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约向我们严正指出,“这涉及与语言斗争,测量语言的尺寸,有时裁剪语言,有时折叠语言”。它甚至超越了性别美学的框架。但我们几乎无法从中看清她的女性主义立场。“我们比你(某个女人)更强悍,比剥我们皮的人更耐心。”其中的主词“我们”是暧昧的,规避性别权力的明澈陈述。吕约以一个观察者的立场隐藏了自己的性征。她似笑非笑,面容冷峻,站在中性诗歌的门板后,给怀有性别阴谋的读者以当头痛击。
此举不仅破坏了与读者和批评家的约定,而且也破坏了与传统诗意的约定。“吕约”即履约,也就是一种以履约为借口的反讽,它旨在解除一切跟旧语法的契约。正如某首诗所暗示的那样,她是“一个企图破坏仪式的女人”。她用语词这把刀子,切碎了大量“未经设计的土豆”。吕约说,“我承认,我一直把诗歌当做垃圾桶使用,往里面倾倒身体的药渣,思想的死鸡,信仰的讨米碗,上吊的绳子,算命的铜钱,狂喜的黑念头,嗒拉嗒拉”(《四个婚礼三个葬礼》)。这些坚硬的零件汇成了诗句的洪流。
“绿色的黑暗,明亮而温暖 衬着她如一片叶子 衬着一朵玫瑰。玫瑰 被一个升起的呵欠托起。”——《鼠年》
绿色而明亮的黑暗、被哈欠托起的玫瑰,这些属性对抗乃至毫不相干的事物,总是被意外地召集起来,完成语词重组的精妙游戏。但另一方面,契约和仪式,那些庄严的事物仍然内在地保卫着诗歌,令其散发出恒久的光泽。吕约在摧毁传统浪漫主义语法的同时,显示出对重新打开的语言的高度敏感:“黑夜打扫干净的地方,语言落下皮屑,有洁癖的事物,最先受到伤害,一张白纸挺身而出……火红的士兵在纸上急行军,去年越狱的词语,至今没有到家”(《着魔》)。而这就是诗歌的悖论:它总是以“自责的语调”开始聒噪,“试图用语言来抑制语言,用语言对语言本身发起攻击,使用语言来表达沉默”(吕约:《激进的沉默》)。
这裂变就是诗歌的本质。吕约发现,“诗歌的立场是未成年人的立场”。它是儿童的语词游戏,不受日常逻辑的支配。在诗集尾端的诗学评论中,吕约阐述了自己的诗学信条。她要从词的小凳子起跳,向语言的内核飞跃,去抓握书写技艺的秘密。因为她深知,“技艺是所有行业的良知”。而在这场探险的终点,她透彻地看到,“爱情的最大奇迹,就是消除了调情;诗歌的最大奇迹,就是消除了陈词滥调”。这是当代诗学所能企及的高度,它逾越了古典诗人的传统梦想。吕约援引曼德尔斯塔姆的见解说:“今天,人们已分化成了词的朋友和词的敌人。”她进而宣称,“诗人就是为了词的敌人而写作的。”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面对“词”、“话语”和“文学”的死敌,诗人在语词里孤寂地危坐,以近乎洁癖的方式,看守被互联网口水和各种话语泡沫所包围的语言。这本诗集可以证明,在时局动荡和文学衰败的语境中,诗歌仍然在不屈地行进,探寻着汉语微观权力的黑暗边界,以及诗意和诗艺的双重高度。在吕约那里,诗歌不仅破坏了传统的浪漫仪式,诗歌也在重建通往文学乌托邦的语言之途。
原载《南方文坛》2009年第5期
郑念,比古瓷更美更硬的灵魂
2009年11月2日,杰出的中国女性郑念在美国华盛顿仙逝。这个日子,距离柏林墙被推翻二十周年的纪念日,只有短短的一个星期。
郑念的《生死在上海》(Life and Death in Shanghai)(方耀光等译,上海百家出版社,以下简称《生死》),是中国第一部以“笔述实录”方式反思“文革”的独立回忆录,由此推动了个人回忆录出版的多米诺骨牌。出版者在封面加上“自传体小说”的字样,是一种用以自卫的符号,以便在遭到政治追查时,可用虚构性体裁的理由进行自我辩护。此类手法在上个世纪曾被广泛运用。例如,人民文学出版社前社长韦君宜撰写关于延安整风运动的回忆录《露莎的路》,不得不饰以“小说”体裁。读者必须在阅读时进行语法转换,才能握住“小说”的真实意义。
但《生死》不是虚构性小说,而是真正的历史纪实文本,像里程碑那样,屹立在中国现代史的前沿。跟《露莎的路》使用化名的小说笔法截然不同,《生死》以第一人称直陈事实,时间和地点确凿无疑,文中所涉人物,绝大多数都以真名出场。无论从内容到样式,都呈现为典型的回忆录样式。
