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塬为秦国属地，秦风虽朴实，但秦人自古悍勇。只因秦人祖先本就是一个小小的游牧部落，他们擅长驯兽养马，多与野兽和戎人杂居。其族人虽不过数百，但追究起来却还算是西戎之余孽。
众所周知，游牧民族天生善骑射，性血勇。他们信奉强者，自由不拘。自古以来戎人对周朝不停侵扰，周王朝对于他们的贪婪也一直是击而无功，防不胜防。秦族人虽然善于养马和御车，但是夹杂在戎人和周人之间，从来都是夹缝中求生。
幸得秦非子为周孝王御马有功，周王才封其为宗主，并允其修城作为周朝附庸，是为秦邑由来。
五百多年间，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秦人无论国君还是军民，始终都在为周王朝和他们的领土与西戎部落进行殊死搏斗。同样的，在这陇山东西和秦岭之间，也埋葬了无数先秦族人与犬戎部族的尸骨！
秦人一路走来不易，艰难困苦时常会导致大族村里之间，为了抢夺资源而发生争斗。虽然屡禁不止，但是只要一有外敌，秦人就会变得分外团结。到那时，往日恩怨不会再提，他们一心只会想着驱敌杀寇。
白鹿塬地方不大，大牛一家在此毕竟生活了七年之久。街坊邻里们看着大牛冒雪而来，也看着小牛逐日而长，他们早已把这一家当做了自己的同袍国人。看到如今大牛夫妇遭人屠戮，小牛孤苦无依，同乡们自然是十分同情的。
这一日办完丧事，送行而往的肖遥师徒和庖丁刚从墓地拜祭完。迎魄而返的肖遥一身麻衣孝服，自从那天得知爹娘死讯后，他便很少开口说话。他的身体在庄子的调理下虽稍有好转，但是八脉亏虚，动不动就会困乏嗜睡。
肖遥一进家门就看到一个小男孩带着家僮坐在院内石凳上等他。石凳冰凉，家僮为主子铺了软垫，然后侍立在一边。男孩手边石桌上放着一篮锦食盒子，上下三层样子精美。这样的食盒平民用不起，贵族不屑用，往往都是富士阶级喜欢备的。
小男孩锦服棉靴，童髻两角束着两根红带，圆滚滚的小脸被冬日冷风吹得红扑扑的。小家伙年龄和肖遥相差不多，虽然长相可爱，但是比之肖遥英气反显得几分憨直。
肖遥认得他是谁。他爹爹在地主黄生财家作佣时，肖遥常会去黄地主家寻爹爹。好几次在府上碰到过他，他就是黄地主独子——黄文杰。
黄地主虽然有钱，但是并不显贵。秦人又都比较看重荣誉。老黄年纪大了，把希望都寄托在了独子身上。他老年才能得一子，自然是疼爱无比的。功名虽然重要，但是毕竟要传宗接代嘛。所以不想儿子长大后，要舞刀弄枪的甚至去战场搏个出身门楣。希冀着他能有一日习文入仕，当个文吏也算不错的。
黄地主给儿子黄文杰专门请了个私塾先生上门授课。乡野先生啥都懂一点，又啥都不精，《四书五经》样样教一点。
黄文杰比肖遥小半岁，虽不喜读书写字，但奈何性格乖巧听话。父亲要求如何，便是如何了。但即便如此，黄文杰总是还在爱玩的年纪。常被老子关家里读书写字很少有玩伴的他，一见到肖遥自然就十分高兴了。每次肖遥来府上找爹爹，他总是屁颠颠的跟着后面。有时候先生家里有事没课，他还会偷溜着出去找肖遥玩耍。
肖遥不爱搭理他，一来因为看不惯他爹黄地主总是对自己爹爹颐指气使的样子，所以连带着对他儿子也是讨人嫌起来；二来他觉得黄文杰傻气的很，天天背着课文“之乎者也”。
黄文杰性子偏弱，依赖性比较强；而肖遥性格外向，喜欢闹腾。肖遥时常会领着一大帮半大孩子在外玩耍胡闹，俨然是一副孩子王的样子。黄文杰崇拜肖遥上树下水的本事，他们年纪相仿，喜欢玩的花样都差不多，和他在一起总是能找到新奇趣事。哪怕有时候，几个小孩子围在一起看蚂蚁，肖遥也能胡扯出很多说法。虽然肖遥对黄文杰时常是冷屁股怼热脸，但黄文杰倒是从没生气，相反无论肖遥怎样脸色都是紧跟其后，有时甚至不惜会背着家丁，偷拿几个厨房的鸡腿肉包讨好之。肖遥其实也就是看在那点皮肉关系上才懒得撵他了。
