车上围着栅栏,栅栏里装有叮当作响的手镣。手镣长短一致,两块环鼻配有生铁治的插锁,环鼻中间以浑实的铁链相连。除了手镣,小车里还载有以多个铁环连接起来的脚镣。这些脚镣的环鼻要比手镣粗,上面粗布缠绕,以防负铐之人被脚镣磨烂皮肉。廉字军走到流民面前,分为两队,在军校的带领下把米场围了起来。推车的士卒摆好小车,合力抬起扶手向前一倾,车内的镣铐便从置在栅栏前方的活口,泻到地上。逃难至此的流民被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彻底惊醒,成群结队地涌向场地中央,慌乱之中,有些还在沉睡的孩子就被众人踩破了肚子。

十七媳妇说,当时的场面几近失控,她的耳朵几乎要被男人的咒骂,女人的哀嚎聒聋。她两脚悬空,被人流冲挤到中间,身子前后左右贴满了人的胸脯后背,就连整个脸颊都拥到了一个人的怀里。十七媳妇就支着半条手臂使劲挣,刚把脸露出来,还没来得及吸口凉气,身子又被后面的人群一撞,又与前面那人贴在一起。十七媳妇抬头看了看那人,那人也在看着十七媳妇,末了,喘着粗气晕了过去。十七媳妇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人也和那人一样,面色发青,嘴唇虚紫,有的神情错乱,有的干脆脑袋垂在胸前,没有一点动静。

十七媳妇就彻底乱了心神,边尖着嗓子高声呼叫,边憋足力气在人堆里乱拧。好不容易挣出半截身子,不巧腰腹却被身边的头卡住,怎么也动不了了。十七媳妇哭喊道,报应,这是报应。这就是丢下爷的报应。哭完,十七媳妇闭了气,身子向后仰去。

十七媳妇说人要死的时候,耳朵是什么都听不见的。连眼睛都被黑雾包着。但阎王爷会给人留一圈亮光,好让人最后流连下世间的景物。十七媳妇说,当她合上眼的一瞬,她看到了天上的云,身边的树,倒栽着还在冒着热气的锅,远处抱着弟弟的娘。最后,十七媳妇还看到一张脸,一张比周遭景物都要大,都要清晰,让她感到亲切温暖但又紧张陌生的脸。这张脸和米场上支的锅一样,也是倒悬的,眉眼生得俊俏,一口红唇白牙,在她脑门上,不停张合,好似在说些什么。十七媳妇听不清楚,就张嘴回应,啊?那张脸就笑开了花,还侧到一边,拿来了一只牛皮囊,照着她的面颊浇了一口水。水流冰冷彻骨,沁人心肺,从十七媳妇的嘴巴一直流撒到脖根,十七媳妇就觉得自己能缓缓听见了,而且眼前的黑雾也慢慢淡去,整个身子都活泛起来。接着,十七媳妇感到自己被人搀立在地上,一只长着甲片的手臂正环抱着她的肩背,将她向一边拥去。十七媳妇想抬头看看这人到底是谁,但脖子始终用不上力,眼睛就只好盯着那人系在腰间,一条栓着细绳的木牌发呆。那木牌通体暗黄,溜边都是因长久佩戴,无法揩净的黑油。木牌正反两面写满了字,但由于木牌随着那人的步伐颠来倒去,来回晃悠,字体就变得模糊不清,看不真切。十七媳妇就集中心神使劲看,拼命看,终于在那人停下脚步的瞬间,十七媳妇才瞅清木牌上写的几个瘦体字:白丁赵十七。

这个名为赵十七的人颧骨高耸,鼻子挺拔。一张白净的脸上毫无血色,唯有薄如纸片的嘴红得渗人,还总是向一边翘,好似随时都会笑出声来。赵十七看着十七媳妇,将装满水的牛皮囊递了过去,说,拿着,省着喝,给我留点。说完,又转身向流民走去。十七媳妇就僵在那里不动了,整个人都局促的不知所措。这么多年来,满耳朵的垂死之人的呻吟和野狗分食人肉的呜咽,早就让她心如枯木。她以为从此以后,自己就如同行尸走肉般了却一生。可万没想到,就在自己行将死去之时,竟碰到了一个声音如此清澈通透的人将她从人堆里救出。十七媳妇感到自己那被干树皮吸尽心血的身体,逐渐有了热流直往头上涌,呼吸也急促起来。十七媳妇稳住心神,连忙将皮囊瘪下去的部分叠卷起来,小心的捂在了怀里。

