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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十七媳妇没死成,等我和爹赶到时,人已经从房梁上掉了下来,躺在地上直喘气。爹让娘把姐姐牵回家,胳膊抡圆了扇了十七媳妇两耳光。十七媳妇闭着眼,喉咙里咕噜咕噜的涌着一口痰。

叫你爷去!爹红着眼冲我喊。我翻身向屋外跑,一脚拌在凳子上,额头磕了一个血包。爹重重的咳了一声,就你还能让族人生生不息呢,快滚!

我两手提着即将垮到腚沟上的裤子,迈起两条麻杆腿飞奔。这是一个不舒展的奔跑姿势,没跑多远我就已经累的接不上气。我瞥到自己的胸口在眼底一起一伏,一塄塄包在皮下的细骨头让我想起曾经吃过的麻雀。

通往祠堂的石板路细细长长,几乎通到了天边。早上那点黍子,已无法支撑两腿,远在天边的祠堂和高大的榆钱树,随着我每一次的眨眼,一圈一圈的不停旋转,好似自己无聊时,搅动水缸里的水形成的漩涡。

我双手扶膝,身子不听使唤的往一边歪去。那股软绵绵的感觉,竟让我觉得无比舒坦,好像整个人就要倒在棉花堆里。我看不见我的表情,但能感到嘴角向上翘,我似乎是在笑。躺在棉花堆里睡觉,也是我经常希冀的啊。

我不知在棉花堆里睡了多长时间,等醒来时,周围已经黢黑一片,目力所及看不到任何东西,好像这片黑色里,只剩下我的脑袋悬在半空。我喊了一声娘,直起耳朵等着娘回应。又喊了一声娘,嘴里已经带了哭腔。

这时,一串话语由远及近在我脚的那头响起,转啊转啊转啊。同时,一股湿暖的气如同羽毛般撩过我的脚趾。我的头皮猛然发紧,一团茅草般蓬乱的头发似乎被一只手抓住,还往后拽了一下。我不知那股力道是谁发出的,也不愿多想,反正借着那股子力气,我竟缩起了手脚,像一团被风吹成球形的枯草,往后滚了去。

娘啊娘,我抱着头,扯开嗓门,发出狼嚎。娘哎哎着,似乎打开了一扇门,又似乎吹旺了一条火绳,点燃了油灯。娘一把抱住我,

六儿不怕,娘在呢,娘在呢。娘低下头,一只手不断抹拭我的泪,一只手轻柔地抚着我的头。嘴里那股好闻的气息,暖暖地烘在我的血包上,痒痒的。

我的整个腔子充满了委屈。这和平日的饥饿与挨揍带来的委屈截然不同。其源头来自娘身上特有的柴火黍米的味道。这个味道让我舒服和温暖,同时也让我出奇的敏感。

娘惊恐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明白这座以茅草为顶,黄泥为墙的家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让我感到恐惧。她一直认为外面的群山荒原才是危险的所在。

娘睁大眼睛,借着灯光慌张地看着我,希望从我的言行中得到答案。而我却说,尿了。娘扳着我的肩膀往下看,发现我的屁股下面已经湿了一片。

憋不住尿是我的一大毛病。这个毛病的形成和平日稀汤寡水的吃食有很大关系。只要精神紧张、兴奋、恐惧,我都无法夹住那一串水柱,即使我已经快十四岁了。

娘缓手将我扶起,褪掉湿透了裆的裤子,说,也好,明天你可以在家老实一天了。若在以往,我定会不听娘的话。但今天突然觉得在娘面前光着屁股异常窘迫,竟听从了娘。我连忙爬上炕,扯过被子盖在身上。只见姐姐蜷缩在灯光的阴暗处,两眼精光四射地盯着房梁,发出一串非人非鬼的尖叫:转啊转啊转啊。

姐姐疯了。

姐姐疯的那晚,赵显来到我们家,神态凝重,脸皮几乎成了灰色。自哥哥跟他去了北边,赵显,这个一回北洼子就喜欢挨家挨户串门的人,却很少来我们家。个中原因很明显,他对我们家,尤其对我娘有亏欠。如今,当我敲开他家大门时,赵显没有迟疑,披上短褂,光着脚向我家跑去。赵显的媳妇提着他的鞋也一路跟了来。

