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过了大半,白鹿镇还在正月里。镇上贩夫走卒们已经开始为来年生计奔波了。
庖丁独自一人走在街道上,来往有相熟的人想给他打招呼,但是看到他一身麻服的样子显然是有丧在身,便止了话头。有些知道内情的人俱是摇头惋惜不已,纷纷劝他节哀。
庖丁并不言语,只是点头回应。他面色沉静,不苟言笑。
庖丁一路走到西街的一间棺材铺子,铺子门外悬着一道幌子,上书——“李记寿材”四个篆书。铺子敞着门,庖丁走进去看到店里伙计正在拿刨子刨着板材。
这个伙计二十出头的样子,头缠玄色条巾,皮肤黝黑。他看到有客人进门,也不放下工具,只是略抬了抬眼,看到庖丁一身麻衣丧服于是懒懒的说道:“哟,来寿主啦?不过本店暂不营业,您还是明日初五再来。”
庖丁不是第一次来,但却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伙计。他不知道店里何时换了新伙计,于是问道:“小张呢?”
伙计朝着手心唾了口唾沫,使劲搓了几下,笑笑回答道:“死了!”
“死了?怎么会死了呢?”
“有生就有死,死了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
庖丁闻言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人,他心情郁郁也不想细究,接着问道:“掌柜总还活着吧?”
年轻人还是那副懒散的样子,指指后面说道:“活着,不过也差不多快死了!”
庖丁不理那家伙,径直去了内堂。
此时天光尚早,却已经阴阴的下起了冬雪。雪花越飘越大,地上已经薄薄的积了一层。天空中虽然阴沉,但是地上积雪映射的光晕反倒添了几分亮堂。内堂有个曲折的走廊,庖丁沿着走廊走了进去。
内堂无门,只垂了张青色帘布用来挡风。庖丁掀开帘布,进门看到掌柜的坐在一把大躺椅上,腿上盖着厚厚的羊毡,正闭目烤着火炉。
掌柜的听见有人进来,睁眼一看是庖丁,喜出望外的起身迎道:“呵,庖先生来了!”再看庖丁一身麻衣,知是家里有了丧事,便立马收了笑容佯装关切道:“咋啦?你家哪位作古千秋了?”
庖丁听着感觉不对,但是也不解释,只是问道:“你那新来的伙计说你也快死了,看样子不像啊?”
掌柜的咧咧嘴,说道:“可不嘛?店里伙房的婆娘回家过新年去了,你知道我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人。生火做饭这种事情,我哪做得来?一天没吃了,可不得要饿死嘛?”
“伙计做不就行了?”
“唉!快别说那伙计了,他跟我差不多!做事跟爷一样,动不动就撂挑子!要不是我东家硬插过来的人,我早让他滚蛋了!”
“飘雪馆有的是好酒好肉,你直接去不就行了?”
“命苦!没人家黄老财有钱。那千刀杀的今天把整个飘香馆给包了,说是要宴请贵客。我去他奶奶的狗屁贵客!”掌柜的一听庖丁说飘香馆就来气,絮絮叨叨一通牢骚,说完了才想到正事,转脸问道:“你今天穿着麻衣来跟我唠嗑?”
庖丁瞪了他一眼,坐到火炉边的暖垫上,伸手烘了烘说道:“我兄弟大牛死了!我要你帮我查一个人。”
“大牛?你那个魏国老乡?就是在黄老财家做工的那个?”
“嗯……”
“庖大兄弟,你兄弟死了我也很难过。可我是吃国家饭的,不能把资源浪费在私人关系上啊。要是让外面伙计听见了告诉东家,我这头都保不住了。”
“我已经听见了!”掌柜的刚刚说完,门外伙计就已经附和着进了内堂。“原来这位寿主是老主顾来着,看来掌柜的以前是常干私活啊?难怪以前小张老是说累,累着累着居然给累死了。我就说吧,白鹿塬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哪来那么多的事情给他操劳?”
“柳小江!你可别血口喷人!这话要是让东家知道了,可要出事!”掌柜的一听这话,慌得直急眼。
“杜胖子!”谁知道这个叫“柳小江”的伙计嗓门比掌柜的还大,还没等掌柜的顺口气就直接把他给喝住了。柳小江接着疾言厉色道:“你还知道东家啊?吃着东家的饭,操着别人的心。你当‘蛛网’谍子是怎么受的训?你不露底,别人随随便便能知道你干什么营生吗?”
掌柜的没想到这个伙计胆这么肥,居然敢直呼自己“杜胖子”。可关键是人家握着他的把柄呢,他还没法吭气。杜掌柜瞬间没了那股机灵劲儿,讨饶道:“柳小哥,有话好好说嘛!庖丁不是外人,他以前帮过我大忙。”
“是吗?一个魏人,帮过秦国蛛网谍子的大忙?你这可是通外啊。打报告了吗?”
“这……这……”杜掌柜被柳小江问得满头是汗,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
庖丁在一旁烤着火,看他俩掐着也不作声。柳小江回头朝庖丁笑笑道:“原来寿主就是大名鼎鼎的庖丁庖先生啊?想当年给魏主解牛的就是您吧?听说那可真是技惊四座啊!久仰久仰!”
“柳小哥,你就别作弄他了。杜掌柜的又急又饿,你这样吓他,他可承受不住。”
柳小江听得庖丁如是说,倒是略感惊讶,转而问道:“庖先生如何知道我是在作弄他呢?”
庖丁搓了搓手,继续烘着暖炉回答道:“谍子做事向来讲求隐秘。你若得知他把柄而有心告发,是断不会在这里和他摆在桌面上说的。这样的生死大事,要么不说,说出来只有两种结果。”
柳小江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嘴角虽然噙着笑,但是语气确实冷冷的:“哪俩种结果?”