十七媳妇说那天早上酷热难当,天上的日头压在米场上空,把所有的人照地通体透亮。廉字军的黑甲在人堆里来回游巡,找寻到一个看中的人,就像抓小鸡一样,提着衣袖把人拖到一边。被提出来的人个个失魂落魄,有的趴在地上不断呻吟,有的捂住胸口吐着黄水,侧着身子伸手朝廉字军讨水喝。一个军校在四五个兵勇的簇拥下,提溜着一串木牌来回穿梭。把穿有绳套的木牌,套在身体还算强壮的流民的脖子上。接着身后的兵勇便亮出手镣箍住挑选出来的人,拉到米场外围看押起来。

十七媳妇说,除了廉字军,米场还来了一波人。这波人没有廉字军那样规整的行列,却也携了各种五花八门用来缚人的铁索。为首的是形似野鹤的长须男子。

长须男子须发花白,两眼浑浊呆滞。自上而下套着材质清亮的灰袍。灰袍宽大轻软,顺着男子瘦削的身形,往下滑落,竟将男子的一边白皙的肩膀袒露出来。长须男子任由灰袍顽劣俏皮的搭在弯曲的胳膊上。两眼顺着旁边矮胖之人的指点,不断向米场中间打量。

矮胖之人满脸谄媚地说着话,全然不顾长须男子是否听得进去。也许是乏了,长须男子打断矮胖之人的絮叨,转脸从衣袖里掏出一袋物件交给了他。矮胖之人双手擎着物件朝长须男子行了一个礼,转身朝长须男子身后的一位少年又是一揖。长须男子挥了挥手,矮胖之人便让到一边,做了个请的姿势。长须男子身后的众人就操起铁索向米场中间跑去。

长须男子身后的人一身青衣短衫打扮,面相也比廉字军凶恶。他们几乎是一路吆喝,离着老远就甩开手里的铁索冲向人群。人群就再次爆发出一阵哀嚎。那些被廉字军拉扯开的人又向一处聚拢,有些腿脚灵活的,已经围着米场边缘开始来回闪躲。见此情景,青衣人便双手横扯开铁索,四散开来挨个捕捉。米场中间立着的十几口大锅,有几口就被四处躲藏及追逐的人掀翻倾覆,米汤泼洒了一地。

躲在长须男子身后的少年被眼前如同老鹰捉小鸡的一幕逗乐,拍着手放声大笑。站在一边的矮胖之人来回搓着手掌看看少年,又斜瞥了一下冷若冰霜的长须男子,挂在脸上的一副讪笑比哭还难看。长须男子俯身在少年耳边低语了一番,少年就笑的更加灿烂。他将手搭在腮边,合抱成喇叭状,冲青衣人喊,拉一个过来,拉一个过来。有两个青衣人就用铁索牵扯着一个流民小跑到少年跟前。

少年围着脖子上挂着铁索,赤身裸体的流民上下打量,眼中充满了惊奇的喜悦。他抬起手指,四处指点着流民身上的瘦骨及垂坠向下的肚子,扯着半大小伙独有的鸭嗓叫唤起来。矮胖之人立刻低头解释道,这是饿的。少年连连哦了好几声,然后蹲下身子,捡起一根木棍饶有兴致的对着流民的肚子戳弄一番。接着,少年憋着一脸坏笑,朝身后招了招手。一个仆人打扮的壮汉就顺从地拔出一把短刀承给了少年。少年握住刀把,手指来回开合,拿捏刀身的重量,猛地向上一戳,黑亮的刀身就消失在流民那颚骨尽显的下巴里。

米场内的人,无论是跑的还是追的,无论是躺着的还是站着的,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没了声响。那个下巴上垂着刀把的流民更是骇地瞪圆了眼睛,好像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似的,趔趔趄趄退到米场一边,倒了下去。

长须男子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转身对矮胖之人说,周大人,说两句吧。早已瘫坐在地上的矮胖之人颤巍巍地站起身子,扶了扶头上的官帽,冲着米场上的众人说道:依律令,部曲杀良人,绞;良人杀部曲,减一等,流三千里……

长须男子打断道,周大人,好像不是这个。矮胖之人连忙向长须男子拱手作了个揖,对对,不是这个,转身又冲着米场说,部曲过失杀主,绞;主过失杀部曲,勿论。方才,部曲无名氏赤身裸体,戏亵主家,实为大不敬,依律当杀。望尔等以此为鉴,勿做有违律法之事,切记,切记!