一天之内发生了这么多事,赵显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早上祠堂里的神采奕奕似乎被洒了一层土,显得灰溜溜的。他放低身子,大声唤着姐姐的名字,并用拇指将姐姐纷乱的头发捋到耳边。姐姐的叫喊慢慢的小了下来,两眼逐渐收起晶亮的光,变成了一个泥人。

娘轻手把团成球的姐姐揽在怀里,命我也上床睡了。我扭捏半天,复脱去潮湿的裤子钻进被窝。赵显坐在床对面的凳子上静静地看着整个屋子里唯一发出动静的我,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他在想什么,他试图要在我身上找到什么,没人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我没有正脸看他,只用余光瞥,赵显在灯光下,抖成了一团映在墙上的黑影。

这本应是天地间发出轻柔声响的夜晚。也是村头的大槐树,石缝里婆娑的杂草,撞击水渠的溪流,沥沥脆响的茅草地,被风撩动的木门,赵老林敲打梆子的夜晚。然而,这一切用以催眠的节拍,却在姐姐疯狂的谵妄里乱了章法,好似吹拉弹奏的戏班,放下手中的乐器,正惊异地看着荒腔走板的角儿。虽说现在姐姐已经安静,但赵显、还在提着鞋的赵显媳妇、娘、我,抑或被姐姐凄厉喊叫惊地莫名其妙的族人,都在屏气等着姐姐的再次爆发。我感到我家围墙、木门、窗户、倚住房子的小山,布满了正在倾听的耳朵,小巧的、粗大的、胎毛未退的,耳毛卷曲的,狗的、鸟的、猪的、牛的,密不透风,烘烘地发着热气。我不觉出了一层粘汗,还有几滴汇成一注,顺着皮肤滑动。

最迟明天中午......赵显的影子说话了,赵显的媳妇吓得一激灵,中午......李婆就该到了......说完,又是比土胚还重的空气压实了所有角落。赵显的话未得到娘的回应。准确的说,自赵显进家门那一刻,悲痛惊慌的娘便收起所有表情,没有作出任何表示。请赵显来是我自作主张。我觉得爹不在家,赵显爷就是主心骨。何况那时我的脑子里只想到他。什么恩怨,什么亏欠,解决眼前棘手的才是首要的。我没有娘的气性,更没有赵休的恩怨分明,我只想把问题变成不是问题,(略十六字)这种想法是多年来的饥饿造成的条件反射,那就是为了填饱肚子,只要毒不死的,什么都可以往嘴里送。

赵显媳妇接过话,说,多好的孩子,出了这档子事,搁谁心里都不好受……人活着就是渡劫啊妹妹。咱们前世修为不够,今儿个就得受这些罪。咬咬牙,使使劲,总会过去的。这不,李婆明日来了,咱让她给娃儿招招魂,不出三日娃儿肯定会好起来。你瞧我,求了一次李婆,不生了小崽儿吗?宽心吧,妹妹。

赵显的媳妇是续娶的。定方人,膀大腰圆,眉高鼻弯,嘴唇薄如纸张。赵显带她进村的第三天,从南洼子那边就传来赵显抓了个蠕蠕当老婆的流言。全村人炸了锅,女子们喳喳着,热议了好一阵子。赵显娘坐不住了,非要把女人赶出去。赵显不为所动,把大门关了几天,等重新打开后,赵显娘就懒得管这事了,有时也能和女人说上几句,只是从此不往大门外迈半步了。

赵显媳妇话说的很慢,声音带着滑稽的上扬。定方人都这么说话吧。当我再次为吃发愁的时候,也就不再关心她的一切。偶尔听老人说定方很远,城外十几里地有片湖叫“胡儿海”,十五年前,赵休的爹死在了那。后来定方的廉字军撤出城池,蠕蠕在城里杀人放火半个月,最后留下一片废墟绝尘而去。

听完赵显媳妇的絮叨,娘坐在床沿,向赵显媳妇微微欠了欠身,眼泪止不住地流。令娘心疼的人实在太多了,爹、哥哥、姐姐、我,同时还有一个正在接受异族女人安慰的自己。娘曾经是多么热衷于谈论赵显的媳妇啊,现在反倒被她的一席话引出了流不完的泪。等李婆来吧,李婆来了就好了。