肖遥懒懒的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来干嘛？我没空理你！”
黄文杰站起，拎过锦食盒子递给肖遥，喏喏的说道：“小牛哥，昨日才知晓你家遭了不测。你爹妈不在了，你一定很难过。我想着你家可能没人做饭了，所以特意让厨房新作了糕点和酱猪肘。给！你尝尝！”黄文杰眼神诚挚，一副希望得到夸奖的表情。
肖遥才拜过坟茔，哪有心思吃食。抬眼看到他一身锦服，头上还系着两根红绸带子。心里突然一阵无名火起，一脚踢了盒子怒道：“谁是你小牛哥？我有名儿，叫肖遥！亏得你还读了那么多‘之乎者也’。你明明知道我家丁忧虞祭，还锦服红绸拎着大肉来见我？你安的什么心？”
黄文杰被他一脚一嗓子给吓得蒙了，明亮的眼神瞬间就黯了下去，两眼通红，眼泪直打转。他望着地上打翻的食盒支吾着说道：“我……我……我走的急忘了换衣服，总想着你是最喜欢吃这几样的。所以……所以……”
庄子瞧着黄文杰一脸的委屈，心生不忍上前制止道：“肖遥不得无礼！他也是一番好心，虽然犯了忌讳，但总还是客人。”
“谁要他好心？爹爹在的时候，他爹可没少欺负我爹爹！我家没有这样的客人！”
庖丁也觉得肖遥有点过了，上来说道：“黄老财虽然为人刻薄了点，但也没多少为难大牛兄弟，薪资也从没克扣过。小牛儿你这样对文杰可是你不对啊。”
肖遥本就伤痛无处发泄，看庖大伯和师傅都向着黄文杰说话，心里更加委屈。又想到平日父母亲的好，瞧着满院满屋的白布灵幡，只觉自己孤零零的再也不会有人疼爱了。
“好！是我不对，都是我的错！你们认他做侄子徒弟吧！我去找我爹爹妈妈去！只有我爹爹妈妈疼我！”肖遥说完转身朝门外跑去。
庖丁想追着出去，被庄子拉住。庄子朝他摇摇头：“随他去了，他心里难受无处发泄，想是去坟岗了。让他一个人待会吧，我跟着就行。”说完远远的缀着肖遥跟去了。
庖丁帮黄文杰家僮拾起食盒，还好食盒紧致，虽然掉地上，但是吃食都并未洒出。
“你别难过，小牛儿刚失了父母，心情难免悲恸，言语过激了些，你多担待。要不，你回去吧，过段时间等他好一些了，你再来找他。”
“是我不好，平日不好好读书，怠了《祭礼》，惹怒了小牛哥。”黄文杰终是忍不住眼泪，哭着说道。
庖丁拍拍黄文杰小脸，叹了口气：“唉……回吧，回吧。”
家僮挎着收拾好的锦食盒，拉过黄文杰也劝道：“走吧，少爷。要让老爷知道奴带少爷来了丧居之家，指不定得打断奴的腿！”
黄文杰不答家僮的话，对庖丁施了一礼自顾转身走了。
再说肖遥一路哭着奔回了父母的坟岗。大牛夫妇合葬一冢，肖遥看到冢前魂幡飘摇，那些摆放的祭品果肉被野兽糟蹋的乱七八糟，心情更是悲上加悲。
肖遥跪在坟前，抱着新培的黄土丘冢放声悲号，他身体亏虚，哭着哭着就哭睡着了。
睡梦里，仿佛觉得有人在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脑，温温柔柔的充满关切。
他回头一看，竟是自己阿妈守在一旁。他自得庄子传授梦术《逍遥神游诀》，已然能在睡梦里分得清现实与虚妄。虽然知道自己阿妈不可能再出现了，这是个梦境。但是那又怎样？现实也好，梦境也罢！只要能看见他们，总好过自己孤苦伶仃于世。
肖遥阿妈抹了抹肖遥哭肿的眼睛，笑而不语。阿妈她不会说话，但是从小到大，阿妈总是这样温温柔柔的注视着自己。自己难过也好，高兴也罢，她都会这样轻轻的抚着自己的脸，拍着自己的背。
肖遥从小就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自己的阿妈能和其他孩子的妈妈一样，开口喊自己一声。要是阿妈能给自己唱个歌，讲个故事便是好的不能再好了。可是阿妈听不见，也开不了口。
