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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李婆走后的几天,赵显闭门不出,村里的事情交给爹处理。爹的脾气不好,姐姐仍然昏迷不醒,让他心烦意乱,很多事情也懒得管。村里年长的老人们去拍赵显家的门,赵显媳妇说族长病了,起不来床。老人们转而找爹,说族长大病,要不要再去请李婆。爹说,集库的粮食让李婆十里取了二,哪儿还有粮食去请那个老妖精。老人们说,万一族长有个三长两短,村里不乱套了?爹把门一摔,放心,死不了。

北川各个村子都有集库,村人每年课完税,总会匀出一点粮食,找个地方集中存放,为的是年谨时能糊下口,不至于饿死。这是多年前那场械斗后,赵老柴想出的办法。后来这个方法传遍北川,几乎村村效仿。按理说,官府是不允许,尤其是军户这样干的。先是县令带着差役查过几次,但由于多年后富原的大旱过于惨烈,官府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随村人去了。

老人们经常说道赵老柴当族长的事,说赵老柴曾为了集库立了一条规矩,非年谨,集库粮食只存不出,违者家法伺候。现在赵老柴的儿子赵显却为了十七媳妇破了戒,很多人就不服了,尤其是爹。爹是赵老柴喂大的,只要提起赵老柴,爹的眼泪就在眶里转。那天我关上门,目送赵显离开,爹就跟娘说了“胡儿海”的事。其实“胡儿海”一役,死了不止赵休爹一个,赵老柴也死那了。是被蠕蠕骑兵用锤子砸倒,把头割了去的。娘惊异的说,怎么不见人提起这事?爹说都顾着跑呢,谁还管谁啊。事后赵显也不让说,只说老柴爷不见了,等过了一段时间才说死了。娘不解赵显的做法,说,那老柴爷的爵位......这个时候爹开始骂赵显,他连他爹的规矩都敢破,还爵位呢。祠堂里跟我人五人六的说大道理,背地里来这一套,真是个畜生,早晚攮死他。说完,爹拿眼看我。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钻被窝里睡了。

赵显闭门不出的几天,村里甚是平静,没人提十七媳妇和姐姐的事,也没人提那一车粮食的事,更没人提赵显,除了那几个族里的老人。所有人好似在躲避什么,又好似被祖上托了梦,已经预知未来将要发生什么,连说话的声音都放得很低,除了赵猫娘说爹为了一泡尿把我放倒又提起来时声音有点高,其它时间,村里只有鸡飞狗跳的吵闹。

李婆走后的第三天,赵老林回来了,车轴吱扭吱扭的,停在赵显家前要见族长。赵显仍是不见。托媳妇送给赵老林一袋大豆。赵老林转而往我家走来。爹知道赵老林有事,需要人拿主意,也是不见。只是他没托娘打发赵老林,而是隔着院门说北洼子族长只有一个,该找谁找谁,还轮不到他管。赵老林很执拗,赖着不走,也是隔着院门说了一件事。爹听后连忙打开院门问,莽荡山出歹人了?赵老林恩呐一声,很肯定。爹脸色不好看了,走,找赵显,哦不,找族长去。赵老林一把拽住爹,从怀里摸出两串铃铛,说是李婆给十七媳妇和甘妹的,绑在脚腕上,一个招魂,一个驱邪。爹没说什么,一把拿过来揣到怀里。

爹和赵老林谈话的时候,我正要进家门。本来我是要劈点柴火的,结果在大槐树下碰到赵猫和赵休。赵休成侯爷了,没看我,直着眼走了。赵猫擦着鼻涕,嬉皮笑脸的对我说,听说你是躺着尿尿的。我心里直骂赵猫娘嘴巴碎,说,你听谁说的?赵猫说,听说听说,听说的呗。我说,听说你娘用擀面杖操自己的X生的你哩,是不是?赵猫有点色变,没接茬,仍说,你尿一个我看看,给你果子吃。我说,吃你奶奶个嘴。就和赵猫打起来。赵猫这小子平时呆头呆脑,还是有把子力气的。没两下,我就躺到了地上。赵猫一腚坐在我胸口连忽了两巴掌,我蒙着头来回躲闪,喘不动气。赵休离老远喊,行了,猫儿,打两下行了。跟尿都憋不住的人一般见识,也不怕跌老爷们儿的价。赵猫停手了,呼哧呼哧地说,你还打不,还打不,啊?我没回答,瞅着赵猫停手的机会,照他的家巧儿捣了一拳。赵猫捂着裆滚到一边,杀猪一般的嚎。赵休见状,跑过来要揍我。我两腿一蹬,来了个后滚翻,抽出柴刀,喊,信不信我劈了你,信不信!赵休停住了,一把扯起还在嚎的赵猫,笑着说,侄儿,有种。说完带着赵猫走了。看着他们走进茅草地,我才返身往家跑,打算也和赵显那样,在家里藏个几天。爹却没让我进门,而是让我头前去找赵显。

开门的是赵显。我喊了声爷,傻呵呵的站着笑。爹一闪身进了院,嘴巴嘟囔,你倒是舒坦,一个人躲清静呢。赵显没搭话,冲赵老林喊声叔,老林嗯哪嗯哪,背着手也进了院。赵显又看了看我,嘻笑着说,你进来啵?我说嗯哪。

