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人们今天封的所谓“大师”,其实都是阐释者而已。大师的泛滥造成了一个恶果,那就是“大师”这个词正在走向反面,沦为骂人的字眼。有位朋友对此很敏感,人家戏称他是大师,他当场回敬说:“你才是大师!你妈是大师!你们全家都是大师!”“大师”称谓的这种变异,只能是中国文化的耻辱。
近年来的民俗热,也是传统复苏的一个方面。前段时间我和一位民俗学家公开辩论过,他说要保卫春节,还说磕头是好民俗,应该提倡。我说磕头虽然是传统,但恰恰是一种历史糟粕,磕头就是奴性人格的象征。你尊重家长和父辈当然是好事,但如果你真的爱他们,那就拿你的心灵和行动去表达吧,请不要随便忽悠民众,拿他们的脑袋去撞击大地。人本主义,首先就要求人捍卫其挺胸站立的脊梁和尊严。
原生态热,也是文化复苏的一项成果。这几年在当局的推动下,对原生态文化的发掘做了大量工作,其中包括杨丽萍的《云南映象》。她是一个罕见的天才,整场歌舞令人震撼,水准超过了非洲黑人和新西兰毛利人的歌舞。但后来我在想一个问题,把这些质朴的农民弄到大都市演出,他们的灵魂在演第一场和第一百场的时候,会是同一种状态吗?我想一定会有剧烈的变化,一定会有某种东西从里面悄悄地消失掉。这就是我常说的“杨丽萍悖论”。原生态的文化遗产,你不去拯救它,它会死掉,你动手去拯救它,它同样也会死掉。似乎没有人能超越这种深刻的悖论。
拯救过程中出现的误区
在文化拯救过程中出现了大量误区。 第一是生吞活剥,比如现下流行的汉服运动。穿上那些被简单复制的汉服,就像与日常生活格格不入的戏子。这方面我们似乎应该向当年的上海裁缝学习。他们引进了满族直筒式旗袍的概念,然后加以彻底改造,测量人体的十八个尺寸,从而打造出东方窈窕淑女的身体曲线,而这才是有价值的传承方式。
其次是文化造伪。浙江某商人要重建圆明园,这个消息让许多人目瞪口呆。你不可能使用原来的建材(像紫檀木和生漆),也无法还原传统的工艺(像榫卯结构),结果势必会弄出一堆低劣的赝品,顶多就是一个只能远观而不能近赏的影视布景而已。还有就是民族节日,借元宵节推销汤圆,借端午节推销粽子,借中秋节推销月饼,这不都是商人进行文化造伪的例证吗?
道德过度也是一个需要反省的问题。一方面道德匮乏,一方面却又道德过剩,最典型的例子是那些针对个人道德的人肉搜索事件。人肉搜索是一种双刃剑,在社会正义方面,比如说对贪官的追踪方面,它扮演过非常正面的角色,去年好几个贪官被摘掉乌纱帽,就是缘于网民的人肉搜索。它是民间政治监督的有效手段,但是对普通公民的搜索和道德围剿,我认为还是过度了。搜索权力的边界究竟在什么地方?这是需要尽快加以界定的。
篡义阐释往往也是灾难性的。我们今天阐释古代文献时,一定要注意原典的初始语义,当然你可以在这个前提下发挥,但不能严重脱离原义。随便举个例子,《论语》中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句话是儒学现代化的价值瓶颈,今天很多人要继承儒家传统,却从这句话里发现它是愚昧落后的东西。为了完成儒学的现代化,必须对这句话开刀,加以全新阐释。于是就有人说,这句话表明孔夫子对妇女和儿童的尊重,因为“小人”可以解释为儿童,“难养”的意思就是要尊重他们,好好地伺候着他们。你看,这不是非常符合现代价值观吗?但是“小人”在孔子的语典里是有特定含义的,它有时是指底层百姓,但更多是跟“君子”相对,指那些道德卑下的人。你怎么能把“小人”随意阐释为“儿童”呢?