李婆比预期的时间来得要晚。白日西斜,天色昏黄的时候,爹牵着坐着李婆的瘦马进了村口。爹是昨日中午去莽荡山的。是奉了赵显的命请李婆来救赵十七的媳妇。十七媳妇自上吊未遂后,一直昏迷不醒,老人说是丢了魂魄,再不招,只怕性命难保。在我看来,丢了魂魄的远不是十七媳妇,而是又呼喊了一天的姐姐。姐姐闭着眼睛,张牙舞爪的喊着转啊转。接近中午,趁着娘打了一会盹的空档,还跑到大门外,围着整个村子窜,并吱吱学着鼠叫。这一天下来,姐姐把村子折腾了个遍,整族的人都知道姐姐疯了,就连南洼子的人也知道李婆要来北洼子给一个疯子,一个半死的寡妇做法招魂了。

爹的瘦马晃晃着踱到大槐树下,赵猫把姐姐疯了的消息告诉了爹。爹把缰绳塞在随他一起去请李婆的赵五仁手里,向家跑去。族人已把家门堵了个严实。见爹冲进巷子,所有人齐齐地给他让出一条甬道。没人说一句话,没人发出不必要的声响,只是静静地看着喘着粗气的爹。赵显迎了上来,问李婆来了没有。爹说来了,在后面。接着钻进了屋。赵显没有跟去,他整了整长袍,等着李婆。

李婆来了,李婆来了。族人听到赵猫兴奋的叫喊。转头望去,只见赵五仁在后面快速抽着马屁股,一个年龄老到不知高寿的老太婆坐在马上飞驰而来。

待瘦马停住,赵显快步近前搀扶李婆下马。李婆轻飘飘的如同一片树叶,缓缓落到地面。李婆个子矮小,银发贴着头皮齐整的沿到脑后扎了一撮结。结是用绳系好的,鲜红鲜红的绳,在余晖下红的耀眼。李婆唾了唾手,压实本已平滑的头发,斜向太阳穴的那两条好似刀割斧刻的鱼尾纹,极力向后延伸,一双细眼也跟着拉直拉长。

李婆没有看赵显,低垂着眼睛,神态淡漠,平整的额头下光秃秃的,缺了两条眉毛,让人觉得神秘莫测。李婆轻声问,人呢?赵显伸长胳膊往门里做了个请的姿势。李婆细腰一挺,飘进屋去。

屋内,姐姐的手脚被麻绳绑了个结实,肚子一挺一挺地在床上打滚。娘坐在床沿搂着我抹泪。爹捂着头,蹲在角落,变得比我还要小。爹一进门便发了一通邪火。指向不明,眼睛看着我,骂的却是娘,又似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在挨骂。气得赵猫娘扯着赵显媳妇和赵休娘往外走。赵休娘说,咱走了十七媳妇咋办?赵猫娘又不走了,拿起一块湿布继续给十七媳妇擦胳膊。

十七媳妇是早上抬来的。先是放在赵猫家,由赵猫娘看一晚。赵猫娘不愿意,说,猫爹没回来,孤儿寡母的,管不过来。赵显说,你家离得近,先委屈一下,过几天去县上领官牛,给你捎一只鸡,能下蛋的。赵猫娘说,两只,还得有只公的。赵显说,那就再来只公的。赵猫娘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看了一晚,一早叫了几个后生卸了十七家的门,抬着十七媳妇来了。把十七媳妇搁在我家堂屋,后生们找赵猫娘要酒,说是冲晦气,赵猫娘说,你们把我喝了吧。后生们就赖在院里不走。等爹黑着脸进了院子,后生们才缩着脖子跑出去,赵猫娘也大声不出的开始给十七媳妇擦身子。

十七媳妇全身都在冒虚汗,脸烧得发红,脖子瘦削得只手能握,一圈结疤的血印围着脖颈绕成一个圆环。十七媳妇平躺着,肚子一起一伏,长短气交替着喘。有时嗓子眼里呼噜两声痰音,有时如同断了气,一点声响不发,惊地赵休娘拿手指头在十七媳妇鼻子下面试探了好几次。死又死得不痛快,活又活得不利索,屋内所有人几乎都要被十七媳妇身上的死亡气息压得喘不过来。我不想呆了,我要出去透气,我说要尿,谁都不看,直往门外跑。前脚刚迈出去,李婆进来了。李婆斜眼看了一下我,说,留下。赵显一把掐住我的后脖颈,把我推到里面。