赵显家的院子不大。地夯得平实,中间是碎石铺的小路,路两边分别种了杏树和李树。还未到结果的时节,杏和李子只是开了花,院西边一片粉红,院东边一片白。不过李子的叶已经成型,尖锐修长,花瓣洁白,中间簇着金黄的蕊。而杏树没有叶,弯曲的枝丫上,粉色的花朵局促在各处。赵显家的杏树李树都不高,果子倒是结的多。这是赵显娘平日打理的结果。自那个蠕蠕女人进了家,老人便足不出户,不问世事,心思全放在了树上。

赵显娘坐在院东头的石墩上发呆。青石的墩子,赵老柴在石山后捡的。一共四块,天然的圆滑,砸了个大概齐,用凿子一点一点修成了能坐的模子。青石墩杵在堂屋门外,头顶就是一片李树的枝叶。赵显娘喜欢坐在正北的那座石墩上,近看有树有花,远看大门外有人有景,足不出户,也觉得格外踏实。这几天赵显躲在家里没出去,赵显娘依然坐在习惯的位置。见我们进来,拄着桃木棍连忙起身。爹一个箭步向前,扶赵显娘坐好,然后磕了个头,叫了一声奶。赵显娘眯着眼,说,来啦。赵老林跟着大声大气,说,嫂子身体好啊!赵显娘说,听得见,听得见,他叔。赵老林说,哦哦,找了一个石墩子坐了。我和赵显最后进来,赵显抚着我的头,往前一推,娘,看谁来了。赵显娘端视半天,这不是那个小谁吗……爹说,小六儿,您老的重孙。赵显娘说,咳,都长这么高了。我嘿嘿傻笑,往上颠了颠脚。爹骂道,兔崽子还不赶紧叫太奶。我也是一跪,提着气叫了一声太奶,声音脆响。赵显说,娘,您该出门走走看看了,族里的青瓜蛋子都长成大人了。赵显娘笑了,没看赵显,说,我为什么不出门,你心里还不清楚吗?转头往屋里喊,赵显他媳妇,下面,家里来贵客了。赵显僵着笑跟赵老林和爹说,叔,侄,陪我娘说会话,我去厨房看看。赵老林和爹不自在的哦哦答应。赵显娘说,我去看就行了。娘再老也是女人,份内的事;你再年轻也是族长,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赵显娘起身离开,爹要扶,赵显娘支开爹。爹说,六儿,赶紧的。我颠颠地上前搀着赵显娘的胳膊,赵显娘很高兴。

院子西边有一间厢房,是赵显和他媳妇住的,厢房和堂屋夹角处是屯柴火的棚子,棚子北边又是一个拐角,有间用板子支起来的小屋。小屋的顶是用泥和黄草糊的,上面竖着一个烟熏火燎的烟囱。

赵显媳妇在案板前擀着面,灶台上的大锅里烧着汩汩冒泡的热水,一个比我小不了多少的孩子正撅着腚,往灶里添柴。孩子的脸花里胡哨,头发上落满杂草,一件宽大的粗布衣服罩着,显然是冬天的棉袍刚拆过里面的絮,现在又穿回到身上。

孩子添好柴,托着腮发呆,两只眸子闪亮,腮边是眼泪流淌过的,已经发干的白痕。赵显媳妇手脚凌乱地用刀将擀平的面皮切成条,孩子除了往灶里续柴,并没有多少帮赵显媳妇的意愿。赵显媳妇流了一头的汗,两个肥大的(略)油腻腻的在衣服里来回晃荡,坠的身子直往前探。她抬起腰,擦了擦额头,长叹一口气。看来做一锅面条对她来说,还是不够熟练。

赵显娘咳嗽了一声。赵显媳妇一哆嗦,转身叫了声娘,吩咐灶台边的孩子给奶奶拿凳子。孩子不情愿的将自己坐的凳子交给赵显娘。赵显娘面无表情,坐了下去。孩子则靠在柴扉旁,拿起一根草芥放在嘴里嚼着,还不住的看我。我有些不自在,肩膀向背后掰了一下,胸脯挺得很高。赵显娘对我说,六儿,这是谷儿,你得叫他叔。我没搭腔。我不喜欢这小子。

孩子胳膊交叉放在胸口,嘴里的草芥咂地滋滋响,两只黄色的眼珠透着冷光。孩子的眼神让我想起赵休,怎么族里的崽子们尽是这种角色。赵显娘说,喊比自己小的叫叔是不习惯。不叫就不叫吧。我又没搭腔,这不是习惯与否的问题,放以前我可能很痛快的喊了,只是今日赵休的表现,让我有了足够的勇气拒绝来自别人的挑衅。

孩子擤了把鼻涕,擦在柴扉上。晃晃悠悠要走。赵显媳妇弹着舌头喊,谷儿,端面。孩子又晃晃悠悠,进了厨房,一手端一个碗,斜了我一眼。我冲赵显媳妇喊,奶,我搭把手。赵显媳妇说,使不得,我来。赵显娘说,六儿,你是客,这种事让你奶干吧。我说,毕竟我还是您们的孙,应该的。赵显媳妇看看赵显娘,赵显娘笑笑,还是六儿懂事。赵显媳妇连忙将剩下的两碗面放在面板上,这是怕我烫着。我说,就用手哩。说完端起碗就走。