待矮胖之人一溜串,不带顿挫的说完,长须男子这才缓步走到米场中央,环视四周,慢声说道:

诸位,我王家虽说不是名门望族,但在北川也算小有基业。我王家祖辈耕耘于此,历时两三百年,至今已有良田千亩,桑植数万。

诸位请看,这米场外围莽荡两山,皆为王家所有。莽荡山下,百顷果园王家亦是十中占半。我王家苍头八百,奴婢数千,皆是与诸位一样的各地郡县民户。为何?不过是我王家广开田园之业,有供苍生休养生息之所,他们慕名而来罢了。这些郡县民户在我王家,正月种青麦,二月种苴麻,三月种稹禾,四月种胡瓜,五月种胡麻,六月种芜菁,七月种苜蓿,八月种干葵。这些郡县民户在我王家,冬有暖衣裹身夏有薄麻附体,农忙时下田种地,闲暇时织锦纺布,个个乐不思蜀,不知家乡为何物。时下北川南河子旱灾连年,饿殍遍地,诸位若不此时投身于我,还能去往何处?

再者,诸位几日来在米场所食的赈米,皆是我王家所供,虽说我等平生素未谋面,但诸位吃了我的米,那我与诸位就算是有了主仆名分之实。既然诸位于我已是依附,本着父家长之责,我劝诸位多为家人老小着想,不要再流离于乡野,一同与我回去安居享乐。若是来年灾情稍减,有想回乡者,我王家也不阻拦,相反还会资助钱财,以作路上的盘缠。不知诸位意下何如?说完,长须男子又环视一周,等着众人的答复。

听完长须男子的一席话,米场上的流民也不再喧叫,个个惊慌失措地思索起自己的前途来。十七媳妇说,那天米场上的空气污浊混沌,米粥的甜味,汗水的馊味,鲜血的腥味搅和一起,熏得双眼忽闪迷离。远处成群的麻雀在空中上下起伏,落到离米场最近的一株大树上。有一只带头的单独飞离群体,略带迟疑但又坚决果敢的落到米场中央那几口倾覆的大锅旁,试探着点着头,啄食地上的米粒。见无人驱赶,侯在树枝上的成群麻雀就效仿带头的那只,一起扑棱翅膀飞跃而下,围着地上的米汤啁啾雀跃起来。十七媳妇身边的一个流民似乎受到了某种启发,吸溜着鼻涕,如同鸟一样扑打着头上的草屑和身上的尘土,低着头挤出人群,向长须男子走去。人群里就有了一些衣袖摩挲,脚步踢踏的骚动。接着,骚动之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庞杂,咒骂、哀叹、啜泣如同不断往上鼓的气泡,在人群里升腾膨胀。最后,当这个巨大的气泡肿到极致,炸裂开来时,又有一些人就从开裂的缝隙中走了出来。

看着不断走近自己的流民,站在米场中间的长须男子满脸欣慰。他低声斥退跃跃欲试,想要上前拿人的青衣人,身子往一边挪了挪,给来到身边的流民腾出了位置,还将一只手掌抚在流民的肩膀上以示宽慰。于是更多的人或迟疑或坚决的加入了这个依附的群体。虽说这些人面色各异,表情不同,但眉眼之间却都带着经过痛苦抉择后的舒缓和安宁,有的还面朝剩下的那些犹豫不决的人挤眉弄眼,极尽怂恿之事。

望着周遭的众人纷纷离开,十七媳妇的内心如同行在黑潮上的孤舟,上下翻涌来回旋转。她鼓足勇气,两眼梭巡,想要找到那个一路上拿主意,下决断,与她一同啃树皮,吃野草,被她亲切呼唤为爹的人。但看来看去,出现在眼帘的却尽是骨骼各异,形态怪奇的陌生群体。而那个之前不愿离开她半步的爹,在各种纷乱之后,如同鬼魅般消失的无影无踪,还把她一个人抛在这里,独自面对命运的抉择。