我终于见到名镇北川的傩师李婆了。李婆一身黑,短袄棉裙。衣袖收拾得妥妥当当,该贴身的不蓬松,该蓬松的似乎都花了不少时间捋平顺,扎在手腕处,用红绳线缠起来,显得精神干练。李婆的胸口绣了一朵花,也是红的,跟狗啃过似的花瓣层层交叠,最外面是几片浓厚的绿叶。李婆浑身散发着摄人魂魄的香气,撩得我打了一个喷嚏。我看到赵五仁的媳妇在院外的人群里伸长脖子往里看。她是村里懂得打扮的,也被李婆的装束惊得直伸舌头。

李婆除了满脸褶皱和亮白的银发,形态却轻盈的像个十七八的姑娘。听人说李婆有好百岁了,当年赵显的奶奶怎么都下不了崽儿,是李婆给摸的肚皮,来年生的赵老柴。就冲这悠长的岁数,整个北川无不崇敬李婆。大户小户,财主贫农凡遇到说不清道不明的事,都会找她,但李婆不是谁人都请得动的,且要价不菲。好些穷人只能剩下念叨敬仰的份了。

院外的村人开始往里面涌,大呼小叫。李婆大驾光临,不是常事,有的人听了半辈子李婆的大名,今儿个有幸一睹风采,这日子神圣美妙,不容错过,就算祖宗从坟里爬出来都得先目睹了李婆的风采后再说。族人的呼喊,由前到后,由左到右来回激荡,就像一波一波的浪,从这滚过来,从那翻过去。只是春风料峭的日子,男女老幼的身上却已经被汗浸透,个个头顶冒着雾气。南洼子也来了不少人,自两村全体充了军,南洼子的人还从未如此深入过北洼子。本来两村人是相互怨恨对方破坏了舒坦日子的。相互见面了不敢打,只是恨恨地往地上啐。现在连喳喳对骂都顾不上了,南洼子的还爬上院外的石山顶,像当年北洼子族人那样,密密麻麻挤了一堆。

比起那些人,屋内的人是幸运的,那么近,那么真切,看清了李婆的样貌。待会儿又会那么近,那么真切,目睹一辈子都难忘的傩戏。除了爹和赵显,所有人都泪流满面,我几乎不能抑住幸福的泪水,暗想,赵猫儿啊赵猫,赵休啊赵休,你们他娘的一辈子都要矮我一截啦。

赵猫娘哆哆嗦嗦直往地上跪,呜呜咽咽的,打着憋不住哭腔的响鸣,好似一只寻虫的母鸡。赵休娘和赵显媳妇,眼睛被袖子揉搓的红肿透亮。赵显媳妇厚实的肩膀,随着大声的抽泣上下晃动。李婆呆了一下,说,走了。转身欲回。赵显连忙屈膝面前,婆婆这是咋了。李婆说,吵。赵显说,您老稍安。出了门,步入院子,一手掐腰一手指着往前涌的人群,干什么?都想干什么!人群前面的看见族长,一个急停,被后面的扑了一个趔趄,有几个倒在地上。赵五仁的弟弟赵五义一边蹦跶,一边提着被踩坏的鞋骂,娘腿的,谁推我,赶着给你娘上坟呢。气得赵显拿眼直瞪他。爹大步冲到院子里,照赵五义的腚踹了一脚。赵五义转身要打,看到是爹,缩了手,赵甲你行,你行!爹没理赵五义,冲着人群喝道,吵什么!都闭嘴!院子立刻安静了,赵猫娘一声呜咽卡在嗓子里,打了一个嗝。

赵显向院子里作了个揖,道,各位亲人,又向石头山上的人群一揖,各位乡邻,赵显不才,自成为赵氏族长那天起,我族宁日不多,祸事频频。“胡儿海”失赵湍,陇山失十七不说,现在连十七的媳妇也跟着悬颈自尽,赵甲女儿魂魄飞散。这是天不佑我族,亦是显懦弱无能。但显始终未忘祖辈遗志,虽力不从心,却仍念族人疾苦,不敢一日怠慢。各位知道,现躺于屋内的,一是各位弟媳侄媳,一是各位孙女侄女,都是亲人,都是血脉相连。二人危在旦夕,稍有不慎,我族又得孤坟新填。沙场上,刀枪无眼,显已是无法照应族人。家里若是再罔顾死活,只怕显死后,只能白布捂面,无脸再见列祖列宗啦。今日显请李婆施法救人,不为图个热闹,是为了救人于水火,还望亲人乡邻行个方便,暂且退去吧。