北川用来招待客人的碗都很大,个顶个厚重且深底薄沿。一碗米汤或面,都得水溢食冒尖。不然就会让客人觉得受了怠慢,以后出门都抬不起头。给客人上饭也是有讲头。客人坐着就行,上饭上菜,沏茶倒水全由主家代劳。客人帮忙得得到主家许可,否则主家也会不高兴。另外就是主家上的大碗不能撒汤,撒汤是在打发叫花子。为了不被客人骂,一般主家都会用木盘托着大碗,这样稳当。

现在,赵谷用手端碗没别的意思,就是在向我示威哩。看来这小子有把子力气。我打定主意,决不认输,赵休都奈何不了我,你这小崽子又能怎样。

我攒了攒力气,腕子绷紧放平,拇指在上扣着碗沿,四指在下撑着碗底,步子迈稳,还不能太快,跟在赵谷后面向院子走去。赵谷慢慢悠悠,不仅腕平,连胳膊都往两边伸展,宽袍大袖没能阻碍他的步伐,一头乱发俏皮的随风飘动。我两眼盯紧赵谷的碗,只要汤水撒出,就是我的胜利。不巧自己的左手没了力气,拇指一滑,竟插到碗里。一股滚烫的热流从拇指传遍全身。这种感觉痛不欲生,是血肉在滚汤里涮。和赵猫打架已经让我的拇指蹭破了皮,现在伤口正端端的泡在热汤里。疼得我眼角都是泪。

爹和赵老林正与赵显谈着事,脸色阴沉沉的。见我们端着碗走来,离我们最近的爹没动。赵显连忙跑过来接。赵显说,哎呀,汤汤水水的,怎么没让你娘拿个盘托着。赵谷说,有人不服我哩。连叔都不知道喊。说完把碗放在爹和赵老林面前,没撒一滴汤水。赵显也把碗放好,说,就为了个这?你这娃心咋这窄呢!赵谷没说话,想走。赵显说,给我站了,你不是嫌弃人家不喊你吗,怎么现在你不喊人了?赵谷说,他不喊我也不喊。爹和赵老林打着哈哈,不喊就不喊呗,一家人没那么多规矩。赵显急了,不喊就不准走,等什么时候想喊了再走。赵谷往旁边一蹲,我还能走哪儿啊,大门不让出,二门不让迈,除了厢房就是厨房,嫌我丢人是不是?等我去北边给娘拿个侯,到时求我出门给你长脸我都不去。赵显啪地往桌上一拍,碗里的汤洒了出来。赵老林连忙劝,孩子不懂事,不懂事,那个谷儿,找你娘拿点蒜,吃面不就蒜不香。赵谷仍是不走,赵显恶狠狠地瞪他,说,怎么生这么个玩意儿。吃,叔!侄!六儿,你也吃。让他在旁边看着!赵谷满脸不屑,放了个屁。

从赵显家出来,我已经撑的道都走不稳了。赵显媳妇做面的技术不熟练,味道倒是不错。面条不仅劲道,还粗,吃进嘴里有嚼劲。面上还浇了一层黄豆做的酱,和面条拌匀实,就着蒜,满口留香。娘做的面远不是这样,清汤寡水的,面条细,一碰就碎,滋味都没咂着,就滑到肚子里,让人都不知道在吃什么。赵显媳妇的面我是吃了三大碗的,平端着,筷子在里面搅和,实实在在,都拨不动。外加上一旁干瞪眼的赵谷给我当佐料,心里一高兴,便吸溜吸溜地山响。要是换做赵猫,早气得一边打滚去了,赵谷却只是笑嘻嘻,直直得看,待我吃的高兴,连连努出一串屁。我笑笑,想,就是你对着碗放屁我也不在意!

赵显、爹和赵老林仍在说莽荡山出歹人的事。事情比较蹊跷。按说年景好,不该有歹人出现。赵老林笃定的说,有,二三十号人,拦着马车不让走。要不是李婆面子硬,那一车粮食就被劫了。爹说,什么打扮。赵老林说,好像都用炭灰抹了脸,领头的年纪不会太大,估摸着有个十七八。这伙子人不得了,跟早年那几个歹人不一样,衣服都是一个色。连手里的刀都是一样的。赵显说,那刀跟我们拿的一样?赵老林想想,说,一样。赵显眉头皱成一团,除了回来的,廉字军都在北边,这帮人怎么会有军刀?爹说,莫不是南洼子?赵显说,不可能,军户打家劫舍,那可是要掉头的。这段时间让族里人少去南边,咱们去一趟县里,看周大人怎么说。顺便把牛领了。明天,就明天。侄儿,你把赵五仁和赵五义叫上,我们几个一起。

三人商量停当,我也吃饱了。爹和赵老林要走,赵显送到门口。爹突然说,你的病好了?赵显没防备,啊,啊,好了。爹把手从怀里掏了出来。赵显问,怎么了,吃的五谷杂粮,还不能病了?爹没说什么,跟站在后面的赵显娘说,您老要保重身体,多出来走走。赵显娘说,是该多走走了。

来到村中央的桥边,赵老林说要回,走到自家门口,老远喊,别忘了铃铛。我故意问爹,啥铃铛。爹说,李婆给你赵显爷的铃铛。我说,有啥用?爹说祛病救灾。我说,那你为啥不给他。爹笑了,他病好了。