十七媳妇就不免心生了一些对爹的怨恨。但这种怨恨在现实面前是多么的徒劳无助,甚至还彻底摧垮了十七媳妇骨子深处,那份面对苦难岁月的坚强和坦然。

十七媳妇想,活着是为了吃,吃是为了更好的活,当日子变得吃不好又活不好的时候,那拼命挣扎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也许现在最舒坦的应该是娘和弟弟吧。起码他们一个欣然接受,一个毫不知情的选择了死。而她却要在人世中不仅面对死,还要面对一个前途未卜的活。

十七媳妇曾目睹娘由一个好端端的人,变得骨瘦如柴,最后浮肿膨胀,直至死亡的全过程。也曾因为娘咽气的一瞬,感受到死亡对待一个生命是那么的简单和直接。但现在,当她坚定的认为死亡是结束现状的唯一选择时,却猛然发现,寻求死亡的方式比活着只是简单的吃要艰难复杂的多。因为在十七媳妇的眼里,除了米场内的人头攒动,就是米场外郁郁葱葱的莽荡二山。那些在自己脑中设想出的,能够让自己一死了之的家什儿,眼下竟无一得以寻见。最后,十七媳妇竟想到了那个站在长须男子后面的少年。现在,也许只有他能帮助自己达成心愿了。想到此,十七媳妇不由得生出一堆苦笑。这个十几年来,事事都是爹娘决定,自己只用竖着耳朵听,照着意思办的女孩,终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自己做了回主。虽说这个决定来的太迟,且是最后一次,但她还是为自己的果断和坚定感到高兴,内心也不再为自己的人生感到遗憾了。

十七媳妇仿佛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寻食的麻雀了。她整理好自己的衣裙,仔细扑打掉黏在身上的杂草和泥土,迈开轻盈的步伐,向米场远端的少年走去。站在少年身后的仆人看到了这个与常人有所不同的女孩,便俯身凑到少年耳边嘀咕了两句。少年就陡然来了精神,急切地顺着仆人的手臂向十七媳妇望去。当他终于瞅清缓缓走来的是一个比他年长不了几岁的女孩时,少年的笑容几乎堆满了整张面庞,他兴奋地眯起一只眼,伸出手指比到腮边,向十七媳妇来回勾着,握在手里的钢刀竟也随着指头的律动,筛糠一般的抖了起来。

看到少年一副透着杀气的轻佻神态。十七媳妇还是惊骇的停住脚步,一动不动了。十七媳妇感到自己的手指到肩膀,脚掌到腰身,所有关节都在剧烈的颤抖。先前已经决定好准备赴死的念头,在少年面前竟如坍塌的堤坝,瞬间土崩瓦解。十七媳妇想逃,拼命的逃。离少年,离王家,离廉字军,离这个米场越远越好。但想归想,身子却像被抽了筋骨,动弹不得。

见十七媳妇不再向前,少年就有些按耐不住了。他撑着扶手,如同一条扶摇直上的白烟,忽忽悠悠拔起身子,朝十七媳妇走去。站在一旁的矮胖之人慌忙跑到少年身边,揽着少年的肩膀说道,少东家,少东家,可不敢再出人命了,可不敢再出人命了。但少年对劝阻置若罔闻,两只小眼直盯着十七媳妇的脖子,来回躲避着矮胖之人。少年身边的仆人护主心切,连推带搡地把矮胖之人擁到一边。矮胖之人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官帽摔得老远。

站在米场中间的长须男子见状,缓步上前捡起帽子,弹了弹帽翅上的泥水,凑到矮胖之人身边,说,周大人,有辱斯文啊……说完,将帽子递了过去。

矮胖之人瞪着眼睛,伸手欲接,长须男子往回勾了下手,帽子擦着矮胖之人的指尖,又回到长须男子的怀里。长须男子说,周大人……小孩做事,大人不要管。也不要怕孩子做错了事吃到苦头,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长记性的时候。更何况这孩子又是老夫的犬子,如何规导教育,我看还是交给老夫吧。