爹环视四周,说,还不走?一位老人羞臊得拍了下脸,颤巍巍的挤出了院子。其余人等随着老人快走的,慢跑的,各自回了家。赵五义翘着大拇哥朝爹的脸晃了晃,赵五仁说,行了行了,揪着赵五义的耳朵把他拽了出去。石山上,李家的人悻悻地爬下山,只剩一个少了左眼的胖子朝赵显抱了抱拳。赵显匆忙还礼。

赵显赶走了所有人,回屋朝坐在椅子上的李婆拜了拜,村人粗鄙,没见过世面,您老海涵。李婆伸出一指,弯着,用长指甲划了划头皮,赵族长,说好的几个人?赵显说,一个。李婆说,那是里面那个还是我脚下这个。赵猫娘开口了,您老慧眼,肯定是堂屋里的。赵显说,本是一个的,现在又多了一个,您老吃点亏,也给招了吧。李婆说,那老身还是走了吧。娘从里屋爬着来到李婆脚下,婆,婆,您老大慈大悲,要是里屋躺的是我,魂魄散就散了,反正活了这么长时间,吃也吃,喝也喝了。可里面还是一个孩子,饱饭都没吃过几次,就这么丢了魂,实在让人心疼啊。婆,您老看家里什么好,拿去就是了,哦,命,命,我和他爹的命,您老要用得着,都可以勾了去,我俩就是不转世投胎,永远跟着婆,都心甘情愿。婆,您得救救孩子,捎带着,捎带着救也行。

李婆把手往娘的头上拍了拍,示意站起来。娘不肯起,还在抽抽嗒嗒。爹急了,让你站就站起来吧。现在你把自己活埋了都不顶用!赵显骂道,赵甲,你给我出去!爹骂骂咧咧扭头走了。

李婆未理会爹的造次,眯起眼,说,小媳妇,以老身的岁数,咱北川男女老幼,哪个不是我孩子。老身也希望能救民水火,解民倒悬。李婆伸出指头往上戳,无奈老身头上有傩神,神说人命注定,不可妄改;神说世间万物只看造化,不可干涉;神说人命自有天数,教老身施法有度。神不让老身过多干预世事,否则会降罪于老身。老身活得够久了,不在乎那一年两年的得失。只是芸芸众生疾苦的不是一家两家,老身还不能过早西去,任众生残喘受苦。

赵显说,婆婆再没别的办法了吗。李婆沉默片刻,伸出一指,再来一口猪。赵显说,一口?李婆说,一口。赵猫娘听到这话准备往门外走。赵显说,赵猫他娘,救人要紧哪。赵猫娘急了,族长,军户无私产,那可是官家的。赵显说,赵猫爹明年回,我替他求个侯。赵猫娘不信。赵显说,别的不敢夸口,这点事我还是能帮忙的。赵猫娘不说话了。

赵显满脸堆笑,婆,趁早,咱现在开始吧。李婆把腿盘到椅子上,不急,白烟还没来呢。白烟?什么白烟?我想出门探个究竟。但李婆不允,急得我腔子里似乎有只猫在抓。自李婆进了村,整个北洼子都变得神秘莫测。平日看惯了的树木硬石、屋檐沟渠、飞禽走兽、男人女人都异于平日,似乎一不留意,这些立于尘世的常物都能生出一些令人惊异的新奇。只有夏日才会出现的夕阳,悬在遥远的莽荡山坳,经久不熄。一片红色由西向东涂染了整个北川,万事万物都像着了火。我被鲜红的颜色刺得睁不开眼。拿手揉搓眼皮时,一缕青白的烟柱沿山墙掠过,停在院门外不动了。

白烟来了,李婆拍拍袄袖站起身子。爹打开院门,一个黑红肤色的小女孩,手提三根细绳固定住的炭炉走了进来。小女孩不过七八岁,眉毛深黑,两眼硕大,鼻头扁平如蒜,小嘴乌黑发紫,正咧着笑,露出一排白牙。小女孩没有乡间野孩子的瘦弱,敦敦实实,手背手心都是肉,食指圆滚似藕节,被细绳勒出几道白印。

李婆露出慈祥的笑容,冲在场的人介绍,这是老身的玄孙,也是唯一可以继承老身衣钵的传人。假有时日老身西去,北川的傩师就是她了。赵显笑道,哪儿的话,李婆万寿呢。李婆嘿嘿两声,看起来很享受向旁人展示傩师的血脉。小女孩将炭炉放在一边,将背在身后的包袱摊开,拿出脸子、傩袍。李婆微笑着捏了捏小女孩的圆脸,说,可惜是个哑巴。