二十一年以前,我第一次读到了《生死在上海》,惊诧于郑念的这段黑暗记忆,跟我本人的生活曾发生过戏剧性的交集。根据郑念的描述,她在1973年出狱之后,被政府安置在上海太原路45弄1号2楼居住,跟我所在的25弄,属于一个小区,我们两家之间,相隔只有几十米之远。这一历史细节,激活了我的童年记忆。
我出生于襄阳南路,两岁时,全家便搬到太原路上。这是典型的欧式建筑群落,包含四排西班牙风格的建筑和一个小小的汽车间广场,当时号称“外国弄堂”,如今改名为“太原小区”。我还记得,在1973年到1977年期间,我时常看到那位叫做姚念媛的“无名氏”独自出入于弄堂,风姿绰约,衣着华贵,她的孤寂而高傲的表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的南面斜对面,63弄2号,住着著名的英文翻译家方平,1976年前后,我时常去他家玩,以一个技校学生的身份跟他阔论文学、摄影和政治。郑念家的正对面和隔壁,住的都是我的小学同学,也是我童年玩耍的主要地点之一。
跟郑念同排、相隔几幢房子(也即我家南窗的对面)住着中国胸外科奠基人之一、上海胸科医院院长顾恺时。《生死》里曾经提到过这对患难夫妇。王若望在长篇报告文学《欲望三部曲》(发表于《收获》杂志)里,把顾恺时当做共和国苦难叙事的主人公,精细地描述了他在“文革”期间的悲剧命运。他的女儿,一位在云南插队的知青美女,曾跟我的密友大头展开过短暂而狂热的姐弟恋,而我这个毫无经验的“菜鸟”,一直在幕后给予热心指导。
“外国弄堂”及其四周,住着许多“不三不四”的“历史余孽”,例如民国首任总统黎元洪的大公子、中共创始人陈独秀的女儿。陈独秀的外孙,跟我玩过两年,后来突然失踪,据说去了新疆。民国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人物、《秋海棠》的作者秦瘦鸥就住在我家隔壁,他们夫妇俩经常并肩出入,身材高瘦,犹如一双形影不离的筷子。他之所以被红卫兵批斗,除了写毒草小说之外,还因为他居然胆敢用印有毛像的报纸包书。
回忆录里,还提到了居委会主任卢英和派出所的户籍警“老李”,这也是我熟悉的两个人物。十二岁时,一名凶恶的邻居突然冲进家门来殴打我,我被迫举起菜刀自卫,被其他邻居死死抱住。事后,卢英同志对我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而“老李”则没收了我的菜刀,还耐心指导我写下生平第一份“检查”。他给我的唯一称赞是:“小赤佬,侬咯字蛮好嘛!”
郑念是深居简出的,她对人的审慎和猜疑,流露在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上。她唯一亲密接触的几个人中,应该包括沈克非的妻子程韵。这是其回忆录里被省略的部分。程韵是母亲的好友,里弄工作的积极分子,热衷于在知识分子和大资本家的家属之间展开联络,组织各种活动。她的丈夫沈克非,中国外科学奠基人,上海第一医学院副院长兼中山医院院长,曾任民国卫生署副署长。由于她的牵线,我母亲不仅跟宋庆龄有过往来,也跟郑念有过少量的接触,作为燕京的校友,她们似乎有些共同的话题。但到了1977年,由于父亲去世后长期陷于抑郁状态,母亲需要彻底改变环境,我们不得不跟“外国弄堂”告别,搬进陕西南路绍兴路交界的一处花园别墅。母亲告别了自己的悲痛记忆,而我则告别了阴郁的童年。
“外国弄堂”的“文革”情境,郑念本人并没有见识过,因为她的搬入,已是“文革”后期。1966年到1967年之间,每天早晨,都有灰皮运尸车驶入,从某幢楼里抬出用白布包裹的尸体。这种阴郁的景象印刻在我的记忆里,犹如挥之不去的噩梦,而郑念的噩梦则固化在臭名昭著的“第一看守所”里。在那里,她必须独自面对各种纳粹式的暴行——饥刑、铐刑、拳打脚踢刑和精神虐待刑,以至于遍体鳞伤、内外交困。但她奋力抗辩,坚决捍卫个人的自由与尊严,拒绝莫须有的“间谍”罪名。她甚至拒绝被释放,除非当局向她道歉。这是极其罕见的场景。我们就此看见了中国女性反抗暴政的伟大品格。
依据互联网上的时尚解读,郑念的家庭被阐释为“姚家三美女”。这个“性感组合”包括姚念媛(郑念本人)、郑念的妹妹姚念贻(上海电影译制厂的配音演员),以及郑念的女儿郑梅萍(上影厂演员)。郑梅萍在“文革”中被造反派迫害,“自杀”身亡,其真相扑朔迷离,至今仍是难以索解的悬谜。而在丈夫亡故、女儿被杀、家人背叛的情形下,郑念四面楚歌、孑然一身,却保留着良知与勇气,这内在的美丽,穿越了那个时代的严酷黑夜。
