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我又回到了云鹤,它还是原来的样子。
和许多神话故事一样,云鹤的故事已经口耳相传了上百年。我初次听说这个故事时只有四岁,爷爷抱着我在家门口遛弯弯,我看见了木头门上镂刻着的仙鹤。爷爷说,百年以前的村庄被厄运笼罩,常年阴云密布、寸草不生。后来村民们三跪九叩登上了方圆百里最高的溧水山,向上天虔诚祈求福泽,终于召来了象征祥瑞的彩云与仙鹤,魔咒被解除,尘世太平。
这个故事后来又被爷爷翻来覆去说了许多年,每次的版本都不一样。有时候溧水山不是溧水山,而是临照山,祈福的也不是村民,而是道行高深的法师,我听得也有些迷糊了。从前我还会问爷爷溧水山在哪,临照山又是什么地方,后来渐渐地也就习以为常了。
仙鹤的故事流传太久,其真实性已经难以考证,但云鹤却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充满神奇魔法的地方。我在那里出生,由爷爷抚养着度过了大部分的童年时光。那时候天高水远,每日都有无尽的闲暇可以挥霍。
我生活的村庄在玉水河下游,水源充沛,家家户户门前都有河水流经。那些河流,我管它们叫“五彩河”,因为它们不像别处的水流那样透明乏味,它们色彩斑斓。我最喜欢的是林伯门前的那片红色水域,阳光好的时候,河水从浅红变成深红,周围还有些许零星的黄色,仿佛是染布的颜料打翻在水里,那么活泼。我家附近的河水没有这种漂亮的颜色,它们是浅黄色的,有时候也会泛着浅绿。傍晚时分,裹着凤仙花头巾的女人们在河边淘米,换洗衣服,落日在河水上洒下一层浓郁的金黄。
可是爷爷不喜欢五彩河,也不许我下河游泳,更不许我舀河里的水来喝。他从村里的三轮车小贩那里买来透明的瓶装水,把它倒在印花的搪瓷杯里,告诉我只有杯子里的水是可以喝的。我说我不喜欢喝没有颜色的水,它们像村头哑巴地里住着的哑巴们一样无趣,它们不会讲故事。每当这时爷爷就很生气,眉毛皱起来,眉头中间有一条深深的褶皱,像田野里裂开的巨大地缝那样,几乎要把人整个儿吸进去。我不想看见他皱眉,所以只好听他的话,乖乖喝杯子里的水。
爷爷是温和寡言的人,除了讲故事很少同我说话,他已经过了下地劳作的年纪,在县里工作的父亲每月末回家一次,顺便带来生活费。所以爷爷和我,一老一少,白日里无事可做,各自百无聊赖地打发时光。我坐在竹编的小凳子上,用父亲从集市上买回的蜡笔胡乱涂抹,他坐在门槛边上发呆,小角度弯曲的背轻轻靠在砖墙上,吸烟,有时也抬头看日光周围的圆晕。在童年的大部分时光里,我们就这样面对着彼此,默默生活。
晚饭后我们去散步,他牵着我的手,我们沿着玉水河慢慢走到上游去,沿途经过大片的山坡和荒地时,爷爷总显得不那么高兴。有时候他正给我讲故事,我俩在蜿蜒的泥巴路上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他一抬头看见远处的荒坡,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了。我问他为什么不笑了,他默默地不回答。我再问,他就用手拍拍我的后脑勺,说他笑够了,不想笑了。
后来有一次,在某个暖风习习的春日里,我们照常去散步,路过山坡时发现朝南的坡顶上开出一些不知名的紫色花朵,很小却很明艳。他高兴地大笑起来,把我抱起来举过头顶,问我看见了没有。我说当然看见了,我的眼睛比你的好。他像个孩子一样,手脚并用爬上山坡,采了一小朵紫花放夹在我耳朵后面。他说我这样好看。
再后来,爷爷告诉我,从前这里的荒坡不是荒坡,干涸的地里也有河流,漫山遍野都是杏树,春天开出洁白五瓣花朵,初夏便结出果实。那些果实浑圆饱满、汁液充沛,它们压弯了枝桠,低低垂落下来,向阳面有鲜艳的红晕和深褐色斑点。爷爷吃这片山坡上的杏果,从小吃到大,后来又带着父亲来采摘,直到后来山坡上的杏树越来越少,待我出生时已尽数死去。
树也会死,这是我新获得的知识。可是为什么会死去呢?我不知道。爷爷说是因为大地渴了,它喝不到水,因此也没有水给树木。我说可是家里的搪瓷杯里有水,为什么我们不分一些给杏树呢?爷爷笑了,抬头用目光扫视荒坡上干渴而死的树木枝干,像是致意也像是告别。
我在云鹤长到八岁,而后随父亲搬去临春县,他在那里给我找了所寄宿学校。
我不喜欢学校那肮脏老旧的白房子,它像条盘踞在岩石附近的蟒蛇,浑身都覆盖着灰扑扑的鳞片。它没有锋利的牙齿,却可以缠绕、捆绑、摔打,使人窒息。我在这条蟒蛇肚子里生活了七年,学会了算术、阅读、写字,以及混杂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
在寄宿学校度过的第一个周末,父亲骑着自行车来看我,给我带来印刷粗劣的漫画书和粉蓝色的铁质铅笔盒,载我去厂里的食堂吃饭。时隔多年,许多其中的细节我已无从回忆,只记得那天我一直在哭,搂着他的腰,把眼泪擦在他的深色外套上。他载着我骑了很久,等到了食堂时我已经哭得没了眼泪,身体却还不住地颤抖。