李婆没有脱去短袄棉裙,是把傩袍直接套在身上的。袍子由头顶下落,罩住整个躯体,两条宽阔的袖子亦遮住了双臂,只露出一张精瘦的脸。李婆甩了甩袖子,衣料摩挲,发出咻咻的声音,如同鸟鸣。这是族人从未见过的布料,与平日穿的粗布有着天壤之别。只要李婆稍一转身,遮住脚面的袍子定会旋起一朵花,油光水滑的袍面晶晶闪闪,好像波光粼粼的水面。

小女孩将脸子递给李婆,李婆深吸一口气,庄严地扣在脸上。白杨木制成的脸子撒发出木材的味道,生涩清新,袅袅婷婷,独秀于一直萦绕屋内的花香之上。一时间,鸟羽兽绒,群山峻岭,溪水大河、白云碧日,交相辉映,聚成光怪陆离的斑斓乱色。李婆整个轮廓都变得生动了,似乎边边角角都跳跃着充满灵性的活物。这是傩神给予李婆的神性,这是傩神赐给李婆拯救万物的权威。

我看到赵显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一直站在院内,气焰如火的爹犹如熄灭的木炭,星星点点发着温暖的光;赵猫娘、赵休娘,肥硕的赵显媳妇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娘瓷在一边,激动得满脸都是红晕;十七媳妇的气息缓和柔细,像是真的睡着了;姐姐收起先前的狂躁,变成了一只温婉的小兽。

小女孩敲起一面白鼓,鼓点短促清脆,好像骤雨将歇,零星雨滴打在绿叶上。李婆伸着胳膊,晃着头颅随着鼓点小步后退,她是在以极大的谦卑拒绝来自前方某个神灵的馈赠。忽悠间,李婆迈步向前,还是摇晃着,手伸着,又表现出临危受命后的果断和决绝。李婆所戴的脸子上,傩神的面目丰满白嫩,颧骨圆实多肉,嘴呈弯月,两边微翘,正用慈祥的目光注视在场所有人,我感到整个瘦弱的肢体都被热流填充,竟突然有了一个热烈的愿望,傩神啊傩神,能不能给我一笸箩白面馒头?

傩神没有理睬我,也没拒绝我,她已经变换身形,拿着一支黄色招魂幡围着十七媳妇一圈一圈的跳跃。傩神头顶那五色头箍支棱着拇指粗的枝丫,每条枝丫还串着透亮的黑石。黑石随着颠簸在枝丫上摇摇晃晃,状若熟透了的李子。我的口中有了温热的涎水,连眼泪都不再流于表面,而是回溯到了嘴里。我的腿开始发软了,对食物的渴望又让我没了力气。我看到堂屋的地面莫名有了一块凹陷,所有的人和摆设都在向凹陷处流动,包括正在施法的傩神。傩神的身体仍在舞动,但已被流动的地面越拉越长,先是腿,再是胳膊,最后是慈祥的脸庞。只见傩神的脸白皙光滑,与我的鼻子唯有咫尺之遥,好像再往后,傩神与我便会融为一体。我闻到白杨的青涩气与花朵的芳香就在眼前,就在很近的地方,明知无形,却经不住诱惑伸手去抓摸。

这时傩神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只有一个字,尿!我猛然清醒,定神一看,只见傩神捧着黑碗立在我面前。屋内所有人都在殷切的看着我。我说,尿?尿什么?赵猫娘说,尿尿啊,还能尿酒吗。我有些不知所措。自懂事起,我便笃定尿尿是一件只能一个人完成的事,包括尿裤子。再者,我怎么也想不通给十七媳妇和姐姐招魂,与尿有什么关系。我抓紧裤带,恐慌地看着周围的人。赵显说,六儿,傩神这是要你的童子尿哩。我说,可我现在没尿啊。爹咚咚咚的冲进屋,揪住我的衣襟,一个扫荡腿把我放倒在地,骂道,平时尿得欢,关键时刻就没啦,你瞧你昨天尿的都没干呢。说完,用两指抵住我的肚子,往肉里一摁。顿时,一股憋了很长时间的水流蹿了出来。傩神忙说,立着立着。爹又将我提起,还照腰间拍了一巴掌,我的身子竖得笔直,最后顺利的尿了小半碗。