肖遥倒进阿妈的怀里，揪着阿妈的后背衣襟紧紧环抱住。生怕此刻连梦境都留不住她，他沙哑着嗓子求道：“阿妈别走！阿妈不要扔下我。”
阿妈轻轻拍着肖遥的背，偶尔摸摸他深埋的头颅，她还是像以往一样安详宁静。
“我想听阿妈说话。阿妈你叫我名字好吗？给我讲故事！”
肖遥回忆庄子曾和自己说过——梦术，可以快速的让人进入梦境。梦境中，施术者能在保持清醒的状态下幻化万物，迷离众生。而以“炁”化梦的梦术，甚至能产生颠倒虚幻与现实的神奇效果。梦境里的虚幻会具化，现实里的真实又会被消散进虚迷。
肖遥此刻不经意施展出了梦术，“气海穴”的人花骨朵缓缓旋转吸引着天地间“真炁”，而四周的先天六彩真炁流萤，也开始聚拢汇入肖遥身体。真炁一入肖遥任督二脉，便自行开始运转起了小周天。
几个循环之后，突然人花骨朵中有一瓣向外翘出，缓缓绽放开来……
“小牛儿乖，阿妈不走。你看，阿爸也在！我们都会陪着小牛儿的啊。”
肖遥听到阿妈说话，异常惊喜。他一回头果真看到了阿爸。阿爸蹲下席地坐在了肖遥身边，搭着肖遥肩膀说道：“儿子，你长大了，是大孩子了。记得以后不能再哭了，知道吗？男儿的眼泪轻易是不能落下的啊。”
肖遥擦干眼泪，认真说道：“阿爸，我记住了。”
“阿爸和阿妈都会看着你的，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你都要坚强地活下去。”
“阿爸，师傅说‘逍遥神游诀’可以颠倒虚幻真假。等我学会了化炁之法，我就让你和阿妈走出这里。”
“傻孩子！阿爸阿妈已经是不应存于世的亡魂了，借着你的梦术才得以暂不消散。若你强要逆转生死，定是要遭那天谴的。”
“我不管！就算那样我也要让阿爸阿妈回转！”
“生死有命，唯命不可违。趁着还有时间，阿爸有些事须和你讲。这些事阿爸本不愿意说，因为一旦说了你或许便要背负命运复仇的枷锁。阿爸带你来这里本就是来逃避你的宿命的。可是如今，你我即将阴阳两隔。关于你的身世，阿爸还是要告诉你的。
说起你的身世，先要说一说你的祖父。
你祖父便是魏国大名鼎鼎的武卒统帅——公孙喜！你亲生父亲则是武卒都尉——公孙弘。你非我所生，我亦只不过是你祖父帐下亲卫，魏国武卒中一员而已。得你祖父信任，二十岁便追随于他左右，征战十八年，荣光无数。
伊阙之战时，韩魏御秦。
因韩军主将暴鸢畏敌不前，你祖父亦不愿让武卒独自面对秦军。就在这两军相疑，军心不一之时，秦将白起避实击虚，用疑兵拖住韩军，以精锐车骑偷袭了我军主力。
我军仓促备战，情急之下不得不在伊阙山的谷地与秦军展开厮杀。纷乱间，阵型混杂，重甲难以迅速调动布防。统帅与将校之间也没有统一的战术，武卒们各自为战，竭力奔斗，最后还是尽皆命丧驽矢弓马之下。
那一战，韩魏二十四万联军被白起尽斩于伊阙。泱泱鲜血都流到了山脚下。武卒重甲虽有被俘者，但上至主帅，下至兵丁未有降者，皆慷慨赴死！
那时武卒覆灭在即，都尉大人率先为国捐躯！大将军亦知此时已然无力回天了。若是兵败，固然只有身死，然而魏国武卒乃国之军魂，战败覆灭之责或许会牵连到尚在襁褓的你。到那时，你在魏国将无立锥之地。
大将军最后也只能寄希望于你身上，他命我带一百甲士骑马冲出包围，一定要回国护得你周全。
伊阙山谷地，望之满眼都是累累尸骨。秦兵不停地围杀着仅存的武卒兄弟。我们骑着仅剩的战马，踏着兄弟们的尸骨，硬生生的冲出了重围。
老将军说了，若是能接到你，定要将你带出魏国。让我须得忍辱偷生默默将你养大，若有一日你能文武功成，希望你将来代他一雪伊阙之耻，重建武卒辉煌！
可是我看着襁褓中的你，却生了私心。一心只想你做我的小牛，我做你的阿爸。即便是为你找的阿妈也是聋哑之人！我真的是怕哪一天，午夜梦回之时一不小心就呼喊出了那些亡魂的名字，暴露了你武卒少主的身世。