矮胖之人满脸通红,僵着面孔也不言语了。长须男子笑盈盈地将胳膊伸到矮胖之人面前,矮胖之人迟疑了一下,便拉住长须男子的手站了起来。少年回头看了看,狡黠的一笑,然后伸出舌头翻着白眼,拿刀背朝自己的脖子比划了一下。

少年个头不高,头上盘着两撮纠纠。一排稀疏的刘海搭在前额,正好遮住眉骨中间状似铜钱的伤疤。伤疤色泽晦暗,与白皙的脸盘相比,略显突兀。偏偏伤疤两侧又有一对淡如水墨点缀的残眉,外加残眉以下生就的圆眼,朝天鼻孔和厚实的嘴唇,乍一看,少年就活脱脱的,好似长了多只眼睛的蜘蛛。少年两条腿长短不一,步履蹒跚。不长的一段路,让他走地气喘吁吁。十七媳妇嗅到少年身上蒸腾出来的奇异香味,如同摇甩不掉的蛛丝将她从头到脚缠绕了个严实。十七媳妇感到整个天地起了一层黑雾,目光所及之物,都不知何时长了一圈灰毛,唯有少年与她清晰明亮,散发着刺眼光芒。少年头上的两撮纠纠,随着身体的摆动激灵抖索,纠纠后面那一抹灰绿的树丛,就闪出了抱着形销骨立的娘和正在拼命吸YUN(略)的弟弟。十七媳妇的眼泪夺眶而出,娘啊,临了还是活不下去了,不是闺女不愿意,只是这日子太难熬了。您和弟弟这辈子没享到福,闺女心里记得哩。下辈子,等下辈子,您和弟弟投个好人家,闺女给你们当猪当羊当牛马,高兴了您给闺女的槽里多掺点糠;不高兴了,闺女的皮给弟弟当靴子,闺女的肉给您们当干粮,闺女用肉用命供您和弟弟吃的饱穿的暖,不再为了一点吃食心急慌……还有爹,闺女不孝,不该背地里生您的气。您也不容易,为了一家人能活下去,您咬牙做了那么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您丢下爷爷,您亲手埋了娘和弟弟,一路上跟丢了魂样,走着走着就大哭一场,您眼睛肿的看不见,以为抹在手里是泪,那是泪吗?那都是血啊,爹。闺女不想再让爹操心啦,闺女自己做回主,闺女只要闭上眼挺一挺,就能和娘、弟弟再相聚了。

十七媳妇抽抽搭搭,两手来回擦拭着泪水和鼻涕。她瞥了一下逐渐抵近的少年,长吁一口气,慢慢合上了眼。少年身上的香味就如同滚滚而来的波浪,随着双眼闭合的一瞬,翻涌到了十七媳妇的脸上。同时伴着香气而来的,还有一股热辣的马骚气。这两股令人窒息的气流一前一后将十七媳妇裹挟其中。最终,那股马骚气由身后流到身前,将少年的味道涤荡的一干二净,十七媳妇就听到一串响鼻在身边响了起来。

本以为少年带来的应该是钢刀与鲜血,也曾无数次幻想自己身受重创,与那个流民一样,口中不断涌着血沫的景象。但未曾想在经过漫长的等待后,这些场面都没有发生,反而平地里多了一声只有马才会发出的声响,这不免让十七媳妇自己都拿不准是否还身处人世了。十七媳妇胆怯地微睁一目想看个究竟,但见面前隐隐绰绰,果然横亘一匹布满细绒,油光发亮的高头大马。这匹马通体棕红,躯干壮硕,只是略微倒腾了下蹄子,马腿直至马颈上的肌肉,就被力道牵扯的此起彼伏,股股隆起。而马背上的人短脖粗腰,身板笔直,所披的铁甲被坚实的臂膀阔到极致,更是壮硕无比。这个人如同一尊石雕纹丝不动,身上似乎正向外散发着一股气流,鼓地兜鍪上的红缨瑟瑟发抖。少年就是被这匹马和这个人遮挡个干净,看不到了样貌。十七媳妇也只是在少年抽身回跑的一霎那,才从马腿之间看到少年那飞也似的身影。