翌日,爹收拾妥当,站在姐姐旁边看。姐姐仍睡着,脸色红扑扑的。爹撩开被子,那串铃铛正绑在姐姐的脚腕上,油光发亮。说来奇怪,爹回家给姐姐绑上铃铛,晚上姐姐竟能喊娘了,还喝了半碗面皮汤。娘高兴坏了,嘴里不停唠叨傩神保佑。爹不作声,没说傩神好话,也没说李婆灵验,脸色却好看了许多。姐姐喝完汤还要吃黍面馍馍。爹没答应,说人长时间没吃饭,猛吃一顿会撑破肚子。娘本来要去和面的,听爹这么说就罢手了。她实在想姐姐快点好起来,不敢节外生枝。爹看娘心情好了些,便说要去县里的事。娘迟疑片刻,说,你们这趟回家,也不知道触了什么霉头,才两三天就出了这么多事。是天不佑咱们了,还是祖宗不佑咱们了?爹说啥佑不佑的,那个李婆不是说了吗,万物皆有数,是早就定好了的,咱只能伸着脑袋受着。娘说,那啥时才是个头啊,这么多年,遭了这么多罪,不仅大人担心,孩子也跟着受牵累。那年村里传你们都死在“胡儿海”,吓得我见了红,甘妹还没熟透就落了地。你看甘妹现在这样子,瘦的跟只小鸡似的……娘说着说着要哭。爹打断娘,我这不是好好的吗,甘妹受了这么多苦,天以后肯定会加倍回报她的,熬吧,仗总有一天会打完,我和小山回来就不走了。娘擦了擦眼角,看着我,六儿不能去,家里得有个男人照应。爹说,没打算他去。我心里嘀咕,我也没打算去。

爹要出门了,离家前嘱咐我把昨天没劈的柴劈完。我答应了。爹还说也就两天时间,不准惹娘生气。我也答应了。爹又跟娘说等甘妹醒了,多带她出去走走,别老窝家里。娘说,你去北边前都没这么啰嗦。爹脸一红,把绑腿系紧,去找赵显了。

爹走后,我匆忙地回到桌前捧着碗喝米汤。姐姐逐渐好了,胃口也大开,昨晚都吵着要吃黍米馍馍啦,以后几天还不把前几天没吃的东西给补回来?趁她还没好透,自己先多吃点再说。娘正好帮姐姐梳头,看到我的吃相,说,没人和你抢,瞧你那点出息。我说,得砍柴哩。娘说,我还不知道你。姐姐哧哧地笑,小脸没有睡着的时候红,但也粉粉的,很是好看。我从没喜欢过姐姐,我一直认为她在吃的方面,是我一生的对手。姐姐为了抢夺我嘴里的那份食物,可以不择手段,在娘面前挑我的毛病,是她惯常的做法。娘多数时候不会因为我的一些错误禁止我吃饭,但我总会被姐姐在饭桌上的举动,气得吃不下。这样姐姐就有了不少能够多吃一些的机会。虽说一段时间后,我适应了姐姐的伎俩,进而锻炼到赵谷在我面前放屁都能岿然不动的大吃大喝。可姐姐的阴影一直挥之不去,让我有时拿起筷子就倍感压力,以至饭吃了一半才能感觉到食物给我带来的乐趣。姐姐没足月就生出来的事,我很早就知道了。娘没在我面前提起。她是在和赵休娘诉苦时,我偷听到的。那天,也就是“胡儿海”战役结束后几天,娘没兜住姐姐,赵休家的天上,下了一场血雨。两个不该一天降生的人,因为一件事的发生,成为有缘人,这多少让一个寡妇和一个当时以为自己已经成为寡妇的女人唏嘘不已。后来赵休娘还和我娘订了儿女亲家,只是姐姐在未来的岁月没怎么长个,赵休娘也就不提这事了,而娘似乎也没在意。但娘一直觉得对不起姐姐。姐姐时常因某种声响或陌生人的造访惊地大睁双眼呼吸急促。娘认为这个毛病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娘给姐姐扎了满头的小辫。这是为了驱邪。若在以前,这种滑稽的造型定会让姐姐一万个不满意。现在姐姐大病初愈,人有时还恍恍惚惚,也就让娘任意摆弄了。梳好头,娘从大锅里拿出一碗特意给姐姐蒸的黍米馒头,旁边还有两枚不知从哪搞来的鸡蛋。姐姐看着我,拿起馒头咬了一口,将一枚鸡蛋在桌上磕了磕,往我面前一递,六子,你吃。我说,你吃,你吃哩。眼泪直往外涌。我用手摸摸鼻子,娘,我走咧。

姐姐的举动让我吃惊。同时我对自己变得礼让有加,感到疑惑。这不该是我平日的作风。走到桥上那刻,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被什么东西迷住了。我用手搭在额头,试探自己的热度,心里充满了恐慌。