文化拯救的正确途径
究竟如何进行文化拯救,是我们共同面对的难题。我想至少下面几个方面是必须做的。首先是制度革新。文化的问题,不能由文化自身来解决,应当从文化体系的外面,也就是从制度的层面去解决,否则,文化就只能陷入自我缠绕的逻辑怪圈。而制度革新的第一主题,就应当是为文化提供自由发展的空间。文化高潮不是管教的结果,也不是用金钱喂出来的,而是自由放养的结果。
学习西方和台湾的文化保卫经验,尤其是台湾的存在,为我们提供了文化传承的杰出样本。这个地区完整保存了中国历史文化传统,并且完成了制度现代化的转型。他们的成功经验,就是对我们展开文化复苏的最大鼓舞。
毫无疑问,我们还要依据基本的价值尺度,对传统文化中的糟粕予以坚决剔除,并改造现存教育体制,纠正应试教育的恶弊。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建立正确的文化阐释体系,重构正确的知识—记忆体系,让教科书开始说人话和说真话,让所有的历史空白都被正确的记忆所充填。让每个公民在人格上独立起来,成为有权力、义务和教养,善于反省和敢于反叛的理性责任主体。陈寅恪先生在1929年提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至今已经八十多年了,早就应当成为每个中国公民的精神指南。
我的结语是:我们正处于文化危机的焦虑中,我们守望着文化的最后领地,我们正在为文化的修复而呐喊,我们的工作沉重而艰难。文化复苏,从每个人独立的反思开始。
原载《南方都市报》2009年3月15日,有删节
我们需要另一次新文化运动
——在“中国经营论坛”上的演讲
女士们,先生们,谢谢大家这么有耐心听了一天漫长的演讲,主持人的嗓子已经哑了,我也刚打吊瓶回来,所以我很同情他。谢谢大家的耐心。我希望这个发言,是盛宴的最后一道小小的甜点。
当然,在一个强悍的经济论坛上,文化好像只能是一道甜点而已。不过,以一个文化人的阿Q式的笨想,总觉得文化跟经济的关系不是这样简单。
我们看了中国世博馆,里面的主体是《清明上河图》的电子模拟图,我觉得做得很聪明。实际上不知道放一些什么东西,两千多年乃至五千年的历史,而我们却不了解它,也不知道应该怎么盘点,最后找了一个讨巧的办法,就是放上《清明上河图》,它成功地展现了中国古代城市的基本风貌。
关于中国的历史,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图画里的那些富商、官员和美女,都早已化成了黄土,没有人提过他们的姓名,也没有人想要知道他们,只有这个叫做张择端的画家和他的画作,被我们牢牢地记住了。
这大概就是经济和文化的区别:经济让你的日常生活变得更加富有和美妙,而文化则占有了你的记忆,它能够让你的精神富有和充实起来。只有文化能超越日常生活时间,成为我们不断回想和引为自豪的东西。
文化跟我们生活的关联,我想举一个身边的例子。我有一个朋友在澳大利亚住进精神病院,一年以后他出来,我问他你怎么好了,他说我们那里搞了文艺疗法。什么叫文艺疗法?就是听莫扎特的乐曲,朗诵雪莱的诗歌,一年以后他康复出院了。这个使我想起重庆模式的红歌疗法,几年前我曾经专门跑去看了重庆沙坪坝公园里的红卫兵墓,在我走上山坡时,一路上都是一个一个圈子的红歌队、秧歌队和交谊舞队。民众自发地唱红歌,在重庆是有传统的。对此我心里的感受很复杂,当年“文革”时,我父亲是在红歌声中死去的。我们家对面是居委会,最近这一段时间天天唱红歌。我没有办法,只好打电话投诉他们,说他们扰民,但回过来替那些失意的老人想想:他们当年是产业工人,曾经是当年最自豪的政治主体,但是他们今天被抛弃到边缘,成为社会的底层,不得不靠怀旧和红歌聊以自慰,这是一种电击式的创伤疗法。无论正面还是负面,文艺对个体精神确实有着重大影响。
这些天来,我们陷入了各种各样的纪念活动之中。一百年过去了,中国人的最大收获,除了电视机、冰箱、汽车,乃至游艇和私人飞机,就是得到了无数个一百年纪念日。今年10月10日,我们有辛亥革命的纪念日,在下一个十年里,也就是2019年,我们还将有新文化运动的百年纪念。距离这个事件的时间节点,还有八年之久。
但是,如果我们盘点一下,一百年来,中国文化究竟是进步了还是退化了?我们会得出怎样的结论呢?
衡量文化是否进步和健康的指标,大致有这样几个:第一,有没有健康的伦理生活;第二,有没有健康的教育体制;第三,有没有独立和自由的精神空间;第四,有没有内在的文化信仰以及合乎全人类标准的价值观。按照这样的标准来衡量,我们的文化现状不容乐观。
现在我要追问的是:在新文化运动的百年纪念日里,我们能不能有一场新新文化运动来彻底改变这种现状?我们能不能规避上一次新文化运动带来的各种严重弊端?而更重要的问题是,在八年时间里,我们有没有以及能不能,为这场未来的文化运动做好充分的准备?