郑念就学于左派阵地的伦敦经济学院,其左翼立场是不言而喻的。而正是这信念促使她选择跟家人一起留在大陆,以期能以自己的西方背景为新中国建设效力。正是由于英国壳牌公司的背景,她沦为被疯狂猜疑和迫害的对象。郑念的遭遇,俨然是白桦的电影《太阳与人》中那位画家的现实投影。在乌托邦小说《1984》里,奥威尔进一步阐释了这种荒谬的极权语法,那就是——永不停息地从自己人中间制造“敌人”以及“敌人的帮凶”。
作家约翰·库切深感惊异的是郑念非凡的个人勇气,而我阅读《生死》时,还要惊异于文明的脆弱与坚硬,犹如高贵的瓷器。红卫兵抄家砸烂了那些优雅的明清古瓷,郑念以自己的机智,庇护了残剩的藏品,并在“文革”后把它们捐赠给上海博物馆。这是一次富于象征意味的事件。面对极权主义的狂热暴力,华夏文明像明清瓷器一样破碎了,而只是由于“郑念们”的抗争,它们才有望跟郑念一起残留下来,成为未来文化复兴的种子。
原载《亚洲周刊》2009年12月6日,发表时略有改动
村史、城史、国史:一部田野调查报告的诞生
——序《城中村》
在深圳特区成立三十周年之际,本书选择了三十个最具代表性的城中村,通过对它们的精细描述,勾画了这座先锋城市的历史路线图。
正如作者所说,深圳特区成立三十周年来经历的变幻风云,以及当下面临的城乡二元化、贫富差距、产业转型等难题,都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写照。不仅如此,城中村——一个“中国模式”下的特殊景观,成了深圳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活体标本,象征着深圳在此过程中的诸多变化。在这个意义上,城中村是标本之中的标本,具有重要的样本研究价值。
以威权方式推动的高速城市化运动,导致深圳拥有中国最多的城中村,同时也率先消灭了“农民”身份,甚至还将是最先消灭“城中村”的城市。这在某种程度上强化了本书的价值。它的问世,成为城中村的研究标本,也即标本的标本的标本,同时书写了村史、城史和国史。
这不是在玩弄文字游戏,而是要清晰辨认本书的文献意义。作者选择深圳的典型村落,采访大批居民,展开深入的田野调查,最终获得了这份“社会考古报告”。它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折射出中国改革开放的风云历程,成为三十年经改史的典型案例,更为当代中国城市化的研究提供了鲜活有力的证据。
从报告中我们可以看到,一方面是现代都市社会及其生活方式的扩展,
在圈地运动中对农村形成严厉包围;而另一方面,乡村社会大幅后撤,并因后撤不及形成大批孤岛。农民与政府双方针对土地权益展开激烈博弈,而这种博弈的结果,是制造了一批罕见的农民富豪。深圳最大的城中村大冲,冒出了十个亿元户和四百户千万富翁家庭,而岗厦村也制造了十个亿万富翁和二十个亿万家族。在中国政治地理版图中,城中村放射着不可思议的戏剧性光芒。
城中村居民的身份变动,像一面精准的镜子,映射了这个身份转型的年代。城中村的廉租特点,令它具备了西方贫民窟的浓烈色彩。它的租客成分却比贫民窟更为复杂,其中既有底层的哥,也有暂时蛰伏的白领,当然也包括在土地买卖中暴富的原住民。于是,在短期内迅速形成贫富混杂、高低兼容的奇异现象。这种阶层混合的形态,正是转型中国身份剧烈变更的写照。
本书采用了宏大叙事和微观叙事的结合,对各个村庄的改造历程和财富分配,以及拆迁中的冲突与痛苦,进行了详尽而生动的叙述。不仅如此,作者还深入到城市精神的领域,试图解读这些移民部落的历险心语。城中村无疑是漂泊者落脚的驿站,它以廉租房的形式,收容了大批前往深圳的冒险者。它既是成功者飞跃的支点,也是失意者折戟的伤心地。它嘈杂、混乱、肮脏、阴郁和不名誉,同时又富有生气,生长着各种各样的希望与绝望,并由此制造出新移民的“城中村情结”。但即使像我这样的“村外人”,也能从本书中得到经验共振,这是因为,城中村所代表的复杂意象,其实就是整个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