傩神左手捧着黑碗,右手拔掉脸子的下巴,露出李婆的嘴。原来傩神脸子的嘴部是带有卡扣的机关,只要掰动下嘴唇,就可将下巴取掉。这是精妙绝伦的技巧所在,足以让半大的孩子惊声感叹。可我现在没有任何心情,因为在众目睽睽下,做出应该回避众人的事。

我提着随时都能褪到腿弯的裤子,手里攥着为了见到李婆,特地准备的捆腰带,心底充满了愤恨。恨谁,我不敢说,也不敢想,那是一霎那的闪电划过黑夜留下的痕迹。自己都会吓出一身冷汗。

李婆捧着碗,就像我偷偷的站在林间撒了一泡尿。赵休娘和赵显媳妇躲到一边去了,赵猫娘也躲,还捂着嘴笑。我心底升起一丝隐忧。李婆摘下脸子,眯着眼在那装取掉的下巴,小女孩忙接过手,咔吧给安上了。然后拿出用羊皮制成的水袋交给李婆。李婆仰脖喝了一口清水,在嘴里咕嘟着。赵显驱步向前,问道,婆,十七媳妇的魂回来了?李婆含着水晃了晃头,把水吐到地上,回是肯定能回,但不是现在。这女子的魂魄飞得太远了,往家赶还要点时日。最快明天,最迟十天半月。赵显脸上有点不快。娘问道,李婆,里面那孩子......赵显说,对对,里面的那个......李婆斜眼瞟了一下里屋,也招了。娘说,招了?您还没有......娘两手比划拿碗喝尿的姿势。李婆说,你家女子不是丢了魂,是被迷了。赵显忙问,您老看,什么东西给迷的?李婆说,能迷人的东西可多了,含冤而死的都可以迷人。众生平等啊,你们不要以为猫狗牛羊,鸡鸟鱼虫不会说话就可随人处置,其实它们与人一样有灵性。不杀不吃,自然不会被迷。老身这有灵符一张,烧了就水给孩子服了,能不能好,看她造化。

娘接过灵符,连忙烧了,还特地拿了装过尿的黑碗盛满水,将纸灰和到碗里。娘捧起姐姐的头,掐住姐姐的两颊,爹拿起筷子撬开牙齿,一碗黑汤水就这么灌进了肚子里。姐姐皱着眉头大声咳嗽,水花在张大的嘴巴里翻滚,爹连忙用手捂住,生怕喷了出来。娘趁机用指头在碗里刮了刮,待姐姐完全把水咽进肚里,将刮在指头上。姐姐嗯了一个长声,痛苦地睁开眼睛。娘欣喜若狂,甘妹甘妹的叫个不停。姐姐看了看娘,两眼一翻,又昏了过去。

天已经全黑。赵显极力挽留李婆。李婆不愿久待,说来的路上玄孙已用白烟熏过,魑魅不侵。还说招魂前村子各角落也被熏过,今后村子太平无事。赵显说失礼了,失礼了,吩咐赵猫娘继续照顾十七媳妇。又让爹喊上赵五仁和三个后生用马车装了一石麦子,三石黍米,两袋磨好的白面,两小瓮灯油,四罐酒,一大筐萝卜,从赵猫家抬了一口猪。

赵显让爹和五仁送一程,爹不愿去,说孩子没好,得在家照顾。赵五仁也不愿去,没说原因。赵显气的发了恨声,还使唤不动你们了。只好让习惯夜路的赵老林陪着走一趟。

听说李婆要走,族人拿着火把站在通往村外的土路两边,准备沾沾仙气。有几个女人还商量,待李婆过来,要用手摸摸李婆,图个来年诸事顺利,百毒不侵。可当族人看到满车的粮食和那口哼哼唧唧的猪时,就都不说话了,两眼直勾勾的,没了喜气。等李婆消失在夜幕中,族人便悄无声息地返回了家,只留下赵显一人擎着火把站在槐树下发呆。

赵显瓷了片刻,返身往石山这边走。赵猫娘悄然打开家门,缠着他说了半天话,赵显没搭理,赵猫娘又悻悻地回去了。我站在门外,跟爹说,赵显爷来了。爹让我把门关上。我只好插了门闩,趴在门板上往外看。赵显低头踽踽而行,踅到门口,两眼木然颓丧的盯着我家。火把随风摇曳,毕毕剥剥,赵显变得瘦小佝偻,好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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