赵猫娘打开门,回身端出一盆脏水泼在路上。这盆水是刚给十七媳妇擦过身子的。村里的习惯是家里有人生病,会把吃剩的药渣泼在门口,让路过的人把晦气带走,病就会好得快。十七媳妇没病,赵猫娘没药渣可泼,干脆泼起水。赵猫娘看见我,说,六儿,你姐好了没有。我不想理她。加快脚步往前走。赵猫娘跟自己说,这小王八蛋,急等尿尿啊。我转身说,你娘才急等尿尿咧。赵猫娘拿着脸盆往我这赶,脚一滑摔在地上,站起来呸呸直吐唾沫,叫道,猫儿,猫儿,你娘被人家欺负哩。猫儿!日娘货,又死哪去了。你娘被欺负哩!呱嗒把门关上了。

你还能指望猫儿?你家鸡都让他孝敬别人了。赵猫娘有时鸡贼得很,有时却迂得出奇。她儿子就是个外拐子,一刀劈了半个耳朵,当时没跑去给赵休当儿子就不错了。我捂着嘴笑,屁放地哧哧响,可能早上吃地太快,肚子里进了气。我顺着路一溜小跑,往祠堂奔去。

砍柴这种活不像下地,把式再好,也得靠运气。去哪能砍的多又好,要先寻思清楚。有的地方柴好人多,比如祠堂周围老祖种下的那片树林;有的地方柴孬人少,比如靠近南洼子的茅草地。虽说烧什么柴都可以让族人囫囵个半饱,但族人还是很讲究柴的耐烧和火旺。像南洼子那种草是不耐烧的,又因为靠近李家,所以去的人很少。而祠堂这边的树林不仅生得旺盛茁壮,地上枯枝繁多,最重要的还有一片死去多年的栗子林可供族人劈砍。族人也就没必要为了柴火跑太远,直接从青石路下来就可以回家了。但族里对祖业的管控却是非常严格,每任族长上任,都会提醒族人,祠堂周围的树林是祖业,轻易动不得。有时还会把一些犯了忌讳的族人,连姓带名的拿出来奚落。就算那个人早已死去多年。还有更极端的,给私动祖产的人造了一本名册,是为“不孝录”,摆在排位下方供着。羞得一些犯事的族人举家外迁。赵显上位后,也拿这事提醒过族人,只是那时已是军户,族长经常带领大家驻北抗蠕,留下来的族人就偷着去祠堂砍砍柴,打打果子。赵显回来几次,也没怎么管。

今天赵显一大早出了门,去往祠堂的路上比平日多了不少人。大家仍有些忌惮族规的威严,一路上说话的很少,直到那几扇红木门立在眼前,族人几乎都是蹑手蹑脚,生怕吵醒里面睡觉的祖宗。一群麻雀从祠堂的正脊落到伸出院外的榆树枝上。树枝微微颤抖,榆钱咕咕噜噜的,似乎就要滚落下来。背着草篓的半大孩子,拿着筢子柴刀的年轻后生,扭着腰肢的娇小媳妇,喘着粗气,直捋头发的老嬷嬷,都被榆钱馋的直咽口水。人们的眼睛盯着那串果实无法移开,脚步越来越迟滞,好像长满了根。突然,一只巨大的老鸹自西向东划过族人的头顶,一串白屎从尾后射出,滴啦在榆树的枝梢上。所有人不约而同的缩了下脖子,游弋在果实周围的魂魄又返回到各自的身体。祖产说是给你的,祖产又不是给你的,祖产一直都是祖宗的。

祠堂坐北朝南,院西院东都是茂密的树林,老祖在高山生成的崖壁上,建了祠堂,又种了杉树、枫树、山槐和刺松。老祖种的树高大粗壮,败叶和脱落的枝丫都是上好的柴火。尤其是刺松的针叶,枯黄易燃,枝干从头到尾都充满了油性,烧起来带着一股好闻的味道。后来有人在老祖所植的树木空隙间种了许多栗子树。不知这位先人当初怎么想的,也许是为了发扬传统;也许是为了能在族谱中留下记载。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绝没想到栗子树的不断成长和后来结出的饱满果实引得族人蠢蠢欲动,并直接导致“不孝录”的诞生。然而“不孝录”的出现并未起到吓阻族人的效用,相反却让一些本能在此繁衍生息的家庭,因为一个人的错误,放弃土地背井离乡。这又直接造成北洼子的人丁总是无法兴旺。好在栗子树林与那片水塘一样,在某个时间突然死去,“不孝录”这才随着族人日渐消减的欲望,慢慢失去了威力。

赵显一直想销毁这本册子,曾和族里的老人商议过,老人们没说反对,也没说同意,倒是爹激烈抗议,说赵显数典忘祖,赵显只好作罢。现在这片栗子树断裂倾斜,横躺竖卧在林间,变成了上好的柴火。族人对它们枝丫和断木所表现出来的耐烧与火势青睐有加,刀子劈斧子斫的,似乎栗子树林总也砍不完。我没有太多力气消耗在劈砍断木上。只能用柴刀砍些枝条,如若有的枝条能落到地上供我拣取,自然是最好的了。但这种便宜事一般都要靠抢。

一个拿着长篙的后生光着膀子在前面开路。长篙挥舞,头顶的枯败枝丫和叶子像雨一样的落。后面有几个孩子簇拥一起,飞快的将树叶穿在荆条上,等树叶集了厚厚的一串,再捋到草篓里。这种活一般都是几岁的孩子做,腰腿柔韧,不知累,起起伏伏,鸡啄虫似的。再大一点,如我这样身轻如燕的,则会爬到树上砍树枝。但迫于气力有限或砍掉的树枝都到了别人手里,不到万不得已,一般都不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按理说,那些倾斜或横卧于地的断木,应是我最好的选择。但这种便宜都被更强壮的后生占了,偷偷摸摸砍几段,是要挨揍的。所以砍柴的时候,每户要么兄弟姐妹齐上阵,有个照应;要么长辈带着孩子相互配合,有时遇到什么大人不方便做的事,交给孩子完成就行了。