在我看来,这种准备至少应该包括下面几个方面。
我们有没有像胡适、鲁迅和陈独秀这样的文化战士和思想者,冒着成为战
犯和囚徒的危险,坚守“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防线?我们有没有足够的能力盘点中国传统文化,并且加以现代性的改造?
我们有没有像佛罗伦萨的美狄奇家族那样的艺术赞助人,资助意大利乃至整个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资助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这样的文艺天才?中国的金钱,应当跟思想和艺术结盟。长期以来,流行着这样一种观点,认为我们的贫瘠土壤,无法提供思想家及其思想资源。这可能就是思想界饱受歧视的原因。但要是没有来自各方面的浇灌,尤其是来自民间资本和民间资源的施肥,独立思想的发育壮大是不可想象的。如果中国社会拥有各种民间基金会和大量民间文化资金,并且能够以独立和非官方的方式资助那些杰出的文化思想工作者,那么,新文化运动的第二次兴起就会指日可待。
我们有没有大批渴望文化并对文化表达敬畏的民众?他们愿意学习和尾随新文化运动的领袖,爱护知识分子而不是把他们当做呆傻可笑的另类。我们的民众有没有养成最优秀的感官系统,做好欣赏和鉴别各种艺术的精神准备?蔡元培当年力倡美育,我们至今都不能深刻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因为没有对美的敏锐的感受力,就无法建立美好的伦理、政治和法律。
我们还有八年时间来准备一场文化的改造运动,它既要继承优良的历史传统,又能善于辨认和删除其中的垃圾。现今流行的新国学运动,没有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在全面倡导儒家文明的同时,我们正在大肆弘扬下跪和磕头之类的奴才品格。我们要严重警惕旧帝国的专制文化,堂而皇之地成为我们未来生活的精神指南。
还有,我们有没有做好抵制狭隘民族主义,全面吸纳人类先进文化的精神准备?百年前的新文化运动,有两个最重要的关键词——“民主”和“科学”,都是西方“进口”的结果。新文化运动的白话文运动差一点儿夭折,就因为传统民间口语无法支撑现代文化的基本叙事。如果没有日语的赞助,没有从日语中吸收几百个现代新词,今天就无法在这里谈论我们的经济、文化和社会生活。
朋友们,因为是最后的发言,我不想多说了。我只想说,在这八年里,我
们还要准备好健康的身体。我们要善于跟各种污染、噪音和毒食进行斗争,小心翼翼地保卫我们自己的身体。在这盛夏的酷暑里,我要祝大家身体好,保持年轻的体魄和信念。八年之后,也就是2019年,我们将在下一个文化论坛上再次相见。那个时候,我们大家都做好了发动新新文化运动的准备。那时,我们都还是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新青年。谢谢大家!
2011年7月4日 于上海浦东星河湾酒店报告厅
黑色意志的胜利
——从金、杰克逊到奥巴马
应一家文学杂志的邀请,进行一次简短的美国之旅。途中要在旧金山做个小范围的演讲,题目就是《黑色的意志》。这是指一种超越了种族界限的自由意志,也是关于权利平等和政治民主的遐想。
这个题目,首先让我想起了马丁·路德·金的梦想(“I have adream”)。每次阅读他的英文演讲稿,我都潸然泪下,以为听见了人类最高的钟声。这是一个奇特的牧师,他传递了上帝和我们自己的声音。简洁的英文,当年像诗歌和音乐一样流过我的内心,击中了我年轻的灵魂。没有任何一种政治文献,能够带给我如此温热美妙的感受。
金的演说地在林肯纪念堂。2005年的冬天,越过茫茫大雪,我曾试图寻找他的雕像,但一无所获。那里只有黑色大理石砌成的越战纪念牌,其上铭刻着战争死难者的姓氏,犹如一片黑色的梦魇。而大理石表面所折射出的,正是每个参观者的镜像。它迫使我们扪心自问:你有没有为煽动起来的仇恨所困?
马丁就是我的人本主义精神的启蒙者。他的政治表述里没有怨恨,却带着宽阔的博爱被凶手击中,倒在孟菲斯市的阳台上。阳光洞察了这场卑鄙的谋杀。但鉴于凶手临终前否认了谋杀罪行,真正的元凶依然在逃。深不可测的上帝,把审判的权力交给了时间。
而在马丁身后,另外一个黑人跃入我的视界,那就是迈克尔·杰克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