父亲把我抱起来,问我会什么哭。我说我想要回家。他说学校多好,他从来没有机会上学。我不知道学校为什么好,那座灰暗陈旧的白房子比云鹤的烟囱和冷却塔更让我害怕。从前和爷爷去散步,走道玉水河上游的工厂那里,我便怎么也不肯再往前走了。爷爷从不强迫我,他知道我害怕工厂边上的三座冷却塔,也害怕吐着黑烟的烟囱群。我那时还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我管它们叫“大水桶”和“大黑龙”,我相信它们要吃掉我,吃掉所有试图靠近的人。
那天父亲准备了许多食物,大约也都是些他平日里不舍得吃的东西,而我却始终食不知味。我想要回到爷爷的瓦房去,听他讲仙鹤和五彩河的故事。父亲起初还会试图安慰我,后来我哭个不停,他就渐渐失去了耐心。独自吃完了饭,把两个白馒头塞进我的饭盒,然后骑车把我送回了学校,临走前叮嘱我好好读书。
所以那时候的我,刚满八周岁的我,在没有任何安慰和解释的情况下,被强行带离了从小生长的地方,像一株幼小稚嫩的植物被粗暴地连根拔起,移栽到酸碱度迥异的陌生土壤。夜里与噩梦纠缠,我被冷却塔顶端的巨大黑洞吸进去,下沉、坠落,随后在集体宿舍的狭窄床榻上惊醒,腹部有灼烧的饥饿感。我从上铺慢慢爬下床,拿出饭盒里早已干冷发硬的馒头用力咀嚼,两侧的腮帮子隐隐刺痛,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到馒头上,渐渐的它就没有那么坚硬和难以下咽了。
记忆里和着泪水的咸馒头,后来在单调而循环往复的寄宿生涯中慢慢变淡。我渐渐习惯了食堂里生硬的米饭,过于油腻而缺少盐分的黄瓜、胡萝卜和卷心菜,却始终没有获得与群体相处的能力。我在嘈杂喧闹的课堂和操场上惴惴不安,生怕忽然有人念出我的姓名,让我去黑板上做算术,或是在围成圈的孩子中央背诵五言绝句,随后我浑浊不清的发音就会不可避免地受到众人的嘲笑。出于这种极大的自卑感,也因为语言能力匮乏,刚到学校的头两年,我几乎是不说话的。
长期的沉默依旧招来质疑,算术课老师认定我是自闭症患者。那是早年,临春又是个三线以外的偏远县城,知道这个专业术语的人非常稀少,他也因此非常骄傲。我那时也不知道算数老师口中复杂的名词是什么含义,甚至不知道自身正处于极端的自卑和不安之中,只是害怕呆在教室和走廊,时常独自在操场上坐着,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远处的孩子们在玩耍,跳皮筋、跳房子,蹲在地上玩纸片叠成的青蛙,追逐着抽打木陀螺,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可以这样大声嬉闹尖叫,我没有那个力气。
有人把我孤僻的行径告诉了父亲,他满头雾水。从前他带我去周末集市,拥挤狭窄的街道上人声鼎沸,他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给我买褐色麻纸做的风车,听见我愉快地大笑,从未觉得我竟然会害怕人群。然而学校和集市不同,集市是嘈杂混乱的地方,我像条鱼那样隐匿在水藻繁复的水域,内心安和平静;而学校里到处都是熟识我的人,或者说是自以为熟悉我的人,他们的目光游离在我的头发和脚趾之间,我像是沙滩上搁浅的海洋生物,被烈日灼烧,无处可逃。
出于爱,父亲从未觉得我有所异常,然而我很难得才能见到他,更多时候我要独自面对生活。至今我仍然记得,那时候的自己有关于表达的热烈愿望,身体里有许多未知的能量需要释放,就像海绵吸满了水,即使没有外力也会自己慢慢淌水。我还没有运用文字的能力,只能绘画来传递某种若隐若现的感受,父亲买给我的彩色蜡笔是我与外界沟通的唯一途径。
有天我正在空荡的教室里画画,语文老师正巧路过,她便悄悄走进教室来到我身后,不动声色地看我画画。模糊的记忆告诉我,我们之间后来有少量的对话,她大概是问我关于画作的问题,我说那是老家的山。她问我老家在哪里。我说云鹤。
云鹤的山是我画得最多的对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铺开白纸,连绵叠嶂的山峦就跑到我脑海中来,有时候是黎明时分,初升的太阳露出一点圆形的轮廓,有时候也可以是夕阳。我还记得,目光所能及的、最远最高的山叫大力士山,那是爷爷给它起的名字,因为从远处看它像举着铁锤的健壮男子。大力士山脚下有成片的工厂,也是那种我不喜欢的灰白色房子,由南向北吹来的风里有一股刺鼻的腥臭,爷爷说那是因为大力士总也不爱洗澡,臭味就随着风飘得老远老远。
我把大力士山画在纸上,告诉老师那是个不洗澡的懒汉,她被我逗得咯咯笑,连额前的刘海都微微颤抖,看得我也高兴起来。可是笑过之后她又显得很难过,或者用我今天的词汇来说,是很忧郁。她抚摸我的头发,问我关于家乡的事情,我于是就给她讲了仙鹤和五彩河的故事,告诉她林伯门前的红水河是村里最漂亮的,可是爷爷不让我喝那里的水。
大概是光线的缘故,她的眼睛里竟然有亮闪闪的光芒,像夜里的星星,也像池塘里倒映着的月光。她许久都没有说话,时而对我笑,时而又神色忧伤。可是我喜欢她,她不像别人那样大声叫喊我的名字,她轻轻地和我说话。