而我在这群人里是不占优势的。一来忘带草篓,少了拣树叶的机会,二来我的年纪要大不大,要小不小,抢了别人的,不能像小崽子那样撒泼耍赖;偷了别人的,后生或老娘们说打就打,不会顾忌我的皮肉能不能经得起。若是娘在就好了。起码别人碍于面子会忍让三分,偶尔我还能仗着娘,和别人犯下浑。但娘要照顾姐姐,我也只能一个人在这里单打独斗。

工具的局限及无法融入的孤独,让我逐渐脱离队伍。远处的后生和孩子,分别占据一块地盘的男女,只剩下忙碌的背影。阳光透过树木的间隙斑驳在他们身上,而我的胸前和脚下却笼罩了一层阴影。我用柴刀挥打身边的花草,用脚踢起腐败的树叶,竭尽所能排解内心的烦闷。集体劳动中最要命的就是别人硕果累累,自己一无所获。现在这种向他人彰显自己无能的屈辱充斥全身,竟激起了我的破坏欲。我寻见一垛荆丛,用柴刀割下几支嫩绿的条,编了一圈绿幽幽的头箍戴在头顶。然后冲一个一直拿眼看我的小崽子扮了个鬼脸。小崽子被我逗得想笑。就在他还未完全绽放笑容的瞬间,我突然变脸,发出一串凄厉的喊叫,小崽子吓得一哆嗦,呜哇一声放开喉咙大哭,手里还攥着大人用青草给他编的绿头蛐蛐。我一把夺过蛐蛐,扔在地上踩了两脚,返身边舞柴刀,边大声呼号,朝最近的一个老嬷嬷扑去。老嬷嬷转身就跑,回头看我之际,自己脚下拌蒜摔了个跟头。她的一篓枯叶,被我一脚踹到天上。叶子从头到脚淋了一身。嚎哭的小崽子喊娘了,有些人转身朝我这边看;坐在地上的老嬷嬷愣了片刻,指着我破口大骂。

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件蠢事,但脑中想的,与身体做的相互抵触,已分不清究竟哪个部位还能受到自己控制。看到平日对我和颜悦色的老嬷嬷,变成一个被愤怒扭曲面孔的陌生人,我害怕起来,我已经想象到接下来将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可我没有收手的意思,我打算用一个错误去掩盖另一个错误,用一个疯狂去颠覆另一个疯狂。

小崽子的娘背着满篓的叶子向这边跑来,她还没确定怎么回事。小崽子呜呜噜噜说不清楚话,急得他娘发了脾气。我转到小崽子娘身后,看准篓子,又是一脚,这次不仅是篓子,连小崽子娘的腚一起捎带着踹了个瓷实。小崽子娘哎哟一声跳了起来,满脸错愕。我也吃了一惊,血液腾得上了脸。

小崽子娘是个瘦小的女人,尖锐的尾巴骨戳得我脚面生疼。我蹲在地上揉了揉,拿眼看她。她呲牙咧嘴地也在看着我,蓦地伸出两手要抓我的脸。我轻身闪过,一路嗷嚎,向一个后生跑去。后生嬉皮笑脸的,似乎还在回味脚踹女人屁股的一幕。在我向他奔去的那刻,后生拖着长音喊,哦—六子,软不软?你个躺着尿的比站着尿的还愣。我一头撞在他的肚子上,后生捂着肚子咯咯笑。我说,没你娘的软。后生脸色变了,提着斧头就斫,但我已经跑出很远,顺便把他砍好的木头拿了一捆背在身上。

我的举动惊骇了一些人,更惹恼了一些人。族人辛苦半日的劳作成果,多数被我毁坏殆尽;刚才有说有笑,热火朝天的劳作气氛被我泼了一罐灯油,瞬间火冒三丈。所有人都在追我,所有人都在咒骂,而我利用树木间的缝隙东躲西藏,没了一开始的害怕与担忧,更不觉得累。我能感觉到背后都是人,那些我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喊着我的名字,间或还听到有人诅咒我的娘和姐姐,说我们一家都是疯子,疯的有根源,疯的有传统。我在拼命奔跑,无暇反驳,只好用一串串响屁提出抗议。

树林里的光影不断变化,硕大的叶子漫天飞舞,绿黄相间的荆条左右摇摆,柴刀掠过之处,绿草和野花落到地上,被追逐的人踩进土里。后生的斧子不敢真的往身上斫,另一个后生的长篙倒是在背后划过一阵凉风。我的耳朵甚至都已听到粗重的喘息逐渐逼近,我的鼻子甚至都已闻到与马一样的臭气。我想,这下完了。