长须男子老远就拱起手,打着哈哈向骑马人走来,骑马人将手里的鞭子别在腰际,跃下马背,也向长须男子回了个短礼。二人就站在一处热烈的攀谈起来。先前愣在米场边缘发呆的矮胖之人亦收拾好表情,满面春风的加入了二人的行列。刚才凝固于米场上空的气团,顿时被三人的欢声笑语稀释了个干净。

此时的十七媳妇还未从惊恐中脱离出来,两手紧张地搓着衣角注视着相谈甚欢的骑马人。而那匹没了掌控的棕马就甩着尾巴来到她面前,伸出不断张合的鼻孔在她脸上嗅来嗅去。十七媳妇便压低下巴来回躲闪,一股笑意在身体内不断翻滚,慢慢的在脸上泛了出来。仍在和长须男子及周利民交谈的骑马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转脸冲列在米场周围的兵勇使了个眼色,兵勇中间就走出了一个白脸军士快步来到棕马旁边,伸手牵稳了缰绳。

那名白脸军士牵着马与十七媳妇站在一起,迎脸就问牛皮囊的去处。十七媳妇心里一紧,眼泪如奔流的江水涌了出来。十七媳妇从怀里掏出皮囊交给军士。军士接稳欲往回收,却发现眼前这个女孩的手竟和皮囊长在一起,怎么也不愿松开。军士不觉有了恻隐之心,又把皮囊慢慢的还了回去。十七媳妇就提着半空的皮囊呆立半晌,突然攥住军士的手,发了恨声的说,军爷!军爷!带我走吧,我给你洗衣、做饭、生孩子!我给你当媳妇,当牛马,一辈子伺候你。只要别让我跟了王家,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十七媳妇的话是尽量压着难以抑制的情绪低声说的,但句句有力,字字带血,如同滚雷霹雳将赵十七骇得不轻。赵十七不知如何搭腔,永远上翘欲笑的嘴角此时也平了下来,舌头像打了个结,半天囫囵不出一句整话。赵十七结结巴巴地说,皮囊留给你,我不要了……十七媳妇红着眼看了看手里的皮囊,猛地掷到地上,说,皮囊给了别人照样是盛水的皮囊。人要是“给”了别人,以后是否还算个人都由不得自己了。军爷,世事焦苦啊,人给自己择条活路都得拿命去抵。就在刚才,我还寻思用什么办法了了这条命。但现在我不想了,我得寻个好去处活下去。因为我能撑到这里,全靠对娘和弟弟的念想。我不能为了自己,稀里糊涂地把自己命丢了。我得活,我得替他们把没过够的日子过完。

十七媳妇泪眼婆娑,目光如同带倒刺的箭,径直射向赵十七的脸。赵十七躲闪不是,逃窜不是,只能任由自己的衣袖攥在十七媳妇的手里。赵十七看看十七媳妇,又抬头瞅瞅仍在寒暄的骑马人,小声道,姑娘,世道艰难,只要能活下去,去哪都比跟一个军户过日子强。方才王家老爷亲口陈诺,灾荒过后,你们这些民户可以自行返乡。姑娘何不暂且寄居王家,日后再做打算呢?我一个军户,过的都是刀尖舔血的日子,说不定哪天就命丧荒野,连尸骨都找不回。你若是跟我,那和投火焚身有什么区别?

未待赵十七把话说完,十七媳妇就抓着赵十七的衣袖用力甩了两下,咬牙切齿地说,有区别,就是有区别!军爷,王家究竟是不是个好去处,你我都清楚,这里所有人都清楚。世道乱,人命贱,只要能活几天,有的人甘愿受人摆布,任凭宰割。但我不能,我的血我的肉,都掺着娘和弟弟的七魂六魄。我不能为了虎狼嘴里的那点饭,让娘和弟弟死了还要和我一起遭罪。军爷,莫再说军户艰辛劳苦,命由天定。你看看我,我和你一样,也是见惯了生死的穷苦人,也是被世事掐脖扼喉,玩弄股掌的落魄户。时**迫地我连娘和弟弟死了,都顾不及哭,你所说的那些苦,又算什么呢?军爷,爹娘养我半世不容易,我必须为自己找一个能把我当人看的好去处,而不是将自己交托给虎狼去玩弄啊。