“要么,你死他亡;要么,你有条件交换!”
柳小江凝视着庖丁,气氛就在这一瞬间僵持了……就在杜掌柜以为这个新来的关系户要动手时,却听到他哈哈一笑:“好一个庖丁!让你做个屠户真是可惜了,你这心思若是来‘蛛网’做谍子,肯定能立不少功,成不少事。”
“庖某无心功名,还是守好祖业算了。杜掌柜是我朋友,柳小哥你不如说说如何才能高抬贵手?”
“哈!”柳小江张嘴笑笑,说道:“要让我闭目掩耳也非难事,只是要看庖先生了。”
庖丁挑挑眉,不想这家伙主意竟然在自己身上,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柳小江看庖丁一脸淡然,转眼就变了脸色,露出一副市井之相说道:“那个……我和掌柜的一天没吃东西了……听说庖先生有一手好厨艺。那个……能不能给我们解决下温饱的问题?”
庖丁除了家人挚友,厨艺也就只有当年魏主——惠王罃享受过。他虽屠牲卖肉,却不轻易下厨,然而世人皆知他厨艺比之刀艺更绝。这话若是平常时庖丁非但不会允,还会生气。柳小江一个谍子,搞情报工作的,能不知道庖丁好恶吗?他说那话,其实也是没底气的。虽然今天庖丁有求于掌柜,且不论交情如何,单要改变一个人的喜好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庖丁搓搓手,起身拍拍衣襟说道:“这样啊?没问题!”
柳小江舒一口气,回头和掌柜的挑挑眼神,庖丁转身只当没看见。
雪越下越大,半个时辰后,内堂火炉前三人已经围坐着开始吃喝了。
简简单单的家常菜:葱爆肥牛卷,酸辣土豆丝,白菜炖豆腐外加炉上炖着的清汤鲤鱼。柳小江和杜掌柜二人吃的不亦乐乎。
“掌柜的,你看这肥牛卷和土豆丝,这刀功!这手艺!没谁了,搁外面飘香馆那哪叫厨艺啊?简直了!”
掌柜的不说话,“嗯嗯”两声,只扒拉着饭,专挑肉往嘴里塞。
柳小江看掌柜的架势,三两下,肥牛只剩了葱……土豆少了半盘……白菜豆腐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见底。柳小江不干了!
“杜胖子!你饿死鬼投胎啊?你也不怕噎死?你给我留点!”
一桶饭,四个菜。两人半盏茶不到点滴不剩。纷纷敞着肚子,后撑着双手打饱嗝。
柳小江神情满足,又不免失落,嘬了口酒说道:“庖先生好手艺!能有幸尝到庖先生做的佳肴恐怕以后就要食不知味了。”
“庖某有事相求,若二位能帮庖某达成此事。庖某给你们做个厨子又何妨?”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也知道你要找的是什么人……”柳小江转动酒杯徐徐说道。
“你知道?”庖丁不可思议的看向柳小江,身子骨一下子挺直了。
“这些本是秘事,不该说与你听。但如今这世道诸侯混战,诸国之间只要通过一些渠道,花些手段和钱帛,自然便能得知一二。与其你自己探解,不如我送你一个人情……
众人皆知秦国如今国强兵盛,却不知为何?秦国之所以国强,乃商君变法之功;至于兵盛则要多谢当年商君组建的‘蛛网’了。兵圣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那时各国还未有成体系的谍网,商君目光远瞩深感兵圣所言,于是坚决组建了‘蛛网’。
起初本是为秦刺探各国军情国事之用,也收到了很大的成效。无论是战场还是各国朝堂,都能料敌先机,化险为夷。然而很多时候,有些地方,有些组织是无法或者说很难渗透的……那便是江湖。
江湖有学派,有武人,也有异士……他们中多数人追求的不是金钱权力,而是更加缥缈的东西。他们的意志虽然坚定,不受诱惑和操控,但有时候又会带着他们那讨厌的意志,莫名其妙地纠葛到诸侯的争霸之中。
商君看到了这一股潜在的力量,于是‘蛛网’又多了一个任务——刺杀!这便是真正的‘蛛网’——‘诛卫大秦,网罗天下’!
你找的那个人,曾今是‘蛛网’最优秀的刺客。是三代首领应侯范睢手下最锋利的刺刀……”
庖丁眯起双眼,冷冷的盯着柳小江:“他是谁?为什么说是曾今?”
“他是谁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极善于潜伏和渗透,所以他会各派的秘术也不足为奇。他没有名字,除了应侯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底细。七年前‘伊阙之战’后,他在执行最后一次刺杀任务中叛逃,杀光了所有参与刺杀的同伴。然而应侯却并没有对他发出追杀令,而他也从此销声匿迹于江湖。最近蛛网谍子有消息称,此人或是藏匿于宋国。想来就是你要找的人了。”
“‘伊阙之战’……又是‘伊阙之战’!那一年到底发生了多少事?”庖丁举起酒杯,把那如刀的烈酒一口灌入。
“啊……”柳小江酒足饭饱,抬手大大的伸了个懒腰,“庖先生这顿饭的恩情,我算是还啦。我这人有个坏毛病,就是不喜欢欠人恩惠啊……啊……哈哈……”
杜掌柜看着沉默不语的庖丁,知他心里所想,开口说道:“老弟啊,哥哥我只是白鹿塬分点一个监察。说不上官也说不上吏,只能在暗里做个谍报。刺杀那块,哥哥真是从没摸过边,也没那个权限啊……”
“掌柜的不用说了,庖某明白。”
柳小江似笑非笑的看着庖丁,眼神中有种别样的意味。
“看来我该去趟秦都咸阳了……”庖丁放下酒杯,起身整整衣摆转头就跨进了门外的风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