光膀子的后生挺着长篙一次次往我两腿间续。当篙子第一次戳到我的腿肚子时,我就意识到他改变了战术,摒弃莽干,准备巧取。为了不让他得逞,我有意识的在高速奔跑的情况下,加入了左右纵跳。这多少打乱了我的节奏,同时也浪费了不少体力。最后,当后生再次拿篙子戳到我时,我像被蛇咬了似的,蹿得老高,落地时脚尖绊在一条树根上,摔出去老远。拿篙子的后生跳到我的身上,给了我一巴掌。这是在为他娘报仇哩。拿斧子的后生跑到跟前,不巧也被树根绊了一下,连滚带爬的和我躺到一起。逮着咧,逮着咧,后生的身后响起孩子们奶声奶气的欢呼,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刺激又过瘾,比玩家家酒有意思多了。

后生红着脸,额上的青筋一个劲儿的跳,还跑啵?一巴掌。还跑啵?又一巴掌。后生的娘喊了,行了,别打了,我没多大事。迈着碎步,来到跟前,用胳膊架在后生的双臂上,听话,雏儿,娘没事,柴火洒了咱再拣,人打坏了罪过可就大了。转脸又对我说,六儿,想要柴火和你婶说。婶让你雏儿哥给你就是了。我闭着眼,没作声。这个老嬷嬷刚才还在地上对我骂,现在又跑到我和后生面前劝起架。这让我的脑子转不过弯了。究竟她是在帮我还是怂恿儿子下手再狠点?我没了主意,也没了回应她的勇气。突然,我想起赵伍仁媳妇说我一肚子坏水,赵显爷说有我在,族人就会生生不息的话。我不觉笑了一声,心想,人可真够拧巴的。

后生听了娘的劝,逐渐松了手。见我脸上莫名有了笑意,又用力掐住我的脖子,你他娘的还笑呢!拿斧子的后生跟着一腿扫在我的膝盖窝那,雏哥,不能饶了他,脸皮都比墙厚哩。我慌了,我很想和他们解释。可一寻思,有些凑巧的事,根本无法澄清,说得再多抵不上一做。想到此,我只好缩了脑袋,挤眉弄眼儿的准备挨拳头了。就在后生抬起胳膊攒劲的时候,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一旁响起,粗粝生涩,还带着一溜哨音。赵谷蓬头垢面的,抱着一根断裂的栗子树杆冲了过来。

赵谷还是那个鬼样子,花里胡哨的脸,两颊是泪水划过留下的瘢痕。眉眼谈不上周正,却比族人的有棱角,长得不像赵显,和他娘一样。赵谷披着一件蓑衣,上面插满了带叶的树枝和长长的青草。一头乱发弯曲蓬松,向四周ZHA煞着,鼻子和嘴巴之间架着一溜用柳条编的假胡子。赵谷把宽大的袍子撩起,扎在腰间的荆条上,方便奔跑。两条腿几处淤青,膝盖以下灰扑扑的,缀着泥点。

赵谷的现身出乎所有人意料。那身奇怪的装束不人不鬼。一只胳膊夹着一只胳膊端着的栗子树杆,支杈在前根须在后,显的头轻脚重。为了保持平衡,赵谷特地在树杆前端绑着一条布带,带子下面还坠着一块石头。很明显这条布带是他平日用来束腰的。

族里除了几个老人和赵五仁媳妇,很少人知道赵谷是谁。见一个长着蠕蠕样貌的孩子,抬着比胳膊还粗的树杆直直跑来,两个后生一个松开抓我的手,就地寻了一个木棒;一个拣起掉在地上的斧子扬在空中,摆出一个准备应战的姿势。两个后生都是刚从北边回来的壮勇,身手敏捷,配合默契。待赵谷进入攻击距离,便一人在前一人在后,迎着赵谷奔去。

赵谷咿咿呀呀,发着怪音;后生们沉默不语,身体紧绷。就在双方即将接触的一刻。跑在前面的后生向右闪身,躲过锋芒,用木棒将树杆拨到一边。后面一个则举着斧子沿另一侧,抡圆胳膊劈向赵谷。赵谷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推地失去平衡,身子歪歪扭扭斜向一边,就在摔倒那刻,赵谷借着力道,将树杆往一侧横扫,惊地拿斧子的后生连忙弯腰闪躲,四处支棱的树桠从后生的背上滑过,剌出了几条血口。

赵谷躺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右手一直拽着快要脱手的树杆。未等拿木棒的后生冲过来,他鼓着腮帮,嘴里念念有词,颤颤悠悠的又将树杆端了起来。赵谷不再向前,而是边用树杆来回横扫边向后退,树杆上的枝桠哆哆嗦嗦,上面挂着几块从后生身上扯下来的布条。

两个后生和赵谷保持了一段距离。第一回攻击过后,两人准备与赵谷对峙。这种对峙的时间越长越好,也是手中武器处于劣势一方惯常的做法——反正不在战场上,毋庸随时提防背后。

赵谷的力气源自赵显,但毕竟是孩子。怀里抱着的树干又笨又粗,舞了一段时间,就有些吃不消了。赵谷冲我挤眉弄眼,示意帮忙。我痴痴地,只剩下瞪眼的份,没有领会他的意思。赵谷急了,大侄子!你想累死叔吗!我瞬时回了神,血液一涌,朝着拿斧子的后生冲去。拿斧子的后生受了伤,正掰着胳膊摸背上的伤口呢。等他反应过来,我早已抱住他的腰,照肉上啃了一口。一旁拿棍子的后生骂咧咧的跑了过来,赵谷端着树杆往前一挺,将他撞倒在地。