这乱世太多离人，我已决定了不想让你去背负这艰难的命运和复仇的枷锁。可是命运总是你自己的，你该有选择的权力。
上天让你师从庄子，得‘逍遥神游诀’，以梦术招我亡魂至此，我想亦是为了让我有机会告知你真相罢！”
肖遥听得愣了，原来一直以来自己并非阿爸阿妈亲生。原来自己从小就被担负了家国使命。他回想从前，想起自己父亲的小心翼翼，想起阿妈的无声无息，想起至今都没有被阿爸取过名字。想起种种，豁然开朗又豁然恍惚。
“这……这是真的吗？”他看看阿爸，回头又看看阿妈。肖遥阿妈苦涩点头：“不管是不是真的，也不管你是公孙肖遥，还是小牛儿。你只需记得，你都是阿爸阿妈的好孩子。”
肖遥望着母亲的眼神，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转而回身对大牛问道：“阿爸，那我阿妈呢？我魏国的那个阿妈呢？”
“你阿妈怕和你在一起泄露了你的身世，出城之时便悄悄离开了。我至今也是无从得知下落。将来若是有缘，你或可寻得。若无缘，各自安好吧！”
“离开了……这样说，她也可能还活着？”
“应该还活着吧！”
“阿爸，魏武卒是什么？你，我祖父，还有我亲生父亲，你们都是魏武卒。为什么祖父说要让我重建武卒辉煌？”
大牛听得肖遥问起武卒，脸上不禁浮现出了唏嘘，他幽幽叹息一声说道：“文候时，魏主用兵家亚圣吴子将兵。吴子建武卒重甲，重甲操五阵以攻天下，南征北战一百多年，从来都是纵横诸侯。
魏武卒逢战必胜，逢攻必取。当年吴子创下了“大战七十二，全胜六十四，其余均解（不分胜负）”的奇功伟绩。
那时的函谷关啊……列国皆惧！虽伏六国百万尸而不能取。一百多年了，也只有魏武卒攻下过那道关楼，让魏国的旌旗插遍了河西之地。
阴晋之战，吴子曾率五万魏武卒，击败了十倍于已的秦军。五十万强秦锐士啊，在魏武卒的长戟利剑之下犹如土鸡瓦狗般被消灭了。阿爸……我很遗憾不是生在那个年代啊！
然而再强大的军队和国家总是会有衰败的一天的。
惠王二十七年马陵之战，庞涓误国。魏武卒遇齐国伏兵而遭逢惨败，从此元气大伤，再难复原。十万魏武卒啊！就这样没了！
要知道魏武卒极难挑选，非猛士不可当。亚圣吴子经营三十年才堪堪有五万之众。十万魏国武卒那！皆是万里挑一的勇士，皆是魏国倾国供养的重甲军魂！马陵之伏，尽丧于弩弓火海之下了！
及到你祖父公孙喜，伊阙之战更是……更是……”大牛说到此处，已是涕泪横流不能自语。
“阿爸，孩儿知道了。身为魏人，武卒是国柱军魂！虽然孩儿现在还小，身子又被黑衣人做了手脚。但是孩儿还是决定要为你，为祖父和父亲，还有那千千万万的武卒重塑这个军魂！阿爸你放心，从今天起，我便是公孙肖遥了。你们的事业和梦想，我来帮你们继守！”
“孩子，路是你自己选的……既然选了就坚定的走下去。你回去之后到我卧房，在西面墙上纵九横十的砖内……”大牛刚还想说什么，突然哑然无法开口。惊讶的同时，发现自己和妻子身体都开始淡化消散了。
肖遥也察觉到了异样，慌乱间抓向阿爸阿妈的手也抓了个空。他感觉到胸前“鸣凰”古玉开始隐隐发烫，肖遥知道，也许是亡魂终难持久，也许是梦术无力维系，总之不管怎样，梦境快要崩溃了。
肖遥抓不住他们，而他们也在渐渐飘散，越来越远……肖遥只能大声的对他们呼喊道：“阿爸！阿妈！我会想你们的……你们放心吧！儿子长大了！不会再哭了！我会好好吃饭，好好读书，好好学本事的！总有一天我会骄傲的站在你们面前！”肖遥喊破了喉咙，嘴里说着不会再哭了，可是眼泪早已模糊了双眼。他也不知他们是否听得见。他只是这样安慰着自己，安慰着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