说完,十七媳妇又使足力气抓着赵十七的胳膊甩了甩,本是扎固在皮护腕里的衣袖在十七媳妇的撕扯下,便如同破茧而出的蝴蝶翅膀,奓煞到了外面。赵十七脸色就有些难看了,他松开握在手里的缰绳,刚才软绵无力,一直被十七媳妇撕扯的胳膊也暗暗用劲,憋足了力气。趁十七媳妇呜咽有声,稍稍走神之际,赵十七将一只手搭在十七媳妇的小臂上,另一只手猛地向下一掼,整条胳膊就从十七媳妇的双手里挣了出来。

赵十七不顾衣袖凌乱,环起胳膊抱了个拳,想说些宽慰的话。未等开口,十七媳妇就又迅捷地抓住赵十七蓬松的衣袖,怎么也不松手了。望着眼前这个干瘪如雏鸟,目光带着悲愤与羞怒的女孩,赵十七眉眼挤到一块,仰天发出一声长叹,接着松散了紧绷的身体,整张脸都呈现出死灰一般的颜色。而十七媳妇更是不敢怠慢,五指紧扣,将赵十七的袖角尽量拉长,在自己的手上挽了一个结,以防赵十七再次脱身而去。两人一个颓然直立,一个神色警醒,就这么闷声闭气的僵在了一起。

此时,那个骑马人结束了寒暄,回首冲赵十七喊,从料简的兵勇里拉两个人给王老爷送去。赵十七便如蒙特赦,也顾不得马匹了,甩开膀子挣脱十七媳妇,撒腿就跑。十七媳妇本想提起裙裾追赶,不料脚下一滑,身子随着惯性抢到了地上。这一跤摔地十七媳妇半天缓不上气,当她颤着胳膊撑起身子时,赵十七已经不知隐到什么地方去了。只留下那匹棕马甩着尾巴低头踱了过来。十七媳妇失神的望着棕马,发现马的眸子浑浊暗淡,细长的睫毛上挂着一串透明的水珠,不觉心里一紧,于是伸手捧着棕马的脸颊,以额抵着,恸声大哭起来,都说老天悲悯,可到头来老天比豺狼还狠;都说人心肉长,可到头来人心比石头还硬。天不佑我,人不救我,临了陪着落泪的竟是一匹言无人声、面无表情的畜生……这时,十七媳妇的头顶就有一个人声把话接了过去,人心恶,则世道恶;人心善,则世道善;世道之向,随心而动,心偏离正路,也就莫怪老天弃我等而不顾了……十七媳妇一惊,连忙寻声望去,只见艳阳之下,一个背着光,五官黢黑的人正罩在她的头顶。那人骨架宽大,腰板粗壮,若不是披了一套尖锐的铁甲,一身由圆润浑厚的筋肉勾勒出的轮廓只怕与翻腾的乌云没什么两样了。

那人弯下腰,轻轻搀起十七媳妇,说,畜生毕竟是畜生,再通人性,和人还是有着天壤之别。姑娘托情于彼,倾诉愁苦,在我看来,这与对牛弹琴没什么区别。更何况眼泪汪汪,嚎哭不止,几日里所进的米汤,只怕业已随着姑娘的眼泪祭了天地了吧。既然老天在姑娘心里已是罔顾生灵涂炭的混账,姑娘现在又何必为其浪费食粮?你就不嫌老天边吧嗒嘴边笑你愚傻吗?

十七媳妇抹了把鼻涕,苦笑道,老天愿意耻笑就由他吧。这世上还能有什么讥笑能打垮一个穷尽廉耻,拼命求生的将死之人?人一辈子,光景好的时候,到处都是活路,任选一条都是通天大道。可一到光景差的时候,四周就都是死路了。末了,好不容易巴望着老天醒了睏儿,给你指一条小径,前脚还未迈出去,忽悠,又给堵上了。你说,我还能对人世有什么盼头?那人眼睛闪了一下光亮,连忙追问,姑娘所说的活路,不会是指刚才那个落荒而逃的小子吧?十七媳妇顿时不言语了。半晌,十七媳妇说,人家不要我哩……那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笑出了声,姑娘,我们军户人家,睁眼见的是带血的刀,垂死的人;闭眼愁的是要课的税,要缴的粮,日子凄苦惯了,沾沾有点好事,心里就空落落的没底,以为全是坏事。再者,一旦成为军户,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世代都要过着恓惶的日子,那小子深知军户之累,生怕牵连到你,所以才会表现的如此绝决。还望姑娘莫要再怪罪他了。