被我抱着的后生疼的直叫,反身一肘子撞到我的鼻子。我嗷了一声,捂着脸躺了下去。后生借机原地转了个圈,将我压在下面。见状,赵谷丢了树杆冲到跟前,照后生的下巴就是一脚。后生两眼一翻,栽倒一边。赵谷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拉了起来,大侄子,跑啊。还愣着干什么!我哼哼唧唧,脑子清醒了。对,跑啊,现在该跑了,跑得了一时也是跑啊。先把那个被树杆撞倒,正爬起身的后生躲过去,再说爹和赵显的打骂吧。

我撒开腿,跟在赵谷后面向树林边缘跑去。沿路的景色随着奔跑的加快,不停地迎面撞来。我的眼被风吹得直流泪。眼前的景物模糊不清,湿漉漉的,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赵谷的蓑衣沙沙作响,上面的树叶和绿草迎面扑到我的脸上,有几片还粘在嘴边。我抬起胳膊擦了擦鼻子,袖子上立刻染了一条毛茸茸的血道。我冲赵谷喊,我流血了。赵谷头也没回,啊?我提高嗓门,我说我流血了!赵谷说,哦!没有打算停下的意思。这鳖X的。我加快脚步,离他近了点,说,不跑了,跟他拼了。赵谷喘着粗气说,不行,没劲了,打不赢啊。话音刚落,我就瞥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脑边飞过,砸在前面的山槐上。是一把斧头。我想去捡,赵谷喊,来不及了。于是我放弃抵抗的念头,大吼一声,迈开步子超过了赵谷。

我俩沿着小路冲出树林。和我们一起出来的,还有四五只叫不出名字的鸟。鸟儿飞了一会儿,落在前面的榆钱树上。榆钱树和祠堂就那么模糊的与我俩错身而过。我的眼睛开始冒金星,鼻子被血堵住,呼吸变得异常困难。我张着嘴大口吸气。赵谷喊,把血咽了。我nang了下鼻子,一股粘稠的血进到嘴里。我将血吐在了地上。

下了石板路,那个被老嬷嬷唤作雏儿的后生没有继续追赶。他只是站在原地跺脚,惊得我和赵谷直跑到老槐树下才停下来。我俩看着转身返回的后生,瘫坐在一起。赵谷说,他叫啥?我说,谁?赵谷指了指,追我们的那个。我说,好像叫雏儿吧。赵谷没有说话,用手摸了摸嘴巴,说,胡子没了……说完解开蓑衣扔到一边。

一片槐树花从天而降,缓缓地落在我的腿上。接着又是一片。赵谷爬起身,照着槐树踢了一脚。我说,我娘做的槐花黍子糕可好吃了。想知道怎么做的吗?赵谷说,不想。我立刻没了说下去的兴趣。觉得赵谷还是那么让人讨厌。

赵谷连连踹了几脚,也没见花掉下来多少。赵谷用手拍了下槐树,说,想吃好的啵。我扯着袖子揩鼻血,没有理他。赵谷把脸凑近,又问,想吃好的啵?给你补补。我说,啥东西。赵谷说,叫声叔。我抬腿往家走。赵谷喊了,狗肉吃啵?我又转了回来。

村里有狗的人家不多。赵老林家有一只,老林每天巡夜都会带着。那是族里的财产,不能动。另外就是赵伍仁家有一只,赵伍仁媳妇说是捡的。没人信。这日子,谁会有捡到肉的命,分明是不知在哪偷的。赵休曾经动过那只狗的心思。只不过喝了人家的酒嘴软,日了人家的女人X短,外加上赵伍仁有个混不愣的弟弟,最终没好下手。现在,赵伍仁和赵五义去了县里,赵谷比赵五义还混不愣,偷狗吃肉成了当下最机不可失的事情。我没有赞成,更不舍得反对。我只希望能有个万全之策,既能吃了肉,又不能让人抓住把柄。

我问赵谷有什么办法。赵谷没吱声。他低着头在想。我说,你连办法都没有就吵吵着吃肉?咱还是回吧。赵谷不走,他没死心。这个时候谁死心,以后说不定就真没机会了。赵谷心里明白这个道理,我也很明白。我说的要回,其实是违心的,只是借机刺激一下赵谷,希望他说出个只言片语能够启发我。可赵谷半天放不出一个屁,皱着眉头,学赵显样子来回踱着步。看来指望他是不行的了。我说,要不先去赵伍仁家看看,没人就直接偷。赵谷说,要是有人呢?我没了主意,说,两个办法,一是调头回家;二是把人绑了,套了狗就走。你选吧。赵谷解下缠在腰上的荆条,两眼放光,绑了套走。我说,套的可是狗啊。赵谷点点头,是狗。

我俩相互对视,赵谷目光如炬,我的内心也是意志坚定。我感觉今天这日子太重大了,重大到我都能预知到以后的生活会因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许从明天起,我将不再是一个痴呆懦弱,只会讨好别人的自己;也许从明天起,我将被归入“不孝录”遗臭万年;也许从明天起,我将被清出族谱,连赵六都不是了。一阵大风吹过,槐树枝随风摆动,银白的花朵如雪一般洒了下来。赵谷张开嘴巴接着槐花,说,你娘的槐花糕真的很好吃吗?我说,没肉好吃。(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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