听这么一说,十七媳妇闷声垂下了头,神色泰然了许多。十七媳妇小声回道,既然如此,看来我这条命是生是死,就只能由天定了。说完,十七媳妇长舒一口气,抬脸冲着眼前的男人露出一丝苦笑,转身向王家的部曲们走去。那人就有些错愕,连忙问道,姑娘这是要去哪里?十七媳妇头也不回的说,王家……那人一把抓住十七媳妇的胳膊,把她拽了回来,姑娘,你若是去了王家,那我送给王家的两个人岂不是白费了?十七媳妇一惊,不明白那人究竟在说什么。

那人继续道,历来军户干的是杀敌戍边的营生,但军户也是肉体凡胎,生老病死皆难回避。有人死就得有人继。可这年月,家家户户谁能保准男丁战死沙场,身后就一定有子孙续接香火?仗总有一天会打完,日子却是永永远远过不完的。终有时日,我们军户会和郡县民户一样,卸去铠甲回归乡野。若是因为战事绝户绝后,那这种回归就没任何意义了。也许姑娘对军户的境况略有耳闻。如今这世道,郡县良民哪家愿把闺女下嫁给军户?有时我这粗野汉子不得不为族群的延续操些碎嘴婆子的心。说到这里,那人的脸上充满了愧色,一双大小不一的眼睛,拼命忽闪,好似做了错事正在讨饶的孩童。

那人抱拳齐眉,沉了下腰,嗡声说道,不瞒姑娘,方才从料简的兵勇里选出的两个人正是用来交换你的。虽说这个决定是趁姑娘落难之际私下替你做的,但的确是出于万般无奈,还望姑娘不要怪罪。

十七媳妇望着眼前这个低声下气的男人,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就要发生剧烈的改变。这种改变似乎惊喜多过隐忧,透着一股峰回路转,拨云见日的畅快。但十七媳妇还是平复住了激动的心情,颤声回问,换我?换我做什么?那人正是羞愧难当,被十七媳妇这么一问,更是有些局促。那人说道,姑娘莫要再问了,待料简完毕,姑娘与我等一起回去便是了。说完,那人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十七媳妇不做迟疑跟了上去。那匹棕马就甩起尾巴,扫在了十七媳妇的脸上。十七媳妇连忙侧身躲闪,嘴角的笑容无比灿烂。

自此,流民的安置有序的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廉字军砍光米场外围的树,就地驻防。行营南北走向留出供人穿行的甬道。王家的人驻在米场东西两侧,帐篷两步之遥即是伸手就可拖拽到身边的流民。王家的人似乎非常享受这种猎物唾手可得的感觉。经历死亡幸存下来的流民,再生不出恐慌的情绪。参军还是成为部曲已经变得不是那么重要。甄别的间隙,余下的流民呆坐米场中央,伴着狼嚎与野狗的呜咽,享受着作为郡县户最后的时光。有些人相互絮叨,已然陶醉在以前的日子里了。

那个矮胖的周大人揖送长须男子和白脸少年离开后,急匆匆地返回县衙,骂走了来送饭的老婆,伏案写下这么一段话:

.......永宁四年丙寅至壬申,南河子镇堡滨州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初食朽木白土,后相杀果腹……庚午,廉军料简王氏征部曲,与狼狗争人而食无异。壮者桎梏于南北东西四侧,弱者驱离北川,庶几于死......永宁不宁.......

几个修县志的学究看到“永宁不宁”四字,吓得魂都没了,毛笔浸饱了墨汁,冲到周大人面前,要求把字抹了去。周大人把刀拍在桌案上,坚决不允。一屋人从白吵到黑,没完没了。

十七媳妇来到北洼子。晚上,赵十七裹着一片窸窣和诡笑声推开屋门,僵硬的在十七媳妇身边坐了一晚,天未亮透就返回南郊。临中午,十七媳妇也赶到南郊,她要找爹。最后在米场一段废弃的沟渠里找到了爹的尸首。十七媳妇呜呜咽咽一番,没流出一滴泪。(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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